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月31日 星期五

慶長之役

慶長二年 (1597 年) 初,豐臣秀吉再次發動對朝鮮的戰爭。這次準備充足,日軍水陸並進,明朝議定派兵援朝。

關於秀吉出兵的原因,主要是明朝未有答允他「京城及四道歸還朝鮮,另外四道 (即南朝鮮) 割讓給日本」。

日本小型兵船數千艘停舶在釜山,逐步向梁山、熊川逼近。泗川、南海、光州陷落,南原岌岌可危。

宇喜多秀家、小西行長、島津義弘等率領大軍抵達南原城外,朝鮮守軍相繼逃亡。歷經三天圍城戰,南原失陷,日軍屠城一日以示報復。

駐守全州的明朝將領陳愚忠,因南原失陷,領兵撤退,加藤清正兵不血刃拿下全州。日軍又攻陷黃石山、金州、公州等地,漢城屏障盡失。

明軍鞏固漢城前沿陣地,於稷山附近與黑田長政的軍團相遇,雙方大戰,黑田長政敗退。年底,明軍與日軍大戰於蔚山。

就兵力言,明軍遠低於日軍。事實上,明軍一開始即面對相當艱難的處境,據守的城市接連失陷,進攻也屢次失敗。經略楊鎬於蔚山被小早川秀秋擊敗,二萬將士陣亡,戰死的軍官也不少。

後來形勢逆轉,主要得力於武器上的優勝 (大炮殺傷力較火繩槍高)。日軍抵擋不住明軍攻勢,加藤清正的部隊更被圍困,餓死近萬人,幸好大批援軍趕至,才得以逃脫。

不過,明軍其他路線的進攻皆無功而還,未幾還倉促撤軍,導致軍隊潰散。

日軍在陸上作戰表現不俗,卻於海戰遭重挫。

李舜臣派軍艦引誘日本水師 (藤堂高虎率領) 進入鳴梁海峽 (他趁退潮時派人到岸邊設置鐵索和木樁)。正當日艦駛入,隱藏在山腳的朝鮮海軍對其發動猛烈炮轟。日艦在湍急的水流中搖晃不定,開炮還擊,朝鮮海軍有山勢掩護,炮火無法擊中目標。主帥來島通總被當場擊斃,尤其挫折日軍士氣,令軍心散渙,陣腳大亂。

李舜臣埋下的鐵索和木樁,使大量日艦無法離開狹窄的海峽。朝鮮海軍發起總攻,大獲全勝,成功切斷日軍的黃海補給線,掌握了制海權。

鳴梁大捷埋下日本退兵的伏筆。不久,小早川秀秋等七萬多人以休整名義,返回日本。留在朝鮮的,僅加藤清正、島津義弘等約六萬四千兵力。

儘管加藤清正、島津義弘等先後在蔚山、泗川取得勝利,豐臣秀吉在慶長三年 (1598 年) 年中突然死亡,令日軍分批撤出朝鮮。

明、朝聯軍分水陸兩路截擊撤退的日軍,日軍損失戰船數百艘,死者數萬人。小西行長等將領終於順利回國,露梁海戰以明、朝聯軍勝利告終 (李舜臣於是役中流彈身亡)。

征朝戰爭嚴重耗費西國大名的軍力和資金。石田三成代秀吉發佈停戰撤軍指令,亦惹起主戰派武將如加藤清正、福島正則等人不滿。這些將領投靠德川家康,對抗石田三成,引發關原合戰。

2020年1月30日 星期四

偽人的大愛

大 S 在日本狂掃一萬口罩寄給武漢,妹妹小 S 力挺,並批評台灣政府禁口罩出口千錯萬錯。大 S 說:「這只是每個人都該有的做人態度,人飢己飢,人溺己溺。當人類有難,應該放下仇恨,互相幫助,而不是見死不救、火上加油,我希望我的孩子懂人道主義精神,不希望他們變混蛋。」小 S 則說:「我們都是人類,都住在這個地球上,如果不互相幫助,這不是人類該有的行爲吧!沒有愛,地球只會更糟!恨,比病毒還可怕!」又「人道主義」又「愛」,他們倒忘了日本、台灣也有人,也面臨口罩及消毒藥品短缺,隨時感染新型肺炎。

有人覺得這對在台灣出道的姊妹之所以忘恩負義,是因為收了中共的好處,在中共國賺錢,跪地餼豬乸。然而,實情未必是這樣。據筆者觀察,他們更似是太愛做中共國人了,愛到只對大陸人有同情共感,其實,要互相幫助、要表現大愛,該在武漢封城前就親身探訪一下病者嘛!還有,河北、天津等地都有人染病,何解只寄口罩給武漢?厚此薄彼?

不知為何,大小 S 的言行,讓筆者想到一些香港人。他們也喜歡打著「放下仇恨」「人道主義」「愛」的旗號,反對歧視大陸人,反對詛咒「黑警死全家」,反對私了。他們支持抗爭,但反對激烈行動。他們同意爭取外國聲援,卻反對把中共及其傀儡的暴行如實描述為納粹德軍般,認為這會傷害到德國人的弱小心靈。他們為澳洲大火燒死無數動物感痛苦、為高比拜仁墜機不開心,但無數香港青年被自殺被浮屍,他們無動於衷,所謂關心動物,亦不過捐捐錢在 facebook、instagram 打一句祈求天快下雨而已。

大小 S 也好,那批香港人也好,情操實在太高尚了,高到筆者「常識的心靈」完全無法理解。筆者只知,飲水要思源,「放下仇恨」「人道主義」「愛」是有條件的,當那段仇是血海深仇,當資源匱乏到連自己家人、自己城市、自己國家都享用不到,當自己族群正受著無邊的痛苦,他人、他國、他族與我何干?更遑論敵人、敵國、外來壓迫民族!

「你情緒上頭!你不客觀、不理性!」或許吧,但與其脅「客觀」、「理性」之名保住那虛偽、無情的面具,倒不如撕破畫皮,做回一個真真實實、有血有肉的人。

2020年1月29日 星期三

文祿之役 (下)

正當日軍稍遇挫折,明軍內部出現南、北兵矛盾,明朝、朝鮮兩國官員亦有嫌隙。幸賴全羅左道水軍節度使李舜臣展開一連串反擊,日軍才不能捲土重來。

李舜臣,字汝諧,朝鮮京畿開豐 (今開城) 人。豐臣秀吉入侵朝鮮前夕,時任右議政的柳成龍舉薦他出任全羅左道水軍節度使,加封折衝將軍。李舜臣改進了龜甲船,干擾日軍的海上供給,對日軍進攻構成阻礙。

文祿元年 (1592 ) 五月七日,李舜臣在巨濟島玉浦灣對入侵的日軍發動突襲,多艘日艦被擊沉,朝鮮取得海上控制權。未幾,他又引誘日本海軍到泗川城外海面,施以襲擊,不斷用大炮和火箭攻擊日軍。日軍用火繩槍還擊,李舜臣左肩中彈,仍奮勇殺敵。最後,礙於船隻體型細小,不少日艦被龜甲船衝毀沉沒。

接著唐浦、固城、栗浦等海戰,日本水師大受打擊。閑山島海戰,李舜臣擊沉四十七艘日船,有效切斷日軍在黃海的補給線。釜山浦海戰是李舜臣唯一一場敗仗,連勝皆捷的朝鮮水師損失慘重。自此,李舜臣集中攻擊沒有戰船護衛的運輸船,降低日軍補給能力。

由於海上補給被截斷、陸上補給困難、就地徵糧不易,秀吉決定與明朝議和。明朝安排李如松大軍撤退,並對日本進行封貢。文祿二年 (1593 ) 五月八日,秀吉在名護屋會見到達日本的明朝使團。雙方會談由沈惟敬和小西行長負責進行。兩國達成協議,日本派出使者與明朝使團一道往北京,明朝萬曆皇帝則冊封豐臣秀吉為「日本國王」。

明朝冊封秀吉的詔書內容如下:

奉天承運皇帝,制曰:聖仁廣運,凡天覆地載,莫不尊親帝命。溥將暨海隅日出,罔不率俾。昔我皇祖,誕育多方。龜紐龍章,遠賜扶桑之域;貞珉大篆,榮施鎮國之山。嗣以海波之揚,偶致風占之隔。當茲盛際,咨爾豐臣平秀吉,崛起海邦,知尊中國。西馳一介之使,欣慕來同。北叩萬里之關,肯求內附。情既堅於恭順,恩可靳於柔懷。茲特封爾為日本國王,賜之誥命。於戲龍賁芝函,襲冠裳於海表,風行卉服,固藩衛於天朝,爾其念臣職之當修。恪循要束,感皇恩之已渥。無替款誠,祗服綸言,永尊聲教。欽哉!

