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興演說榮國府」其實是一張人物關係表,讓讀者簡單認識榮寧二府諸人物。冷子興是誰?周瑞家的之女婿,周瑞家的乃王夫人的陪房。換言之,冷子興所講,有一定真實性。
賈家由寧國公賈演、榮國公賈源開出兩房人。
賈演一線單傳,歷賈代化至賈敬,賈敬一味好道教,愛燒丹鍊汞,天天在道觀與道士們胡混,竟把官留給兒子賈珍。賈珍好淫,娶元配夫人誕下賈蓉,尤氏為繼室。賈蓉娶秦可卿為妻。另惜春為賈珍之妹。
賈源之子賈代善,娶史家大小姐,即賈母為妻,生兩子一女,即賈赦、賈政及賈敏。賈赦與元配夫人誕下賈璉、迎春。邢夫人為續弦。賈政娶王夫人,誕下賈珠、賈元春及賈寶玉。賈珠早死,留下一遺孀李紈,育有一子賈蘭。元春入宮,成為元妃。只有賈寶玉仍然在家,卻愛在女兒堆中轉,賈政不屑,王夫人卻過份溺愛,將所有希望放到他身上。王夫人有一內姪女,即王熙鳳,為賈璉之妻。賈政又有一妾,名趙姨娘,誕下探春及賈環。
賈敏嫁林如海,誕下林黛玉,不久去世。賈母乃黛玉之外祖母,寶黛之間為姑表。
以上為概略地觀。仔細審視,復有另一番景象。
何故寧府一線單傳,仍安排「從養生堂抱來的女兒」秦可卿為賈蓉媳婦?秦氏身世似有不為人知的秘密。一個旁證是,秦氏死時,北靜王親自出席喪禮,北靜王是當今聖上的對頭人,寶玉因結交北靜王而獲罪。依此,秦氏身份更見可疑。
賈敬好道教是書上說,背後是否另有隱衷,必須出家,亦不得而知。從忠心老僕焦大呼喊「爬灰的爬灰,養小叔子的養小叔子」,賈珍和兒媳婦秦可卿通姦亂倫,已是公開的秘密。至於「養小叔子」,有謂賈蓉與鳳姐有染。觀乎第六回二人不尋常的調笑,以及賈瑞的「起淫心」,若鳳姐果真守身如玉,未曾傳出任何緋聞,賈瑞何來會生叔嫂通姦的邪念?他會這麼想,必是聽見鳳姐好男色,曾和某男人有一手,而該男人極有可能就是賈蓉。正因為兒子、孫子都好淫好到過了火,有歪倫常都在所不惜,賈敬看不下去,遂出家了,索性不理。
賈珍好淫,自己又不是元配,尤氏在寧府地位低微,可想而知。面對家庭之荒唐,任何潔身自愛的人,必定敬而遠之,惜春的冷漠、出家為尼,是有跡可尋。
榮國府方面,賈母是定海神針,兩子之間,她有所偏愛,愛賈政而不太喜歡賈赦,這一點賈赦是知道的,故有第七十五回以下一段: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賈母雖疼賈政,但賈政為官作宰後,性情大變,變得事事講理而忽略了親情,最顯著莫如元妃省親時,
又有賈政至簾外問安,賈妃垂簾行參拜等事。又隔簾含淚謂其父曰:「田舍之家,雖齏鹽布帛,終能聚天倫之樂;今雖富貴已極,骨肉各方,然終無意趣!」賈政亦含淚啟道:「臣,草莽寒門,鳩群鴉屬之中,豈意得征鳳鸞之瑞。今貴人上錫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遠德鐘於一人,幸及政夫婦。且今上啟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曠恩,雖肝腦塗地,臣子豈能得報於萬一!惟朝乾夕惕,忠於厥職外,願我君萬壽千秋,乃天下蒼生之同幸也。貴妃切勿以政夫婦殘年為念,懣憤金懷,更祈自加珍愛。惟業業兢兢,勤慎恭肅以侍上,庶不負上體貼眷愛如此之隆恩也。」賈妃亦囑「只以國事為重,暇時保養,切勿記念」等語。(第十八回)
賈政打寶玉,賈母出手阻止,從她的話,更能證明賈政的轉變來自出仕做官,第三十三回:
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成人,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哭道:「母親如此說,賈政無立足之地。」
寶玉不喜做官,深層原因是他討厭虛偽矯情,至情至性方是其真本性。此一方面,與賈母接通,賈母更不時從孫子身上看到已故丈夫的影子,第二十九回:
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說哥兒不大喜歡念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流下淚來。賈母聽說,也由不得滿臉淚痕,說道:「正是呢,我養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像他爺爺。」
