第五十四回寫的榮國府元宵夜宴,乃賈府中人齊齊整整一同享樂的最後一次元宵。
賈母因說:「襲人怎麼不見?他如今也有些拿大了,單支使小女孩出來。」王夫人忙起身笑回道:「他媽前日沒了,因為熱孝,不便前頭來。」賈母點頭,又笑道:「跟主子,卻講不起孝與不孝。要是他還跟我,難道這會子也不在這裡?這些竟成了例了。」鳳姐忙過來笑回道:「今晚他便沒孝,那園子裡頭也須得他看著燈燭花炮,最是耽險的。這裡一唱戲,園子裡的人誰不偷來瞧瞧,他還細心,各處照看。況且這一散後,寶兄弟回去睡覺,各色都是齊全的。若他再來,眾人又不經心,散了回去,舖蓋也是冷的,茶水也不齊全,便各色都不便宜,所以我叫他不用來。老祖宗要叫他,我叫他來就是了。」
賈母聽了這話,忙說:「你這話很是,比我想的周到;快別叫他了。但只他媽幾時沒了?我怎麼不知道?」鳳姐兒笑道:「前兒襲人去親自回老太太的,怎麼倒忘了?」賈母想了一想,笑道:「想起來了。我的記性竟平常了!」眾人都笑說:「老太太哪裡記得這些事!」賈母因又笑道:「我想著他從小兒服侍我一場,又服侍了雲兒,末後給了一個魔王,虧他磨了這幾年!他又不是咱們家根生土長的奴才,沒受過咱們什麼大恩典;他媽沒了,我想著要給他幾兩銀子發送,也就忘了。」鳳姐兒道:「前兒太太賞了他四十兩銀子,也就是了。」賈母聽說,點頭道:「這還罷了。正好鴛鴦的娘前兒也死了,我想他老子娘都在南京,我也沒叫他家去守孝。如今叫他兩個一處作伴兒去?」又命婆子們拿些果子菜饌點心之類與他兩個吃去。琥珀笑道:「還等這會子?他早就去了。」說著,大家又吃酒看戲。
這段描寫很重要,透露襲人是王夫人的人,而賈母開始對襲人不滿。
襲人為何受王夫人器重?因為她懂得為王夫人的利益著想,保住寶玉不變壞 (第三十四回)。
就賈母而言,她不知王夫人已把襲人看成自己人,只覺襲人不稱職。賈母的責難,反映有些東西她被王夫人蒙在鼓裡,被架空。王夫人忙起身為襲人開解,襲人是她的心腹,毫無疑問。
整場風波由鳳姐打完場化解僵局,但設想鳳姐不在,賈母與王夫人兩邊的矛盾,其實已很明顯。
一時上湯之後,又接著獻元宵。賈母便命:「將戲暫歇歇,小孩子們可憐見的,也給他們些滾湯滾菜的吃了再唱。」又命將各色果子元宵等物拿些與他們吃去。一時歇了戲,便有婆子們帶了兩個門下常走的女先兒進來,放了兩張杌子在那一邊,命他們坐了,將絃子琵琶遞過去。賈母便向李、薛二位問:「聽什麼書?」他二人都回說:「不拘什麼都好。」賈母便問:「近年可又添些什麼新書?」兩個女先兒回說:「倒有一段新書,是殘唐五代的故事。」賈母問是何名,女先兒回說:「叫做《鳳求鸞》。」賈母道:「這一個名字倒好,不知因什麼起的?你先說大概,若好再說。」
女先兒道:「這書上乃是說殘唐之時,有一位鄉紳,本是金陵人氏,名喚王忠,曾做過兩朝宰輔,如今告老還家,膝下只有一位公子,名喚王熙鳳。」眾人聽了,笑將起來。賈母笑道:「這不重了我們鳳丫頭了。」媳婦們忙上去悄悄的推他:「這是二奶奶的名字,少混說。」賈母笑道:「你只管說罷。」女先兒忙笑著站起來說:「我們該死了!不知是奶奶的諱。」鳳姐兒笑道:「怕什麼!你說罷。重名重姓的多呢。」女先兒又說道:「那年王老爺打發了王公子上京赴考,那日遇了大雨,到了一個莊子上避雨。誰知這莊上也有位鄉紳,姓李,與王老爺是世交,便留下這公子住在書房裡。這李鄉紳膝下無兒,只有一位千金小姐。這小姐芳名叫作雛鸞,琴棋書畫,無所不通。」