一貫天朝大國的口吻。據江戶時期末期賴山陽所著《日本外史》,秀吉聽後勃然大怒,曰:「吾掌握日本,欲王則王,何待髯虜之封哉!如天朝何。」將詔書撕碎於地,並怒逐明使臣,不久再次遣兵入侵朝鮮。

可是,這封詔書現存於大阪博物館。而根據冊封副使的說法:

秀吉擇以九月初二日,迎於大阪受封。卑職先往教禮,奉行惟謹。至日,迎請冊封時,直至中堂,頒以誥印、冠帶服等項,率眾行五拜三叩頭禮,件件頭項,習華音,呼萬歲,望闕謝恩,一一如禮。禮畢,開宴使臣及隨行各官,是晚,秀吉親詣卑職寓所,稱謝。

冊封正使楊方亨說:

次日領受圭印、官服,旋即披執頂被,望宮行五拜三叩頭禮,承奉誥命。受封訖,嗣至職等寓所,再申感激天恩,及慰勞職等涉歷勞頓,等語。

《日本外史》所記未必屬實。

2020年1月28日 星期二

文祿之役 (上)

文祿元年 (1592 年) 三月,豐臣秀吉動員三十餘萬兵力,渡海至朝鮮作戰。其中以關西大名的軍隊為作戰主力 (宇喜多秀家為總大將,石田三成、大谷吉繼等為總奉行),關東大名的則為預備隊。

四月十四日,日軍於釜山登陸,朝鮮守將鄭撥戰死。日軍攻東萊城,守將宋象賢戰死。尚州守將李鎰敗走。朝鮮國王宣祖李昖命申砬負責慶尚、全羅、忠清三道防務,申砬會合李鎰於彈琴台。小西行長領兵圍攻申砬與李鎰,彈琴台之戰爆發,朝鮮軍全軍覆沒,申砬戰死。李鎰逃往京師漢城報告兵敗消息,李昖在與群臣商議後,決定放棄漢城,出奔平壤。五月二日,日軍攻克漢城,俘朝鮮王子。

朝鮮各地鄉紳自組義軍,對抗日軍侵略,這皆阻礙了日軍的前進。奈何登陸朝鮮的日軍越來越多,李昖六月十一日離開平壤,流亡至義州 (明朝與朝鮮接壤的地方),並向宗主國明朝求援。十五日,平壤失陷,當時朝鮮全國八道僅剩平安道以北,靠近遼東半島的義州一帶未被日軍攻佔,換言之,朝鮮幾乎接近亡國。

明朝接獲朝鮮告急,萬曆帝與內閣、六部九卿商議後,一致認為:「倭寇之圖朝鮮,意實在中國,而我兵之救朝鮮實所以保中國」,遂答應讓李昖渡過鴨綠江尋求庇護,居住在遼東半島的寬奠堡,同時出兵援助朝鮮。

明軍初與日軍交戰,戰況並不理想,據祖承訓上呈給楊紹勳的報告,明軍面對著幾個困難:

1. 糧草不繼 - 朝鮮無法提供足夠的糧草給軍隊食用,做不到以戰養戰;

2. 情報不實 - 朝鮮方面指平壤只有千餘名日軍,實際交戰卻上萬人;

3. 指揮權不專 - 朝鮮群臣一直希望明軍能由朝鮮將領指揮,並且壓迫明軍在天時不利的情況下出兵。

4. 信賴不足 - 交戰時,數百名朝鮮軍潰逃,部份朝鮮軍與日軍有交談,致使明軍對朝鮮軍失去信任。

經過朝鮮使臣反覆申辯,楊紹勳總兵接受了朝鮮的解釋。不過,整體部署上已有所改變,放棄短期內平定朝鮮動亂的目標,而尋求長期作戰的可能。

明朝陸續向朝鮮增兵,十月十六日,李如松奉命總理薊、遼、保定、山東軍務,並充任防海御倭總兵官,其弟李如柏、李如梅為副總兵官,一同開赴朝鮮。

文祿二年 (1593 年) 初,明軍進抵平壤城下,與小西行長的軍團交戰。小西行長兵敗,日軍被殲滅者萬餘人,燒殺溺斃無數。主帥李如松憑此一戰,威名遠播明日朝三國。在收復平壤、開城之後,他開始進攻漢城。

據朝鮮史料記載:

在距城五里許,諸炮一時齊發,聲如天動,俄而花光燭天

倭銃之聲雖四面俱發,而聲聲各聞,天兵之炮如天崩地裂,犯之無不焦爛……

日軍火繩槍不敵明軍威力強大的火炮,是其戰敗的主因。

碧蹄館一役,李如松親兵死傷甚重。可是,日軍亦未能完全控制戰局。日軍轉攻幸州山城,為權慄以少數兵力大敗,石田三成、吉川廣家等負傷。李如松改變策略,焚燒日軍於龍山的糧倉,日軍缺糧,被逼由漢城撤退至釜山。

2020年1月27日 星期一

小田原征伐與準備侵略朝鮮

天正十八年 (1590 年),豐臣秀吉因北條氏家臣豬俁邦憲違反「惣無事令」(停戰令),出兵包圍小田原城,史稱「小田原征伐」。

北條氏總動員備戰,兵力不超過十萬,豐臣軍則二十多萬。為補兵力不足,北條軍打算以小田原城為主力進行守城戰,並佈兵邊防拖延敵軍進攻。

豐臣軍開始對山中城、韮山城、下田城等發動進攻,諸城相繼陷落,北條軍遭重創。小田原城被重重包圍,部分北條氏家臣倒戈。北條氏形勢更加不利。

經過「冗長討論卻沒有結論的會議」,北條氏在戰略上舉棋不定,陷入「不戰、不降、不攻、不守、不打、不和」的窘境。六月,北條氏政、氏直父子開城投降,「小田原征伐」結束。

「小田原征伐」後,秀吉命北條氏政等人切腹,氏直獲德川家康求情,免於一死,卻喪失全數領地,領地轉封給德川家康。

日本戰國時代,始於北條家、今川家、武田家先後稱霸。現在三家領地幾乎全為家康所繼承,他在關東地區勢力之大,可以推想。

奧州大名伊達政宗因在「小田原征伐」中故意遲到,拖延出兵,惹起秀吉憤怒。為表忠誠,政宗命全軍穿著白色裝束上陣,這才保住伊達家的領地。不過,他在摺上原之戰所攻佔的蘆名氏領地全被秀吉沒收。換句話說,「小田原征伐」也壓制了政宗在東北坐大。

「小田原征伐」令全日本各大名暫時臣服於豐臣政權,日本初步統一,秀吉遂進行下一個計劃:稱霸亞洲。

幕末時代,佐藤信淵等人曾主張先侵略滿洲,再征服中國,西侵東亞大陸,南侵東南亞。此一理論後來影響大久保利通等人,成為日本「大陸政策」的思想基礎。而佐藤信淵等人的想法,其實始於豐臣秀吉,秀吉已言「必圖朝鮮、窺視中華」,以朝鮮作為征服中國的跳板。

秀吉的部署如下:

1. 先派兵佔領朝鮮;

2. 自己渡海至明朝,居留寧波;

3. 派兵佔領天竺;

4. 派豐臣秀次佔領大明的首都北京,並奉正親町天皇遷都北京。

天正十八年 (1590 年),秀吉致書朝鮮國王,提到:「吾欲假道貴國,超越山海,直入於明,使其四百州盡化我俗,以施王政於億萬斯年,是秀吉宿志也。」當時朝鮮承平日久,國內武備廢弛,根本無法阻止秀吉的入侵。

秀吉陣營方面,除了宇喜多秀家,其他大名都是虛與委蛇,心不甘情不願地表示贊成。

秀吉以秀家為總大將,並把關白之位讓給外甥豐臣秀次,自稱太閤。天正十九年 (1591 年) 起,秀吉積極徵兵,共動員三十餘萬兵力,其中以關西部隊為主,約十五萬八千七百人,分九個軍團渡海至朝鮮作戰。德川家康、伊達政宗等關東大名,其旗下部隊則作為預備隊。

文祿・慶長之役,嚴重削弱關西大名的經濟及軍事實力。德川家康等未有直接參與,實力反而得以保留。關原合戰以西軍戰敗、東軍勝利告終,肇始於秀吉錯誤侵略朝鮮。

2020年1月26日 星期日

四國征伐、九州征伐與刀狩令

「本能寺之變」後,長宗我部元親擺脫織田信長勢力威脅,大幅擴張領土,先後平定阿波、讚岐、伊予等國。羽柴秀吉要求元親交出讚岐、伊予,元親反對,雙方談判破裂。天正十三年 (1585 年) 五月,秀吉發起對四國的軍事行動。

「四國征伐」由羽柴秀長擔任總大將,羽柴秀次擔任副將,宇喜多秀家、毛利輝元亦獲邀出兵,兵力超過十萬。元親方面,動員了約四萬人。兵力懸殊,相當明顯。

羽柴軍兵分三路攻打四國,金子元宅 (伊予國武將,後臣服元親) 戰死,長宗我部軍在東伊予防線的士氣受到重大打擊。小早川隆景 (毛利輝元的叔父) 持續攻打周敷、桑村、越智、野間、風早各郡,伊予全境失陷。

宇喜多秀家 (秀吉養子,曾協助攻打備中高松城,並參與山崎之戰) 與秀長聯兵,集中攻擊阿波國,木津城、岩倉城、一宮城陷落。大勢已去,元親只可答應和談條件,包括:

1. 僅保有土佐一國;

2. 每次羽柴氏的戰事,必須派出三千人支援;

3. 交出三男津野親忠作為人質;

4. 禁止與德川家康同盟;

5. 阿波、讚岐、伊予三國全割譲給秀吉。

「四國征伐」後,元親四國霸主夢碎,阿波國封給蜂須賀正勝的兒子,讚岐國封給仙石秀久,伊予國則交給了小早川隆景。

天正十四年 (1586 年),秀吉發動對九州島津氏的軍事行動,史稱「九州征伐」。

且說島津氏崛起,威脅到大友氏的存亡。秀吉覺得島津氏過於猖狂,影響自己統一全日本的步伐,遂向島津氏提出交涉,命令九州即時停戰,服從豐臣政權領導。島津義久拒絕,秀吉於是借口救援大友氏,出兵九州。

秀吉擁兵十四萬,加上秀長八萬兵力,此遠非島津氏數萬兵力 (兩萬至五萬) 可以抵擋。天正十五年 (1587 年),秀吉接連取得筑前、筑後、肥前、豐前等國。島津義弘與秀長交戰,屢次發動奇襲,秀長下令堅壁清野,並以優勢兵力將義弘五千兵馬團團圍住,義弘突圍而出。

島津氏無法取得壓倒性勝利,只好向秀吉表示降伏。秀吉重新對九州領地進行分配,島津氏被大幅削減,只保有薩摩和大隅兩國,以及日向國諸縣、真幸院等地。

「九州征伐」鞏固了秀吉的統治,更獲得了地利與外國通商,並展開大規模的檢地 (農田面積和收穫量調査,從而釐訂賦稅)。聚樂第 (秀吉於京都內野興建的城郭兼宅邸) 也於這時啟用,「聚樂」一名,取自《天正記》中《聚樂第行幸記》:「聚天下長生不老之樂」。

天正十六年 (1588 年),秀吉下刀狩令,沒收武士以外僧侶和平民所擁有的武器。刀狩令細節如下:

i. 百姓禁止擁有和攜帶刀,弓,槍,鐵炮等武器,若私藏武器,延誤年貢,發動一揆,不服從役人者罰之。

ii. 收繳之武器,以鑄造方廣寺大佛的釘子。

iii. 百姓應持農具努力耕作,以此事為子孫後代安居樂業之本。

刀狩令實施後,豐臣政權收繳了大量武器,為締造和平鋪路。

2020年1月25日 星期六

作為學問家的魯迅

() 前言

魯迅是中國近代著名小說家。可是,他尚有另一身份:學問家。魯迅先後在北京大學、廈門大學、廣州中山大學任教,他不可能完全不作學術研究。事實上,《中國小說史略》和《漢文學史綱要》都是魯迅的學術研究成果,另有<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和<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學術價值亦甚高。本文旨在透過審視上述諸書及文章,以解答下列問題:

1. 魯迅的學術研究領域是什麼?