賈母疼寶玉,賈環自然被比下去,加上趙姨娘是丫鬟出身,及不上王夫人出身金陵王氏,一母一子於是經常使計陷害,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姊弟逢五鬼」便在這一脈絡下出現。
唯獨探春,看不過眼親母及弟弟所為,與寶玉友善,其亦具經世致用之才,奈何於故事後段被安排遠嫁他方,賈府也錯過最後改革的機會。斷線風箏的暗示,探春應遠嫁不歸。
丈夫早死,李紈作為寡婦,可謂孤立無援,她唯一希望,就在兒子身上。韜光養晦背後,是為了讓賈蘭長大成人。不過,雖則極力收斂,李紈有領導才幹,兼視鳳姐為競爭對手,這在起詩社、巴結平兒等事中清楚反映。賈蘭「牛心古怪」,脾氣固執。尤其甚者,他似不好讀書,而喜騎射,第二十六回:
只見那邊山坡上兩隻小鹿箭也似的跑來,寶玉不解其意,正自納悶,只見賈蘭在後面拿著一張小弓追了下來。一見寶玉在前面,便站住了,笑道:「二叔叔在家裡呢,我只當出門去了。」寶玉道:「你又淘氣了。好好的射他作什麼?」賈蘭笑道:「這會子不念書,閑著作什麼?所以演習演習騎射。」寶玉道:「把牙栽了,那時才不演呢。」
李紈判曲<晚韶華>:
鏡裡恩情,更那堪夢裡功名!那美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綉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也須要陰騭積兒孫。氣昂昂頭戴簪纓,光閃閃腰懸金印;威赫赫爵位高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出將入相,但「昏慘慘黃泉路近」,賈蘭應該走武官的晉升途徑,而且死於戰場。李紈好夢成空。
元妃是榮國府能夠成為皇親國戚的關鍵,也是大觀園的奠基者。然而,她的得寵,跟當今聖上之父母有關,第十六回:
賈璉道:「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后,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裡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兒女,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后,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於是太上皇、皇太后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鑾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
隨著「二位老聖人」離世,當今聖上徹底親政,元妃能否繼續得寵,便成疑問。再看六宮都太監夏守忠對榮國府連番苛索,夏守忠通於「下手重」,元妃之死是否和夏守忠有關,亦很難說。要之,省親是表面,彼此見最後一面才是真相。元妃一死,賈府頹墮,勢所必然。加上勾結北靜王,皇親國戚的身份遂一轉而為謀反叛逆。
賈母偏心賈政,所以安排王夫人出任榮國府當家。王熙鳳是王夫人的內姪女,好攬事,而且言談爽利,心機深細,王夫人信任她,管財之權慢慢從王夫人之手移至鳳姐。但這是王夫人有心下放,一旦鳳姐不復令她信任,她可隨時收回。鳳姐討好賈母,更多是要鞏固自己在榮國府的地位。
賈母對鳳姐還有另一作用,即黏合她和賈璉破裂的婚姻。賈璉承襲父親賈赦之好色,先後和多姑娘、鮑二家的有染,跟鮑二家的歡好那一次,賈璉已表態想易換鳳姐,鳳姐自己亦很清楚。賈母出面調停,危機稍為緩解,但尤二姐的出現,鳳姐為求自保,不得不先發制人,尤二姐卒之吞金自殺,悲慘收場,此和鳳姐的危機意識分不開。
無奈賈母年事已高,是一座將溶化的雪山,不可長期依靠,加上理財時得罪不少既得利益者,與奶奶邢夫人也有芥蒂,鳳姐卒之在賈母死後被休。
迎春生性怯懦,有「懦小姐」之稱,她又目無表情,人稱「二木頭」。她愛讀《太上感應篇》,這是一本告誡人們一切皆有因果報應的書。她逆來順受,以為報應必至,卻不知道報應總是缺席,她卒之被「中山狼」孫紹祖虐待至死 (元、迎、探、惜四春,乃「原應嘆息」之諧音,從四人的名字,已預示其不幸的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