賈母忙道:「怪道叫作《鳳求鸞》。不用說,我已經猜著了:自然是王熙鳳要求這雛鸞小姐為妻了。」女先兒笑道:「老祖宗原來聽過這一回書?」眾人都道:「老太太什麼沒聽見過!就是沒聽見,也猜著了。」賈母笑道:「這些書就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把人家女兒說的這樣壞,還說是『佳人』!編的連影兒也沒有了。開口都是鄉紳門第,父親不是尚書,就是宰相。一個小姐,必是愛如珍寶。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比如一個男人家,滿腹的文章去做賊,難道那王法看他是個才子,就不入賊情一案了不成?可知那編書的是自己堵自己的嘴。再者:既說是世宦書香大家子的小姐,又知禮讀書,連夫人都知書識禮的,就是告老還家,自然奶子丫鬟服侍小姐的人也不少,怎麼這些書上,凡有這樣的事,就只小姐和緊跟的一個丫鬟?你們想想,那些人都是管什麼的?可是前言不答後語了?」
賈母為何會說上「這小姐必是通文知禮,無所不曉,竟是絕代佳人,只見了一個清俊的男人,不管是親是友,便想起終身大事來,父母也忘了,鬼不成鬼,賊不成賊,哪一點兒像個佳人?就是滿腹文章,做出這樣事來,也算不得是佳人了」?我們看批書前寶黛做些什麼就一清二楚。
賈母便說:「他小人兒,讓他斟去;大家倒要乾過這杯。」說著,便自己乾了。邢、王二夫人也忙乾了,薛姨媽、李嬸娘也只得乾了。賈母又命寶玉道:「連你姐姐妹妹的一齊斟上,不許亂斟,都叫他們乾了。」寶玉聽說,答應了,一一按次斟了。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寶玉替他斟上一杯。鳳姐便笑道:「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寶玉忙道:「沒有吃冷酒。」鳳姐兒笑道:「我知道沒有,不過白囑咐你。」然後寶玉將裡面斟完,只除賈蓉之妻是命丫頭們的;復出至廊下,又與賈珍等斟了。坐了一回,方進來,仍歸舊座。
重點是「至黛玉前,偏他不飲,拿起杯來,放在寶玉唇邊。寶玉一氣飲乾,黛玉笑說:『多謝。』」這是榮國府全家的大型宴會,黛玉故意標奇立異,不是會惹人閒話她和寶玉嗎?
不止於此,鳳姐還要乘機「抽水」:「寶玉!別喝冷酒,仔細手顫,明兒寫不得字,拉不得弓」,這番告誡,在第八回薛姨媽就曾經說過:「這可使不得,吃了冷酒,寫字手打顫兒。」寶黛同場,寶釵必繼之而出,反之亦然。今次寶釵、薛姨媽都不出,由鳳姐代口,都算妙,但如斯煞有介事,賈母會不看在心裡嗎?她倒是深愛「兩個玉兒」。
賈母表面是批書,實際是警告寶黛勿將兒女私情地面化、公開化。這不等於反對二人結合成婚,而是在大家族中,有大家族的規矩,焉可一朝到晚想著兒女私情想到出面?