2. 魯迅所使用的學術研究方法為何?受誰人影響?

3. 魯迅從事學術研究寫作時有何特色?

4. 魯迅對學術界有什麼貢獻?其他學人如何評價魯迅的學術地位?

5. 魯迅學術研究的局限性為何?

() 以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學史 (先秦至西漢) 為主要學術研究領域

《中國小說史略》是魯迅在北京大學講中國小說史的講義,共二十八篇,1924 年成書,1925 年出版。在該書<序言>中,魯迅說:

三年前,偶當講述此史,自慮不善言談,聽者或多不憭,則疏其大要,寫印以賦同人。

至於《漢文學史綱要》,是 1926 年魯迅在廈門大學擔任中國文學史課程教授時所編寫的講義,最初題為《中國文學史略》。次年在廣州中山大學講授同一課程時,講義改題《古代漢文學史綱要》。《綱要》在魯迅生前未正式出版,1938 年才編入《魯迅全集》。《綱要》共十篇,始於<自文字至文章>,終於<司馬相如與司馬遷>。

中國小說史、中國文學史 (先秦至西漢) 是魯迅主要學術研究領域。

<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乃 1924 7 月魯迅在西安講學時的記錄稿,可視作《中國小說史略》的摘要及補充。<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雖談魏晉文學,但魯迅明白地說:

自漢末至晉末文章的一部分的變化與藥及酒之關係,據我所知的大概是這樣。但我學識太少,沒有詳細的研究,在這樣的熱天和雨天費去了諸位這許多時光,是很抱歉的。

漢末至晉末的文學演變,顯然不是魯迅所擅長。

() 師承章太炎,用清儒考據、校勘、辨偽之學治小說史、文學史

曾任北京大學校長的蔡元培,在 1938 年撰寫的<魯迅先生全集序>中說:

魯迅先生本受清代學者的濡染,所以他雜集會稽郡故書,校《嵇康集》,輯謝承《後漢書》,編漢碑帖、六朝墓誌目錄、六朝造像目錄等,完全用清儒家法。惟彼又深研科學,酷愛美術,故不為清儒所囿,而又有他方面的發展,例如科學小說的翻譯,《中國小說史略》,《小說舊聞鈔》,《唐宋傳奇集》等,已打破清儒輕視小說之習慣;又金石學為自宋以來較發展之學,而未有注意於漢碑之圖案者, 魯迅先生獨注意於此項材料之搜羅;推而至於《引玉集》,《木刻紀程》,《北平箋譜》等等,均為舊時代的考據家賞鑒家所未曾著手。

無獨有偶,左翼作家阿英在<作為小說學者的魯迅先生>中指出:

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實際上不止於是一部『史』,也是一部非常精確的『考證』書,於『史』的敍述之外,隨時加以考釋,正訛辨偽,正本清源......魯迅先生以歷史的,同時又是考據的態度,來從事整理,成『史』而又可『信』,這是在方法上最見卓識的地方。

鄭振鐸亦言,魯迅是將「乾嘉諸大師用以輯校周秦古籍的方法」用以「輯校中國古代小說」。

由此可知魯迅所使用的學術研究方法為清代乾嘉學派的考據、校勘、辨偽之學。

今舉三例以為證明。

《中國小說史略》<清之人情小說>:

蓋敍述皆存本真,聞見悉所親歷,正因寫實,轉成新鮮。而世人忽略此言,每欲別求深義,揣測之說,久而遂多。今汰去悠謬不足辯,如謂是刺和珅 (《譚瀛室筆記》) 藏讖緯 (《寄蝸殘贅》) 明易象 (《金玉緣》評語) 之類,而著其世所廣傳者於下:

一,納蘭成德家事說:自來信此者甚多。陳康祺 (《燕下鄉脞錄》五) 記姜宸英典康熙己卯順天鄉試獲咎事,因及其師徐時棟 (號柳泉) 之說云,「小說《紅樓夢》一書,即記故相明珠家事,金釵十二,皆納蘭侍御所奉為上客者也,寶釵影高淡人;妙玉即影西溟先生:『妙』為『少女』,『姜』亦婦人之美稱;『如玉』『如英』,義可通假。……」侍御謂明珠之子成德,後改名性德,字容若。張維屏 (《詩人征略》) 云,「賈寶玉蓋即容若也;《紅樓夢》所云,乃其髫齡時事。」俞樾 (《小浮梅閑話》) 亦謂其「中舉人止十五歲,於書中所述頗合」。然其他事跡,乃皆不符;胡適作《紅樓夢考證》(《文存》三),已歷正其失。最有力者,一為姜宸英有《祭納蘭成德文》,相契之深,非妙玉於寶玉可比;一為成德死時年三十一,時明珠方貴盛也。

二,清世祖與董鄂妃故事說:王夢阮沈瓶庵合著之《紅樓夢索隱》為此說。其提要有云,「蓋嘗聞之京師故老云,是書全為清世祖與董鄂妃而作,兼及當時諸名王奇女也。……」而又指董鄂妃為即秦淮舊妓嫁為冒襄妾之董小宛,清兵下江南,掠以北,有寵於清世祖,封貴妃,已而夭逝;世祖哀痛,乃遁跡五臺山為僧云。孟森作《董小宛考》(《心史叢刊》三集),則歷摘此說之謬,最有力者為小宛生於明天啟甲子,若以順治七年入宮,已二十八歲矣,而其時清世祖方十四歲。

三,康熙朝政治狀態說:此說即發端於徐時棟,而大備於蔡元培之《石頭記索隱》。開卷即云,「《石頭記》者,清康熙朝政治小說也。作者持民族主義甚摯,書中本事,在吊明之亡,揭清之失,而尤於漢族名士仕清者寓痛惜之意。……」於是比擬引申,以求其合,以「紅」為影「朱」字;以「石頭」為指金陵;以「賈」為斥偽朝;以「金陵十二釵」為擬清初江南之名士:如林黛玉影朱彜尊,王熙鳳影余國柱,史湘雲影陳維崧,寶釵妙玉則從徐說,旁征博引,用力甚勤。然胡適既考得作者生平,而此說遂不立,最有力者即曹雪芹為漢軍,而《石頭記》實其自敍也。

然謂《紅樓夢》乃作者自敍,與本書開篇契合者,其說之出實最先,而確定反最後。嘉慶初,袁枚 (《隨園詩話》二) 已云,「康熙中,曹練亭為江寧織造,……其子雪芹撰《紅樓夢》一書,備記風月繁華之盛。中有所謂大觀園者,即余之隨園也。」末二語蓋誇,餘亦有小誤 (如以楝為練,以孫為子),但已明言雪芹之書,所記者其聞見矣。而世間信者特少,王國維 (《靜庵文集》) 且詰難此類,以為「所謂『親見親聞』者,亦可自旁觀者之口言之,未必躬為劇中之人物」也,迨胡適作考證,乃較然彰明,知曹雪芹實生於榮華,終於苓落,半生經歷,絕似「石頭」,著書西郊,未就而沒;晚出全書,乃高鶚續成之者矣。

此魯迅考出《紅樓夢》屬曹雪芹的自敍。

《漢文學史綱要》<《書》與《詩》>:

武帝時,魯共王壞孔子舊宅,得其末孫惠所藏之書,字皆古文。孔安國以今文校之,得二十五篇,其五篇與伏生所誦相合,因並依古文,開其篇第,以隸古字寫之,合成五十八篇。會巫盅事起,不得奏上,乃私傳其業於生徒,稱《尚書》古文之學 (《隋書》《經籍志》)。而先伏生所口授者,緣其寫以漢隸,遂反稱今文。

孔氏所傳,既以值巫盅不行,遂有張霸之徒,偽造《舜典》《汨作》等二十四篇,亦稱古文書,而辭義蕪鄙,不足取信於世。若今本孔傳《古文尚書》,則為晉豫章梅賾所奏上,獨失《舜典》;至隋購募,乃得其篇,唐孔穎達疏之,遂大行於世。宋吳棫始以為疑;朱熹更比較其詞,以為「今文多艱澀,而古文反平易」,「卻似晉宋間文章」,並書序亦恐非安國作也。明梅鷟作《尚書考異》,尤力發其復,謂「《尚書》惟今文傳自伏生口誦者為真古文。出孔壁中者,盡後儒偽作,大抵依約諸經《論》《孟》中語,並竊其字句而緣飾之」云。

此魯迅考出古文尚書全屬偽作。

自商至周,詩乃圓備,存於今者三百五篇,稱為《詩經》。其先雖遭秦火,而人所諷誦,不獨在竹帛,故最完。司馬遷始以為「古者《詩》三千餘篇,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其可施於禮義,上采契後稷,中述殷周之盛,至幽厲之缺。」

然唐孔穎達已疑其言;宋鄭樵則謂詩皆商周人作,孔子得於魯太師,編而錄之。朱熹於詩,其意常與鄭樵合,亦曰:「人言夫子刪詩,看來只是采得許多詩,夫子不曾刪去,只是刊定而已。」

此魯迅考出孔子未有刪詩。

魯迅的學術研究方法,竊以為得益自其老師章太炎。梁啟超《清代學術概論》:

在此清學蛻分與衰落期中,有一人焉,能為正統派大張其軍者,曰:餘杭章炳麟。炳麟少受學於俞樾,治小學極謹嚴,然固浙東人也,受全祖望、章學誠影響頗深,大究心明清間掌故......中年以後,究心佛典,治《俱舍》、《唯識》有所入。既亡命日本,涉獵西籍,以新知附益舊學,日益閎肆。其治小學,以音韻為骨幹,謂文字先有聲然後有形,字之創造及其孳乳,皆以音衍。所著《文始》及《國故論衡》中,論文字音韻諸篇,其精義多乾嘉諸老所未發明。應用正統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闢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炳麟用佛學解老莊,極有理致,所著《齊物論釋》,雖間有牽合處,然確能為研究莊子哲學者開一新國土。其《菿漢微言》,深造語極多......

