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2月11日 星期五

說《紅樓夢》之二

《紅樓夢》首位出場的女角是甄英蓮。甄英蓮即後來的香菱。甄英蓮是真應憐的諧音,這位女子身世之不幸,從名字便可見一斑。兒時被拐,長大後本來賣給馮淵,卻被「呆霸王」薛蟠看上,強行搶走。馮淵值得講一講,他原本是同性戀,見了甄英蓮後,即改為愛上女人,願與她一生一世。奈何天意弄人,情動未有為他帶來好姻緣,反而招致殺身之禍,被薛蟠派人打死。曹雪芹對男女情愛看得很負面,不太鼓吹,在此已可窺知。

香菱在薛家為薛姨媽的丫鬟,薛寶釵也很喜歡她,對她很好。奈何香菱只能是薛蟠的妾,到了正室夏金桂登場,她可以做的,是靠邊站,被辱罵、毒打,都得忍受。終於,八十回將近尾聲,她疑似是被夏金桂虐待至死,都算可憐至極!

不過,雪芹寫人物,從來不偏重於一面,香菱也不例外。第七回:

才留了頭的小女孩兒,竟有些像東府裡蓉大奶奶的品格兒。

第十六回:

年輕的小媳婦子,生得好齊整模樣。自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緻了。為人行事温柔安靜,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她不上。

「東府裡蓉大奶奶」指賈蓉的妻子秦可卿,秦可卿是愛欲女神,美到不得了,香菱相貌竟和秦可卿相似,其為美人胚子,可想而知。貌美,而且「行事温柔安靜」,這完全是大家閨秀的氣象,可惜被拐賣,淪為丫鬟,一生遂告逆轉。脂硯齋有一段批語寫得很好:

細想香菱之為人也,根基不讓迎探,容貌不讓鳳秦,端雅不讓紈釵,風流不讓湘黛,賢惠不讓襲平,所惜者幼年罹禍,命運乖蹇,致為側室。

香菱的才華見於「學詩」一節,第四十八回:

一日,黛玉方梳洗完了,只見香菱笑吟吟的送了書來,又要換杜律。黛玉笑道:「共記得多少首?」香菱笑道:「凡紅圈選的我盡讀了。」黛玉道:「可領略了些滋味沒有?」香菱笑道:「領略了些滋味,不知可是不是,說與你聽聽。」黛玉笑道:「正要講究討論,方能長進。你且說來我聽。」香菱笑道:「據我看來,詩的好處,有口裡說不出來的意思,想去卻是逼真的。有似乎無理的,想去竟是有理有情的。」黛玉笑道:「這話有了些意思,但不知你從何處見得?」香菱笑道:「我看他《塞上》一首,那一聯云:『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想來煙如何直?日自然是圓的:這『直』字似無理,『圓』字似太俗。合上書一想,倒像是見了這景的。若說再找兩個字換這兩個,竟再找不出兩個字來。再還有『日落江湖白,潮來天地青』:這『白』『青』兩個字也似無理。想來,必得這兩個字才形容得盡,念在嘴裡倒像有幾千斤重的一個橄欖。還有『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這『餘』字和『上』字,難為他怎麼想來!我們那年上京來,那日下晚便灣住船,岸上又沒有人,只有幾棵樹,遠遠的幾家人家作晚飯,那個煙竟是碧青,連雲直上。誰知我昨日晚上讀了這兩句,倒像我又到了那個地方去了。」

……香菱自為這首妙絕,聽如此說,自己掃了興,不肯丟開手,便要思索起來。因見他姊妹們說笑,便自己走至階前竹下閒步,挖心搜膽,耳不旁聽,目不別視。一時探春隔窗笑說道:「菱姑娘,你閒閒罷。」香菱怔怔答道:「『閒』字是十五刪的,你錯了韻了。」眾人聽了,不覺大笑起來。寶釵道:「可真是詩魔了。都是顰兒引的他!」黛玉道:「聖人說,『誨人不倦』,他又來問我,我豈有不說之理。」李紈笑道:「咱們拉了他往四姑娘房裡去,引他瞧瞧畫兒,叫他醒一醒纔好。」

有詩才,但更重要是鍥而不捨、永不放棄的學習態度,如斯一個人落得悲劇收場,難怪讀者會掩卷嘆息。

程高本後四十回不依雪芹原意,改為夏金桂下毒不成,陰差陽錯毒死自己。香菱扶正,生下一子後難產離世,甄士隱親自接她歸入太虛幻境。此已有違「美中不足,好事多魔」、樂極悲生的大宗旨。

順帶一提,夏金桂改香菱為秋菱,秋菱是臭菱的諧音,由香轉臭,是一大貶抑,元配要欺壓妾侍,這並非純粹的改名,背後是有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