從何得知賈母會首肯寶黛婚事?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莽玉,慈姨媽愛語慰癡顰」:
目今是薛姨媽的生日,自賈母起,諸人皆有祝賀之禮,黛玉也只得備了兩色針線送去。是日也定了一班小戲,請賈母與王夫人等。獨有寶玉與黛玉二人不曾得去。至晚散時,賈母等順路又瞧了他二人一遍,方回房去了。次日,薛姨媽家又命薛蝌陪諸夥計吃了一天酒。連忙了三四天,方才完結。因薛姨媽看見邢岫煙生得端雅穩重,且家道貧寒,是個釵荊裙布的女兒,便欲說與薛蟠為妻。因薛蟠素昔行止浮奢,又恐糟塌了人家女兒,正在躊躇之際,忽想起薛蝌未娶,看他二人,恰是一對天生地設的夫妻,因謀之於鳳姐兒。鳳姐兒笑道:「姑媽素知我們太太有些左性的,這事等我慢慢謀。」
因賈母去瞧鳳姐兒,鳳姐兒便和賈母說:「薛姨媽有一件事要求老祖宗,只是不好啟齒。」賈母忙問何事?鳳姐兒便將求親一事說了。賈母笑道:「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因回房來,即刻就命人叫了邢夫人過來,硬作保山,邢夫人想了一想:薛家根基不錯,且現今大富;薛蝌生得又好;且賈母又做保山。將計就計,便應了。賈母十分喜歡,忙命人請了薛姨媽來,二人見了,自然有許多謙辭。邢夫人即刻命人去告訴邢忠夫婦。他夫婦此來原是投靠邢夫人的,如何不依,早極口的說:「妙極。」賈母笑道:「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薛姨媽笑道:「這是自然的。縱抬了整萬銀子來,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作媒,還得一位主親才好。」賈母笑道:「別的沒有,我們家折腿爛手的人還有兩個。」說著,便命人去叫過尤氏婆媳二人來。賈母告訴他原故,彼此忙都道喜。賈母吩咐道:「咱們家的規矩,你是盡知的,從沒有兩親家爭禮爭面的。如今你算替我在當中料理,不可太省,也不可太費,把他兩家的事周全了回我。」尤氏忙答應了。薛姨媽喜之不盡,回家命寫了請帖,補送過寧府。尤氏深知邢夫人情性,本不欲管,無奈賈母親自囑咐,只得應了。惟忖度邢夫人之意行事。薛姨媽是個無可無不可的人,倒還易說。這且不在話下。
薛姨媽提出邢岫煙與薛蝌的婚事,鳳姐鼓勵,賈母什麼反應?「這有什麼不好啟齒的,這是極好的好事,等我和你婆婆說,沒有不依的」、「我最愛管閑事,今兒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謝媒錢?」
接著薛姨媽到了黛玉處:
又向寶釵道:「連邢姑娘我還怕你哥哥糟塌了他,所以給你兄弟,別說這孩子,我也斷不肯給他。前兒老太太要把你妹妹說給寶玉,偏生又有了人家,不然,倒是門子好親事。前兒我說定了邢姑娘,老太太還取笑說:『我原要說他的人,誰知他的人沒到手,倒被他說了我們一個去了!』雖是玩話,細想來倒也有些意思。我想寶琴雖有了人家,我雖無人可給,難道一句話也沒說?我想你寶兄弟,老太太那樣疼他,他又生的那樣,若要外頭說去,老太太斷不中意,不如把你林妹妹定給他,豈不四角俱全?」黛玉先還怔怔的聽,後來見說到自己身上,便啐了寶釵一口,紅了臉,拉著寶釵笑道:「我只打你!為什麼招出姨媽這些老沒正經的話來?」寶釵笑道:「這可奇了。媽媽說你,為什麼打我?」紫鵑忙跑來笑道:「姨太太既有這主意,為什麼不和老太太說去?」薛姨媽笑道:「你這孩子急什麼!想必催著姑娘出了閣,你也要早些尋一個小女婿子去了?」紫鵑飛紅了臉,笑道:「姨太太真個倚老賣老的。」說著便轉身去了。黛玉先罵:「又與你這蹄子什麼相干!」後來見了這樣,也笑道:「阿彌陀佛!該該該,也臊了一鼻子灰去了。」薛姨媽母女及婆子丫鬟都笑起來。
同樣由薛姨媽提出,賈母又喜歡替人作媒,鳳姐又支持,寶黛成婚怎會有問題?