俞樾是清末考據學大師,「應用正統派之研究法,而廓大其內容,延闢其新徑,實炳麟一大成功也」,魯迅用考據、校勘、辨偽之手段疏理古代中國小說源流,只是沿其師之門徑再進一步。

儘管他好像不太了解章氏學問,<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

我以為先生的業績,留在革命史上的,實在比在學術史上還要大。

() 以述為作,要言不煩

有別於寫小說、雜文,魯迅從事學術研究,極力保持冷靜客觀的態度。<19231228 致胡適 - 2>:

《小說史略》竟承通讀一遍 (頗有誤字,擬於下卷附表訂正),慚愧之至。論斷太少,誠如所言;玄同說亦如此。我自省太易流於感情之倫,所以力避此事,其實正是一個缺點;但於明清小說,則論斷似較上卷稍多,此稿已成,極想於陽曆二月末印成之......

以述為作,避免閒議論,一方面固然是「論斷太少」,但另一方面也是「史」的態度的反映,力圖客觀公正,是一個優點。

阿英說:

於簡略敍述中見繁複事態,於一二語中論斷全文,簡當中肯,往往而然,這也可以說是《中國小說史》的一優秀處。(前引文)

《中國小說史略》<唐之傳奇文 ()>:

又有蔣防作《霍小玉傳》(見《廣記》四百八十七),言李益年二十擢進士第,入長安,思得名妓,乃遇霍小玉,寓於其家,相從者二年,其後年,生授鄭縣主簿,則堅約婚姻而別。

及生覲母,始知已訂婚盧氏,母又素嚴,生不敢拒,遂與小玉絕。小玉久不得生音問,竟臥病,蹤跡招益,益亦不敢往。

一日益在崇敬寺,忽有黃衫豪士強邀之,至霍氏家,小玉力疾相見,數其負心,長慟而卒。益為之縞素,旦夕哭泣甚哀,已而婚於盧氏,然為怨鬼所祟,竟以猜忌出其妻,至於三娶,莫不如是。杜甫《少年行》有云,「黃衫年少宜來數,不見堂前東逝波」,謂此也。

此簡介蔣防《霍小玉傳》。

而杜光庭之《虬髯客傳》(見《廣記》一百九十三) 流傳乃獨廣,光庭為蜀道士,事王衍,多所著述,大抵誕謾,此傳則記楊素妓人之執紅拂者識李靖於布衣時,相約遁去,道中又逢虬髯客,知其不凡,推資財,授兵法,令佐太宗興唐,而自率海賊入扶餘國殺其主,自立為王云。後世樂此故事,至作畫圖,謂之三俠;在曲則明淩初成有《虬髯翁》,張鳳翼張太和皆有《紅拂記》。

此簡介杜光庭《虬髯客傳》。

在《漢文學史綱要》,「於簡略敍述中見繁複事態」仍隨處可見,如<漢宮之楚聲>:

秦既焚燒《詩》《書》,坑諸生於咸陽,儒者乃往往伏匿民間,或則委身於敵以舒憤怨。故陳涉起匹夫,旬月王楚,而魯諸儒持孔氏之禮器歸之;孔甲則為涉博士,與俱敗死。漢興,高祖亦不樂儒術,其佐又多刀筆之吏,惟酈食其,陸賈,叔孫通文雅,有博士餘風。然其廁足漢廷,亦非盡因文術,陸賈雖稱說《詩》《書》,顧特以辯才見賞,酈生固自命儒者,而高祖實以說客視之;至叔孫通,則正以曲學阿世取容,非重其能定朝儀,知典禮也。即位之後,過魯,雖曾以中牢祀孔子,蓋亦英雄欺人,將借此收攬人心,俾知一反秦之所為而已。高祖崩,儒者亦不見用,《漢書》《儒林傳》云:「孝惠高后時,公卿皆武力功臣。孝文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竇太后又好黃老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

故在文章,則楚漢之際,詩教已熄,民間多樂楚聲,劉邦以一亭長登帝位,其風遂亦被宮掖。蓋秦滅六國,四方怨恨,而楚尤發憤,誓雖三戶必亡秦,於是江湖湖昂之士,遂以楚聲為尚。項籍困於垓下,歌曰:「力拔山兮氣蓋世,時不利兮騅不逝!騅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楚聲也。

高祖既定天下,因征黥布過沛,置酒沛宮,召故人父老子弟佐酒,自擊築歌曰:「大風起兮雲飛揚。威加海內兮歸故鄉。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亦楚聲也。且發沛中兒百二十人教之歌,群兒皆和習之。其後欲立戚夫人子趙王如意,因而廢太子,不果,戚夫人泣涕,亦令作楚舞,而自為楚歌:

「鴻鵠高飛,一舉千里,羽翼已就,橫絕四海。橫絕四海,又可奈何?雖有矰繳,尚安所施?」

簡單幾段就證明西漢初年的文風是南方「楚聲」,而非中原「詩教」。

「一二語中論斷全文」,見<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係>以下一段:

陶潛之在晉末,是和孔融於漢末與嵇康於魏末略同,又是將近易代的時候。但他沒有什麼慷慨激昂的表示,於是便博得「田園詩人」的名稱。但《陶集》裡有《述酒》一篇,是說當時政治的。這樣看來,可見他於世事也並沒有遺忘和冷淡,不過他的態度比嵇康阮籍自然得多,不至於招人注意罷了。還有一個原因,先已說過,是習慣。因為當時飲酒的風氣相沿下來,人見了也不覺得奇怪,而且漢魏晉相沿,時代不遠,變遷極多,既經見慣,就沒有大感觸,陶潛之比孔融嵇康和平,是當然的。例如看北朝的墓誌,官位升進,往往詳細寫着,再仔細一看,他是已經經歷過兩三個朝代了,但當時似乎並不為奇。

據我的意思,即使是從前的人,那詩文完全超於政治的所謂「田園詩人」,「山林詩人」,是沒有的。完全超出於人間世的,也是沒有的。既然是超出於世,則當然連詩文也沒有。詩文也是人事,既有詩,就可以知道於世事未能忘情。譬如墨子兼愛,楊子為我。墨子當然要著書;楊子就一定不著,這才是「為我」。因為若做出書來給別人看,便變成「為人」了。

由此可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這是他詩文中時時提起的。用別一種看法研究起來,恐怕也會成一個和舊說不同的人物罷。

一部《陶淵明集》,作品何其多!歷朝評判淵明屬儒家抑或道家的文字又何其多!可是,魯迅就這麼一句「陶潛總不能超於塵世,而且,於朝政還是留心,也不能忘掉『死』」,一針見血,講出事實。

另外,<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中「唐之傳奇文」:

小說到了唐時,卻起了一個大變遷。我前次說過:六朝時之誌怪與誌人底文章,都很簡短,而且當作記事實;及到唐時,則為有意識的作小說,這在小說史上可算是一大進步。

簡明扼要。

能做到要言不繁,一定程度跟魯迅使用文言寫作有關。他在《中國小說史略》序言中解釋為何選用文言:

又慮鈔者之勞也,乃復縮為文言,省其舉例以成要略,至今用之。

小說、雜文用白話,學術著作卻一律用文言,非常有趣。

() 成就與局限

魯迅的學術地位,由他的《中國小說史略》奠立。

胡適《白話文學史》序言:

在小說史料方面,我自己也頗有一點貢獻。但最大的成績自然是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略》。這是一部開山的創作,搜集甚勤,取材甚精,析別也甚謹嚴,可以替我們研究文學史的人節省無數的精力。

鄭振鐸<永在的溫情>:

我在上海研究中國小說完全像盲人騎瞎馬,亂闖亂摸,他的《中國小說史略》的出版,減少了許多我在暗中摸索之苦。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奠定了中國小說研究的基礎。

簡單講,他是中國小說史的開山巨匠。

而按照筆者個人閱讀心得,魯迅論賈誼、晁錯:

鼂賈性行,其初蓋頗同,一從伏生傳《尚書》,一從張蒼受《左氏》。錯請削諸侯地,且更定法令;誼亦欲改正朔,易服色;又同被功臣貴幸所譖毀。為文皆疏直激切,盡所欲言;司馬遷亦云:「賈生鼂錯明申商。」惟誼尤有文采,而沈實則稍遜,如其《治安策》,《過秦論》,與鼂錯之《賢良對策》,《言兵事疏》,《守邊勸農疏》,皆為西漢鴻文,沾溉後人,其澤甚遠;然以二人之論匈奴者相較,則可見賈生之言,乃頗疏闊,不能與鼂錯之深識為倫比矣。

惟其後之所以絕異者,蓋以文帝守靜,故賈生所議,皆不見用,為梁王傅,抑鬱而終。鼂錯則適遭景帝,稍能改革,於是大獲寵幸,得行其言,卒召變亂,斬於東市;又夙以刑名著稱,遂復來「為人陗直刻深」之謗。使易地而處,所遇之主不同,則其晚節末路,蓋未可知也。但賈誼能文章,平生又坎壈,司馬遷哀其不遇,以與屈原同傳,遂尤為後世所知聞。(《漢文學史綱要》<賈誼與鼂錯>)

談神話起源:

昔者初民,見天地萬物,變異不常,其諸現象,又出於人力所能以上,則自造眾說以解釋之:凡所解釋,今謂之神話。神話大抵以一「神格」為中樞,又推演為敍說,而於所敍說之神,之事,又從而信仰敬畏之,於是歌頌其威靈,致美於壇廟,久而愈進,文物遂繁。故神話不特為宗教之萌芽,美術所由起,且實為文章之淵源。惟神話雖生文章,而詩人則為神話之仇敵,蓋當歌頌記敍之際,每不免有所粉飾,失其本來,是以神話雖托詩歌以光大,以存留,然亦因之而改易,而銷歇也。如天地開闢之說,在中國所留遺者,已設想較高,而初民之本色不可見,即其例矣。

......迨神話演進,則為中樞者漸近於人性,凡所敍述,今謂之傳說。傳說之所道,或為神性之人,或為古英雄,其奇才異能神勇為凡人所不及,而由於天授,或有天相者,筒狄吞燕卵而生商,劉媼得交龍而孕季,皆其例也。此外尚甚眾。(《中國小說史略》<神話與傳說)

講《世說新語》的重要性:

《世說新語》今本凡三十八篇,自《德行》至《仇隙》,以類相從,事起後漢,止於東晉,記言則玄遠冷俊,記行則高簡瑰奇,下至繆惑,亦資一笑。孝標作註,又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餘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然《世說》文字,間或與裴郭二家書所記相同,殆亦猶《幽明錄》《宣驗記》然,乃纂緝舊文,非由自造:《宋書》言義慶才詞不多,而招聚文學之士,遠近必至,則諸書或成於眾手,未可知也。(《中國小說史略》<《世說新語》與其前後>)

皆甚精闢。

不過,魯迅的學術研究也有其局限,例如:

a. 過分側重從政治文化背景上去尋找中國小說變遷的原因;

b. 對哲學思想 (如老子哲學、魏晉玄學、佛學) 的瞭解、探究付之闕如;

c. 部份考證不夠仔細,如未有辨明《聊齋志異》與六朝志怪的本質區別、《水滸傳》繁本、簡本孰先孰後等。

() 結語

從學問家的角度切入,魯迅對舊學原來也有相當把握,亦擅寫文言文和進行考據、校勘。反傳統、文學革命的急先鋒,只是他其中一面,卻不是全部。箇中矛盾、弔詭,確實令研究魯迅的人有點無所適從。難怪李歐梵在《鐵屋中的吶喊》說:「由於魯迅的著譯是如此大量而複雜,我的理解也經過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常常回頭重讀又發現了新的意義。」

2020年1月24日 星期五

中國人就是賤!

年近歲晚殺出個致命新型肺炎,不只武漢,中國各省市都遭殃。儘管筆者沒證據證明這是天譴,但作為一個期待支爆已久的人,看到如斯境況,心裡畢竟會暗喜。香港也有確診個案?沒辦法,食得鹹魚抵得渴,誰叫港共及一眾藍絲那麼愛共?

談到港共政府,都算無恥!一個正常、有責任感的政府,都知道這個時候要避免大陸人進港、香港人去大陸,特首作為最高首長,更應該留下與港人共度時艱,豈知港共完全反其道而行!原來香港人的命遠不及香港這個城市要發展那麼重要,本末倒置!垃圾政府!

港共冥頑不靈,非始於今日,批評亦覺無謂。反而這次肺炎揭示的中國人劣根性,值得觀察,簡直給了習近平一記狠狠的耳光。

武漢肺炎病毒的源頭是蝙蝠。近年中國大陸興起吃蝙蝠宴、喝蝙蝠湯的熱潮,連美女小孩都不例外。他們似乎忘記了 2003 年SARS 病毒的源頭是吃果子狸。不汲取歷史教訓,而且變態,世上只有一些野蠻未開化的部落可與之比擬。另一種講法指病毒來自武漢實驗室的動物試驗,因把病毒注射動物身體做實驗,引致洩漏。此更可怖!無神論地、無原則底線地做科學實驗,連虐待動物、置同胞於死地都在所不惜,這是什麼人種?配做人嗎?

肺炎爆發後中國人的表現尤其教人嘩然。在南京機場,一對父母竟將發燒的孩子遺留在機場,自行上機,堅稱自己沒生病。武漢封城,大批當地人連夜逃城,並在網上分享逃亡心得,完全不擔心自己會感染病毒、將病毒傳給他人。更厲害是有人提出對武漢實施屠城,竟有兩萬六千六百多個中國人讚好。醜陋的中國人,至今依然,大國崛起,中國進步,崛起在哪裡?進步在哪裡?全是自欺欺人的鬼話!

不要辯解是中共的問題,不是中國人、中國文化的問題。齊桓公為何愛易牙?因易牙善烹調嬰兒的肉給他吃。明光宗朱常洛進食「紅丸」,「紅丸」是用處女初潮之經血煉製而成。根本中國人就是野蠻民族!中國文化更多是污穢不堪、不可理喻!為何不願去正視?不肯面對現實呢?

電視訪問一位廣東話說得不好的新移民,「唔好俾武漢啲人落黎香港丫嘛!」她說。與此同時,網上流傳一幅照片,葉璇在內地真人騷因怕被節目組打壓、說「耍大牌」,竟將竹鼠吞下。有人選擇成為香港人,有人甘心做中國人,關鍵在於有無崇尚文明的覺悟。

曹聚仁說:「當時他們 (指魯迅和許壽裳) 覺得中國民族最缺乏的東西是誠和愛;換句話說,便是深中了詐偽無恥和猜疑相賊的毛病。」百多年前的病症,到現在還不能痊癒,都算可悲!

是不是要與中國人一家親?「一國」行先?以中國人身份自豪?各位香港人,好好想想!

2020年1月23日 星期四

明代理學與當時現實政治的互動

() 崇仁、白沙學派對政治避之則吉

明代理學以吳與弼為第一人,黃宗羲《明儒學案崇仁學案》:

吳與弼字子傅,號康齋,撫州之崇仁人也......天順初,忠國公石亨汰甚,知為上所疑,門客謝昭效張觷之告蔡京,徵先生以收人望......先生三辭不得命,稱病篤不起。上諭文達曰:「與弼不受官者何故?必欲歸,需秋涼而遣之,祿之終身,顧不可乎?」文達傳諭,先生辭益堅。上曰:「果爾,亦難留。」乃允之。先生因上十事,上復召對。賜璽書銀幣,遣行人王惟善送歸,命有司月廩之。蓋先生知石亨必敗,故潔然高蹈。其南還也,人問其故,第曰:「欲保性命而已。」......

陳獻章為與弼弟子,《白沙學案》: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之白沙里人......正統十二年舉廣東鄉試,明年會試中乙榜,入國子監讀書。已至崇仁,受學於康齋先生,歸即絕意科舉,築春陽臺,靜坐其中......

《明史儒林傳》:

陳獻章,字公甫,新會人。舉正統十二年鄉試,再上禮部,不第。從吳與弼講學。居半載歸,讀書窮日夜不輟。築陽春臺,靜坐其中,數年無戶外跡。

儘管與弼學宗朱子而獻章於靜坐見體有所得,他們對政治的態度竟出奇地一致,與弼選擇遠離官場以保性命,獻章亦「絕意科舉」。

同門胡居仁也「絕意仕進」:

胡居仁字叔心,饒之餘幹人也。學者稱為敬齋先生。弱冠時奮志聖賢之學,往游康齋吳先生之門,遂絕意科舉,築室於梅溪山中,事親講學之外,不幹人事。(《明儒學案崇仁學案》)

聞吳與弼講學崇仁,往從之遊,絕意仕進。(《明史・儒林傳》)

魏校、余祐涉足官場,二人皆以居仁為師,跟吳與弼隔了一重。

魏校字子才,別號莊渠,崑山人。弘治乙丑進士,授南京刑部主事,曆員外郎、郎中,不為守備奄人劉瑯所屈。召為兵部郎,移疾歸。嘉靖初,起廣東提學副使。丁憂,補江西兵備,改河南提學,七年陞太常寺少卿,轉大理。明年,乙太常寺卿掌祭酒事,尋致仕。先生私淑於胡敬齋...... (《明儒學案崇仁學案》)

余祐,字子積,別號訒齋,鄱陽人。年十九,往師胡敬齋,敬齋以以女妻之。登弘治己未進士第,授南京刑部主事。忤逆瑾,落職。瑾誅,起知福州,晉山東副使,兵備徐州。以沒入中官貨,逮詔獄,謫南寧府同知,稍遷韶州知府,投劾去。嘉靖改元,起河南按察使,調廣西,兩遷至雲南左布政,乙太仆卿召,轉吏部右侍郎,未離滇而卒,戊子歲也,年六十四...... (《明儒學案崇仁學案》)

值得注意是「不為守備奄人劉瑯所屈」、「忤逆瑾,落職」,即使魏、余不跟隨師公的步伐,選擇做官,他們都是站在宦官的對立面。宦官背後是皇權,換言之,他們敢於與皇權對抗。

《明儒學案白沙學案》:

張詡字廷實,號東所,南海人,白沙弟子。登成化甲辰進士第。養病歸,六年不出,部檄起之,授戶部主事。尋丁憂,累薦不起。正德甲戌,拜南京通政司左參議,又辭,一謁孝陵而歸。卒年六十。