再不相信,請看第六十六回小廝興兒的一段話:
興兒笑道:「若論模樣兒行事,倒是一對兒好人。只是他已經有了人了,只是沒有露形兒,將來準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則都還小,所以還沒辦呢。再過二三年,老太太便一開言,那是再無不准的了。」
寶黛終無法成婚,薛家搬出大觀園固然有影響,但更重要應該是賈母來不及主持便離世,這也應了紫鵑的憂慮,紫鵑說:
趁早兒老太太還明白硬朗的時節,做定了大事要緊……倘或老太太一時有個好歹,那時雖也完事,只怕耽誤了時光,還不得趁心如意呢……娘家有人有勢的還好,像姑娘這樣的,有老太太一日好些,一日沒了老太太,也只是憑人去欺負罷了。所以說拿主意要緊。
高鶚續書寫賈母不同意寶黛結合,跟前八十回是接不上的。
回到第五十四回,有這麼一段:
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簫合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人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著湘雲道:「我也像他這麼大的時侯兒,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笳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於是叫過媳婦們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彈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此見賈母年輕時也會看《西廂記》一類戲曲,也會對男女愛情有憧憬。
惟出身貴族,對愛情的憧憬必須收斂,這也是她對黛玉的期許。可嫁寶玉,但勿將彼此愛情公開化、拿來炫耀。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梅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景兒。」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道:「到誰手裡住了鼓,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不沒意思嗎?怎麼能雅俗共賞才好。不如誰住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肚兒內有無限的新鮮趣令;今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伏侍的大小人等無不歡喜。那小丫頭們都忙著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
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將些湯點菜饌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急,或如驚之馳,或如疾電之光,忽然暗其鼓聲,那梅方遞至賈母手中,鼓聲恰住,大家呵呵大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姑娘說的還好,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賈母笑道:「並沒有新鮮招笑兒的,少不得老臉皮厚的說一個罷。」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最聰明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兒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有主意的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為人,怎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那八個聽了,都喜歡說:『這個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來。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筋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來。唬的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地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卻也不難:那日你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因為撒了一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
說畢,大家都笑起鳳姐兒笑道:「好的呀!幸而我們都是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在對景發笑。」
此段借賈母之口說王熙鳳持家實受了種種不可言喻的委屈辛酸,不為他人所諒解,還以為她好做。
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俏俏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轉至兩遍,剛到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鬥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節,合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裡搭拉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哎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這數貧嘴,又不知要編派哪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這裡費力說,你們緊著混我,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的,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也都再沒有別話,怔怔還等他往下說,只覺他冰涼無味的就住了。湘雲看了他半日。
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拿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的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等不得,便偷著拿著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鬨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捍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鳳姐兒道:「本人原是個聾子。」眾人聽說,想了一回,不覺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道:「先前那一個到底怎麼樣?也該說完了。」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哪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了,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絹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鍊貧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起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了,解解酒。」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係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的花炮。
這段極重要,「聾子放炮仗」,等於一響而散。類似伏線在第二十二回「製燈迷賈政悲讖語」也出現過:
賈政心內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響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盤,是打動亂如麻。探春所作風箏,乃飄飄浮蕩之物。惜春所作海燈,一發清凈孤獨。今乃上元佳節,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為戲耶?」心內愈思愈悶,因在賈母之前,不敢形於色,只得仍勉強往下看去。
一響而散,就是暗示是次歡樂美滿的元宵夜宴只得一次,以後的再不可能如此歡樂美滿。第七十六回中秋團圓:
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彼此不禁傷感,忙轉身陪笑說語解釋。
賈母道:「什麼時候?」王夫人笑道:「已交四更,他們姐妹們熬不過,都去睡了。」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
中秋尚且如此冷清悲感,翌年元宵可想而知。
第五十四回尾聲:
當下元宵已過,鳳姐兒忽然小產了,合家驚慌。
鳳姐小產,「一月之後,又添了下紅之症」,其實就是「血山崩」,也是賈母這座「雪山崩」。
之後,老太妃死,賈府在朝廷的靠山失去 (元妃靠太上皇、老太妃旨意才可省親)。賈母、王夫人等入朝隨祭,變相令大觀園失去權威坐鎮。於是,眾婆子、刁奴都起來搞事。復添以被解散的戲班中人 (芳官、藕官等),分黨立派的結果是,眾婆子、刁奴集團勝利了,寶玉、戲班中人等失敗了,而促成眾婆子、刁奴集團勝利的,正是架空賈母、曾被賈母責罵的王夫人。
周汝昌說:
它 (指《紅樓夢》) 是兩截,或者說兩扇,前邊 54 回,你看寫到 54 回的時候,是過除夕,祭宗祠,家庭的盛會。過年嘛,看看榮國府的那種排場,一過 54 回,筆墨馬上變了。這個在戚蓼生那個本子裡邊有一段批,就是 55 回開頭有一段總批,也早就指出來。他好像是說以前那個是宮商正聲,就是堂皇富麗的地方,從此整個變了,變成個商聲羽調。就是拿音樂來比,兩種絕對不同的聲調。由 54 回、55 回這裡,明明白白有一條界限,分水嶺。確確實實,那麼這前邊的 54 回,前半扇你看到的是良辰美景,賞心樂事,種種的令人看了高興、欣賞,總之吧,是一種快樂,是一種享受為主的……兩大扇,整個掀開一前一後,合上是兩者合一,一個大整體。大章法是大對稱,回數分量,前邊主要是小姐,少奶奶,一些高層的婦女。後半扇真正佔據藝術舞臺的已經不是那些人了,是誰呢?是那些各層各級的大丫鬟小丫鬟,無名的小女兒。(《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是說得很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