林光字緝熙,東莞人......初,先生依白沙,不欲仕。

陳庸字秉常,南海人。舉成化甲午科。游白沙之門......年五十以荊門州同入仕。蒞任五日,不能屈曲,即解官,杜門不入城郭。督學王弘欲見之,不可得。

謝祐字天錫,南海人。白沙弟子。築室葵山之下,並日而食,襪不掩脛,名利之事,纖毫不能入也。

何廷矩字時振,番禺人。為郡諸生。及師白沙,即棄舉子業。

概言之,由吳與弼、陳獻章開出的學派,對政治採取避之則吉的態度。偶有為官者,亦傾向作為朝廷之清泉,不攀附權貴,不同流合污。

() 河東學派與李賢:英宗、景帝朝對抗宦官的政治力量

和吳與弼、陳白沙的消極退隱路線不同,河東學派的薛瑄活躍於朝廷,《明史儒林傳》:

薛瑄,字德溫,河津人......瑄補鄢陵學生,遂舉河南鄉試第一,時永樂十有八年也。明年成進士。以省親歸。居父喪,悉遵古禮。宣德中服除,擢授御史。三楊當國,欲見之,謝不往。出監湖廣銀場,日探性理諸書,學益進。以繼母憂歸。

正統初還朝,尚書郭璡舉為山東提學僉事。首揭白鹿洞學規,開示學者。延見諸生,親為講授。才者樂其寬,而不才者憚其嚴,皆呼為薛夫子。王振語三楊:「吾鄉誰可為京卿者?」以瑄對,召為大理左少卿。三楊以用瑄出振意,欲瑄一往見,李賢語之。瑄正色曰:「拜爵公朝,謝恩私室,吾不為也。」其後議事東閣,公卿見振多趨拜,瑄獨屹立。振趨揖之,瑄亦無加禮,自是銜瑄。

指揮某死,妾有色,振從子山欲納之,指揮妻不肯。妾遂訐妻毒殺夫,下都察院訊,已誣服。瑄及同官辨其冤,三卻之。都御史王文承振旨,誣瑄及左、右少卿賀祖嗣、顧惟敬等故出人罪,振復諷言官劾瑄等受賄,並下獄。論瑄死,祖嗣等末減有差。繫獄待決,瑄讀《易》自如。子三人,願一子代死,二子充軍,不允。及當行刑,振蒼頭忽泣於爨下。問故,泣益悲,曰:「聞今日薛夫子將刑也。」振大感動。會刑科三覆奏,兵部侍郎王偉亦申救,乃免。

景帝嗣位,用給事中程信薦,起大理寺丞。也先入犯,分守北門有功。尋出督貴州軍餉,事竣,即乞休,學士江淵奏留之。景泰二年,推南京大理寺卿。富豪殺人,獄久不決,瑄執置之法。召改北寺。蘇州大饑,貧民掠富豪粟,火其居,蹈海避罪。王文以閣臣出視,坐以叛,當死者二百余人,瑄力辨其誣。文恚曰:「此老倔強猶昔。」然卒得減死。屢疏告老,不許。英宗復辟,拜禮部右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入閣預機務。王文、于謙下獄,下群臣議,石亨等將置之極刑。瑄力言於帝,後二日文、謙死,獲減一等。帝數見瑄,所陳皆關君德事。已,見石亨、曹吉祥亂政,疏乞骸骨。帝心重瑄,微嫌其老,乃許之歸。

《明史郭璡傳》:

郭璡,字時用,初名進,新安人......識進士李賢輔相器,授吏部主事,後果為名相。

《明史李賢傳》:

李賢,字原德,鄧人。舉鄕試第一,宣德八年成進士。奉命察蝗災於河津,授驗封主事,少師楊士奇欲一見,賢竟不往。

......景泰二年二月上正本十策,曰勤聖學,顧箴警,戒嗜欲,絕玩好,慎舉措,崇節儉,畏天變,勉貴近,振士風,結民心。帝善之,命翰林寫置左右,備省覽。尋又陳車戰火器之利,帝頗采納......

......石亨、曹吉祥與有貞爭權,並忌賢。諸御史論亨、吉祥,亨、吉祥疑出有貞、賢意,訴之帝,下二人獄。會有風雷變,得釋,謫賢福建參政。未行,王翺奏賢可大用,遂留爲吏部左侍郎。逾月,復尚書,直內閣如故。亨知帝向賢,怒,然無可如何,乃佯與交歡。賢亦深自匿,非宣召不入,而帝益親賢,顧問無虛日。

瑄、郭璡、李賢似乎站於同一陣線,具有若干共通特徵:(1) 精研儒門學問 (2) 不忌憚位高權重的宦官。

《明儒學案河東學案》:

閻禹錫字子與,洛陽人。年十九,舉正統甲子鄉試。明年,授昌黎訓導。母喪廬墓,詔旌其門。聞薛文清講學,往從之遊。補開州訓導,遂以所受於文清者,授其弟子,人多化之。李文達薦為國子學正,轉監丞......

李文達即李賢。

據此,以瑄為首的河東朱子學派,在英宗、景帝兩朝,與郭璡、李賢聯合,對抗宦官集團 (王振、曹吉祥,也包括向宦官獻媚的官員,如石亨、徐有貞)

() 孝宗、武宗、世宗朝的理學集團

《明儒學案甘泉學案》:

湛若水字元明,號甘泉,廣東增城人。從學於白沙,不赴計偕,後以母命入南雍。祭酒章楓山試睟面盎背論,奇之。登弘治乙丑進士第。初楊文忠、張東白在闈中,得先生卷,曰:「此非白沙之徒,不能為也。」拆名果然。選庶起士,擢編修。時陽明在吏部講學,先生與呂仲木和之。久之,使安南冊封國王。正德丁亥,奉母喪歸,廬墓三年。卜西樵為講舍,士子來學者先令習禮,然後聽講,興起者甚眾。嘉靖初,入朝,陞侍讀,尋陞南京祭酒,禮部侍郎,歷南京禮、吏、兵三部尚書,致仕。平生足跡所至,必建書院以祀白沙。從遊者殆徧天下。年登九十,猶為南嶽之遊。將過江右,鄒東廓戒其同志曰:「甘泉先生來,吾輩當獻老而不乞言,毋有所輕論辯也。」庚申四月丁巳卒,年九十五。

楊文忠即楊廷和。大禮議事件,他反對世宗立生父為皇考,與張璁、桂萼不合。

焦竑《玉堂叢語・卷三》:

蓋一時正人如王端毅、馬端肅、劉忠宣、倪文毅、張東白、楊文懿、張莊簡、韓貫道諸人,布列六曹,戴簡肅掌都察院事,章楓山、謝方石為兩京祭酒。百僚師師,真可謂朝無幸位,野無遺賢,雖則主上明聖,而謙齋 (徐溥) 之休休有容,誠有所謂「若己有之,中心好之,不啻若自其口出」者,故能佐成孝廟十八年太平之治。

根據這條史料,章楓山、楊文忠、張東白屬於同一陣營。三人皆對甘泉表示賞識,甘泉自然與他們同伙。

「陽明在吏部講學,先生與呂仲木和之」,陽明即王守仁,呂仲木即呂柟。

《明史王守仁傳》: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劉瑾逮南京給事中御史戴銑等二十餘人。守仁抗章救,瑾怒,廷杖四十,謫貴州龍場驛丞......

《明儒學案・河東學案》

呂柟字仲木,號涇野,陝之高陵人。正德戊辰舉進士第一,授翰林修撰。逆瑾以鄉人致賀,卻之,瑾不悅。已請上還宮中,御經筵,親政事,益不為瑾所容,遂引去。

雖然學理上湛、王、呂三人南轅北轍 (湛主「隨處體認天理」,王主「致良知」,呂以朱子為宗),政治立場上他們都與劉瑾對著幹,實際即與皇權相頡抗。

羅欽順與呂柟齊名,同被視為「朱學後勁」,《明史儒林傳》:

羅欽順,字允升,泰和人。弘治六年進士及第,授編修。遷南京國子監司業,與祭酒章懋以實行教士。未幾,奉親歸,因乞終養。劉瑾怒,奪職為民。瑾誅,復官,遷南京太常少卿,再遷南京吏部右侍郎,入為吏部左侍郎。世宗即位,命攝尚書事。上疏言久任、超遷,法當疏通,不報。大禮議起,欽順請慎大禮以全聖孝,不報。遷南京吏部尚書,省親乞歸。改禮部尚書,會居憂未及拜。再起禮部尚書,辭。又改吏部尚書,下詔敦促,再辭。許致仕,有司給祿米。時張璁、桂萼以議禮驟貴,秉政樹黨,屏逐正人。欽順恥與同列,故屢詔不起。里居二十餘年,足不入城市,潛心格物致知之學......

有一戚賢,深契於王守仁的良知教,對守仁執弟子禮。他曾推薦王畿、徐樾 (《明儒學案泰州學案》:「徐樾字子直,號波石,貴溪人。嘉靖十一年進士......先生少與夏相才名相亞,得事陽明,繼而卒業心齋之門」)呂柟、魏校等,都是理學名家。《明史・戚賢傳》:

戚賢,字秀夫,全椒人。嘉靖五年進士......太廟災,復劾勛及尚書張瓚、樊繼祖等,而薦聞淵、熊浹、劉天和、王畿、程文德、徐樾、萬鏜、呂柟、魏校、程啟充、馬明衡、魏良弼、葉洪、王臣可任用。言滋不悅,激帝怒,謫山東布政司都事......賢少聞王守仁說,心契之。及官於浙,遂執弟子禮。

理學集團的坐大,終於引起朝中其他官員不安,《明儒學案浙中王門學案》:

三殿災,吏科都給事中戚賢上疏,言先生學有淵源,可備顧問。貴溪草制:「偽學小人,黨同妄薦。」謫賢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歸。

貴溪即內閣首輔夏言。特別值得注意是「偽學小人,黨同妄薦」,這是否有點似曾相識?跟南宋朱熹、葉適等被視為偽學朋黨有何分別?

哲學史上,王守仁打破了朱熹理學的獨大,恢復了孟子之心學。政治史上,守仁弘揚良知之教,成就戚賢壯大理學集團,為理學集團招來偽學朋黨的批評。換言之,王守仁在哲學還是政治層面,都是一大轉捩點。

《明儒學案・諸儒學案》記王廷相:

王廷相字子衡,號浚川,河南儀封人。弘治壬戌進士。改庶起士,授兵科給事中。正德戊辰謫為州判,稍遷知縣,復召為御史,出接陝西鎮守。奄人廖鵬虐民,先生繩之以法,鵬大恨。已而視學北畿,有兩奄幹請,先生焚其書,兩奄亦恨,未有以發也。鵬因上書搆之,兩奄從中主其奏,逮入詔獄。又謫為縣丞,稍遷知縣同知,擢四川僉事,山東副使,皆視學政。嘉靖初,曆湖廣按察使,山東左、右布政使,以右副都御史巡撫四川,入為兵部左、右侍郎,轉南京兵部尚書,召為左都御史,進兵部尚書兼掌院事,加太子太保。辛丑罷,又三年而卒,年七十一。隆慶初,贈少保,諡肅敏。

廷相雖主唯氣論,下開清代顏元、戴震的哲學,其個人的取態仍是力抗權閹,政治上屬理學家陣營。

() 張居正毀書院、禁講學

瑄在英宗、景帝朝能有所作為,是因為當時的內閣首輔為親理學的李賢,英宗對瑄亦頗為欣賞。

自英宗以降,憲宗、武宗、世宗等,無不親近奸臣、宦官。武宗用劉瑾,不少理學集團成員被貶謫。世宗信任張璁、桂萼,決心立生父為皇考,尤其讓內閣無法成為理學集團的庇蔭。

張璁任首輔的李時,尚且同情理學集團。由夏言開始,歷嚴嵩、高拱至張居正,內閣首輔皆對理學集團採取攻擊、不包容的態度,理學集團因此對「得君行道」感絕望,轉向「覺民行道」,著重民間講學。偏偏張居正毅然毀書院、禁講學,這其實可視為以皇權為靠山的官僚集團對敢於挑戰皇權的理學集團的一次大整肅。

關於理學集團由「得君行道」轉向「覺民行道」,似乎也始於王守仁。余英時撰<明代理學與政治文化發微>,其中提到:

陽明的「致良知」之教和他所構想的「覺民行道」是絕對分不開的;這是他在絕望於「得君行道」之後所殺出的一條血路。「行道」而完全撇開君主與朝廷,轉而單向地訴諸社會大眾,這是兩千年來儒者所未到之境,不僅明代前期的理學家而已。

由於大方向轉變,著力的地方亦有所不同,《明史儒林傳》:

艮,字汝止。初名銀,王守仁為更名......制小車北上,所過招要人士,告以守仁之道,人聚觀者千百......

王艮,號心齋,創泰州學派,弘揚守仁良知之說。他製車作流動講學,正是王學向「覺民行道」用力的鐵證。

余英時說:

明代理學一方面阻於政治生態,「外王」之路已斷,只能在「內聖」領域中愈轉愈深。另一方面,新出現的民間社會則引誘他調轉方向,在「愚夫愚婦」的「日用常行」中發揮力量。王陽明便抓住了這一契機而使理學獲得新生命。故他於《全集》卷三中提到「你們拿一個聖人去與人講學,人見聖人來,都怕走了,如何講得行?須做個愚夫愚婦,方可與人講學。」「人皆可以為堯、舜」在宋代理學中還只是個虛懸之境,直到陽明改變了「行道」方向,這句話才取得現實性的社會意涵。(前引文)

泰州派走下去開出「滿街都是聖人」,跟守仁重視「覺民行道」脫不了關係。

要「覺民行道」,必須有兩個先決條件:

(1) 書院得以建立;

(2) 自由講學的風氣受保障。

可是,嘉靖十六年 (1537 ) 起,這兩個先決條件明顯受衝擊。

根據黃文樹《張居正的教學思想與教育變革》,御史游居敬奏劾書院講學者「倡其邪說,廣收無賴,私創書院」。「邪說」指守仁心學主張,「無賴」指泰州派一路人物,《明儒學案泰州學案》:「泰州之後,其人多能以赤手搏龍蛇,傳至顏山農、何心隱一派,遂復非名教之所能羈絡矣」。

游居敬外,吏部尚書許讚也「申毀天下書院」。張居正毀書院、禁講學,看來是一部份朝廷官員的共同意願。

張居正的學問路數近漢儒,<義命說>:

古瑰偉奇特之士,樹鴻業於當時,垂鴻稱於後世者,豈獨其才之過人哉?蓋尤繫於養矣。養有淺深,則其才有純駁。才有純駁,則其建立有巨細。才得於天者也,養由於人者也......故古之善養才者,不恃其得天之異,而勉其修己之純。

劉孔才云:「聰明秀出謂之英,膽力過人謂之雄。有英而不雄者,有雄而不英者。智勇並異,則英雄兼焉。」《淮南解》曰:「才過千人謂之豪,萬人謂之傑。」此英雄豪傑之辨也。總之,皆以其智力絕殊,不可以尋常尺度論耳。自古迄今,所以樹立人紀,綱維世運,決大疑,排大難,建大功,立大節,必此四人者為之。

在<請申舊章飭學政以振興人才疏>中說:

聖賢以經術垂訓,國家以經術作人。若能體認經書,便是講明學問,何必又別標門戶,聚黨空談。今後各提學官督率教官生儒,務將平日所習經書義理,著實講求,躬行實踐,以需他日之用,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他方遊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因而啟奔競之門,開請託之路。

重視「經術」、「體認經書」,反對「別標門戶,聚黨空談」,所以「不許別創書院,群聚徒黨及號召他方遊食無行之徒,空談廢業」。「偽學」二字雖未說出口,但居正內心顯然以此標籤陽明心學。

萬曆七年 (1579 ) 春天,全國六十四處書院被毀。書院所擁有的糧田全部改歸當地里甲所有。同時禁止聚集遊食無賴之人,聯講會、創書院,擾害地方。並敕令各地巡按御史、提學官嚴加查訪,奏聞處置。

陽明學遭連根拔起,對理學集團而言,無疑是一大挫折。難怪泰州派何心隱要高呼「持正義,逐江陵去位,一新時局」,成為反張的急先鋒。

() 東林黨作為理學集團的延續,以及職業官僚集團、宦官魏忠賢的反撲

萬曆十年 (1582 ),張居正病逝。可是,神宗年間,發生東林黨爭,竊以為東林黨是理學集團的延續。

萬曆三十二年 (1604 ),顧憲成、高攀龍重修宋儒楊時 (號龜山先生,二程門下弟子) 主講的東林書院,並在此講學。在東林書院談論國事的人,被稱為東林黨人。

《明史・顧憲成傳》:

顧憲成,字叔時,無錫人。萬歷四年,舉鄉試第一。八年成進士,授戶部主事。大學士張居正病,朝士群為之禱,憲成不可......憲成姿性絕人,幼即有志聖學。暨削籍裏居,益覃精研究,力辟王守仁「無善無惡心之體」之說。邑故有東林書院,宋楊時講道處也,憲成與弟允成倡修之,常州知府歐陽東鳳與無錫知縣林宰為之營構。落成,偕同志高攀龍、錢一本、薛敷教、史孟麟、於孔兼輩講學其中,學者稱涇陽先生。當是時,士大夫抱道忤時者,率退處林野,聞風響附,學舍至不能容。憲成嘗曰:「官輦轂,志不在君父,官封疆,志不在民生,居水邊林下,志不在世道,君子無取焉。」故其講習之餘,往往諷議朝政,裁量人物。朝士慕其風者,多遙相應和。由是東林名大著,而忌者亦多。

憲成雖不同意守仁之說,卻反對張居正,要志在君父、民生、世道,他是陽明學的改良派,屬理學陣營。

《明史・高攀龍傳》:

高攀龍,字存之,無錫人。少讀書,輒有志程朱之學。舉萬歷十七年進士,授行人。四川僉事張世則進所著《大學初義》,詆程、朱章句,請頒天下。攀龍抗疏力駁其謬,其書遂不行。

攀龍是朱子學信徒,其更屬理學集團無疑。

《明史鄒元標傳》:

鄒元標,字爾瞻,吉水人。九歲通《五經》。泰和胡直,嘉靖中進士,官至福建按察使,師歐陽德、羅洪先,得王守仁之傳。元標弱冠從直遊,即有志為學。舉萬歷五年進士。觀政刑部。

張居正奪情,元標抗疏切諫。且曰:「陛下以居正有利社稷耶?居正才雖可為,學術則偏;志雖欲為,自用太甚......」及入,居正大怒,亦廷杖八十,謫戍都勻衛。衛在萬山中,夷獠與居,元標處之怡然。益究心理學,學以大進。巡按御中承居正指,將害元標。行次鎮遠,一夕,御史暴死......

天啟元年四月還朝,首進和衷之說......且請召用葉茂才、趙南星、高攀龍、劉宗周、丁元薦,而恤錄羅大紘、雒於仁等十五人。帝亦褒納......

......元標自還朝以來,不為危言激論,與物無猜。然小人以其東林也,猶忌之......明年,御史張訥請毀天下講壇,力詆元標,忠賢遂矯旨削奪。崇禎初,贈太子太保、吏部尚書,謚忠介。

「師歐陽德、羅洪先,得王守仁之傳」,可見鄒元標出自陽明心學派系。反對張居正,同於顧憲成。召用高攀龍等,「小人以其東林」,反映他被視作東林黨一分子。而「御史張訥請毀天下講壇,力詆元標,忠賢遂矯旨削奪」,魏忠賢視東林黨為死敵,欲除之而後快,除之之道竟是「毀天下講壇」。

《明史・趙南星傳》:

趙南星,字夢白,高邑人。萬歷二年進士。除汝寧推官。治行廉平,稍遷戶部主事。張居正寢疾,朝士群禱,南星與顧憲成、姜士昌戒弗往......

......南星里居,名益高,與鄒元標、顧憲成,海內擬之「三君」。中外論薦者百十疏,卒不起。

光宗立,起太常少卿。俄改右通政,進太常卿,至則擢工部右侍郎。居數月,拜左都御史,慨然以整齊天下為任......

......魏忠賢雅重之,嘗於帝前稱其任事。一日,遣娣子傅應星介一中書贄見,南星麾之去。嘗並坐弘政門,選通政司參議,正色語忠賢曰:「主上沖齡,我輩內外臣子宜各努力為善。」忠賢默然,怒形於色......

......而四司之屬,鄒維璉、夏嘉遇、張光前、程國祥、劉廷諫亦皆民譽。中外忻忻望治,而小人側目,滋欲去南星。給事中傅櫆以維璉改吏部己不與聞,首假汪文言發難,劾南星紊舊制,植私人。維璉引去,南星奏留之,小人愈恨......

......南星以太常卿謝應祥有清望,首列以請。既得旨,而御史陳九疇受廣微指,言應祥嘗知嘉善,大中出其門,大中以師故,謀於文選郎嘉遇而用之,徇私當斥。大中、嘉遇疏辯,語侵九疇,九疇再疏力詆,並下部議。南星、攀龍極言應祥以人望推舉,大中、嘉遇無私,九疇妄言不可聽。忠賢大怒,矯旨黜大中、嘉遇,並黜九疇,而責南星等朋謀結黨。南星遽引罪求去,忠賢復矯旨切責,放歸。明日,攀龍亦引去。給事中沈惟炳論救,亦出之外。俄以會推忤忠賢意,並斥於廷、漣、光斗、化中,引南星所擯徐兆魁、喬應甲、王紹徽等置要地。小人競進,天下大柄盡歸忠賢矣。

忠賢及其黨惡南星甚,每矯敕諭,必目為元兇。於是御史張訥劾南星十大罪,並劾維璉、國祥、嘉遇及王允成。得旨,並削籍。令再奏南星私黨,訥復列上邦華及孫鼎相等十四人,並貶黜。自是為南星擯棄者,無不拔擢,其素所推獎者,率遭奇禍......

顧憲成、鄒元標、趙南星並稱「東林三君」,東林黨的本質為何,是非常清楚的。

神宗年間是如何一種政治狀態呢?《明史・呂坤傳》:

呂坤,字叔簡,甯陵人。萬曆二年進士......

......疏入,不報。坤遂稱疾乞休,中旨許之。於是給事中戴士衡劾坤機深志險,謂石星大誤東事,孫鑛濫殺不辜,坤顧不言,曲為附會,無大臣節。給事中劉道亨言往年孫丕揚劾張位,位疑疏出坤手,故使士衡劾坤。位奏辨。帝以坤既罷,悉置不問。

初,坤按察山西時,嘗撰《閨範圖說》,內侍購入禁中。鄭貴妃因加十二人,且為制序,屬其伯父承恩重刊之。士衡遂劾坤因承恩進書,結納宮掖,包藏禍心。坤持疏力辨。未幾,有妄人為《閨範圖說》跋,名曰《憂危竑議》,略言:「坤撰《閨範》,獨取漢明德後者,後由貴人進中宮,坤以媚鄭貴妃也。坤疏陳天下憂危,無事不言,獨不及建儲,意自可見。」其言絕狂誕,將以害坤。帝歸罪於士衡等,其事遂寢。

坤剛介峭直,留意正學。居家之日,與後進講習。所著述,多出新意。初,在朝與吏部尚書孫丕揚善。後丕揚復為吏部,屢推坤左都御史未得命,言:「臣以八十老臣保坤,冀臣得親見用坤之效。不效,甘坐失舉之罪,死且無憾。」已,又薦天下三大賢,沈鯉、郭正域,其一即坤。丕揚前後推薦,疏至二十餘上,帝終不納......

簡單講,奸佞動輒陷害忠良,而皇帝對理學名臣的意見並不採納。東林黨大力支持太子朱常洛做皇帝,實則是希望透過更換皇帝,令自己對天下的抱負得以落實。此處「得君得道」的想法仍在起作用,「覺民行道」是陽明後學的一個走向,卻不是晚明理學的唯一走向。

萬曆九年 (1581 ),神宗臨幸宮女王氏,王氏誕下皇長子朱常洛。十年 (1582 ),鄭貴妃得寵。十四年 (1586 ),誕朱常洵。神宗欲立常洵為太子,卻遭到大臣們反對。十八年 (1590 ),大臣集體要求冊立常洛為太子。神宗迫於無奈,但已謀求改立。萬曆廿六年 (1598 )「第一次妖書案」,即呂坤被誣一事,背景正是坊間流傳鄭貴妃意圖換儲。往後又發生「梃擊案」,有一男子張差欲以梃 (木棍) 刺殺朱常洛失敗,鄭貴妃被懷疑是幕後黑手。

常洛卒之繼位,是為光宗。葉向高、孫慎行當時最為強勢,《明史・葉向高傳》:

向高在相位,務調劑群情,輯和異同。然其時黨論已大起,御史鄭繼芳力攻給事中王元翰,左右兩人者相角。向高請盡下諸疏,敕部院評曲直,罪其論議顛倒者一二人,以警其餘,帝不報。諸臣既無所見得失,益樹黨相攻。未幾,又爭李三才之事,黨勢乃成。無錫顧憲成家居,講學東林書院,朝士爭慕與遊。三才被攻,憲成貽書向高暨尚書孫丕揚,訟其賢。會辛亥京察,攻三才者劉國縉以他過掛察典,喬應甲亦用年例出外,其黨大嘩。向高以大體持之,察典得無撓,而兩黨之爭遂不可解。及後,齊、楚、浙黨人攻東林殆盡。浸尋至天啟時,王紹徽等撰所謂《東林點將錄》,令魏忠賢按氏名逐朝士。以向高嘗右東林,指目為黨魁云。

據此,東林諸君子造王成功的同時,另一批朝廷官員 (代表職業官僚集團) 群起攻擊他們,稱「齊、楚、浙黨人」。向高本來是中立,因替東林黨說好話,竟被目為東林黨人。「齊、楚、浙黨人」後來依附司禮監秉筆太監魏忠賢,成為「閹黨」的骨幹。

朱常洛在位二十九日,就因為服食李可灼的紅丸 (取處女初潮之經血,加上夜半的第一滴露水及烏梅等,煮過七次,變成藥漿,再加上人尿、人乳、硃砂、松脂等藥物炮製而成),暴斃身亡。東林黨失去靠山。熹宗朱由校繼位,《明史・魏忠賢傳》:

魏忠賢,肅寧人。少無賴,與群惡少博,少勝,為所苦,恚而自宮,變姓名曰李進忠。其後乃復姓,賜名忠賢雲。忠賢自萬曆中選入宮,隸太監孫暹,夤緣入甲字庫,又求為皇長孫母王才人典膳,諂事魏朝。朝數稱忠賢於安,安亦善遇之。長孫乳媼曰客氏,素私侍朝,所謂對食者也。及忠賢入,又通焉。客氏遂薄朝而愛忠賢,兩人深相結。

光宗崩,長孫嗣立,是為熹宗。忠賢、客氏並有寵......

忠賢乃勸帝選武閹、煉火器為內操,密結大學士沈纮為援。又日引帝為倡優聲伎,狗馬射獵。刑部主事劉宗周首劾之,帝大怒,賴大學士葉向高救免。

初,神宗在位久,怠於政事,章奏多不省。廷臣漸立門戶,以危言激論相尚,國本之爭,指斥宮禁。宰輔大臣為言者所彈擊,輒引疾避去。吏部郎顧憲成講學東林書院,海內士大夫多附之,「東林」之名自是始。既而「梃擊」、「紅丸」、「移宮」三案起,盈廷如聚訟。與東林忤者,眾目之為邪黨。天啟初,廢斥殆盡,識者已憂其過激變生。及忠賢勢成,其黨果謀倚之以傾東林。而徐大化、霍維華、孫傑首附忠賢,劉一燝及尚書周嘉謨並為傑劾去。然是時葉向高、韓爌方輔政,鄒元標、趙南星、王紀、高攀龍等皆居大僚,左光斗、魏大中、黃尊素等在言路,皆力持清議,忠賢未克逞......

魏忠賢憑藉跟熹宗乳母客氏的「對食」關係,成為皇帝身邊大紅人。比觀之下,東林諸君子不斷與皇帝過不去,最著者莫過於「移宮案」,《明史熹宗本紀》:

時選侍李氏居乾清宮,吏部尚書周嘉謨等及御史左光斗疏請選侍移宮......己卯,選侍移仁壽殿。

李選侍撫養熹宗長大成人,試想熹宗會如何看待書周嘉謨、左光斗等東林黨人?

雙方矛盾在天啟四年 (1624 ) 激化,楊漣、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顧大章等「東林六君子」彈劾魏忠賢,熹宗不信,「六君子」反被魏忠賢指控收受熊廷弼 (遼東經略,因未有出兵救援王化貞,令廣寧城失陷。事後,熊因「失陷廣寧罪」被處死,袒護王化貞的魏忠賢乘機誣陷熊賄賂東林黨,迫害東林黨人) 賄賂,全收入詔獄拷打虐殺。

天啟六年 (1626 ),高攀龍、周順昌、周起元、繆昌期、李應昇、周宗建、黃尊素等「東林七賢」遭魏忠賢誣陷貪污白銀十餘萬兩。高攀龍投水自盡,其餘六人被虐殺於詔獄中。

隨著東林黨被魏忠賢肅清,東林書院也保不住,除了先賢祠堂,全部拆毀。天下書院亦慘遭打擊。

黃宗羲《明儒學案・東林學案》:

今天下之言東林者,以其黨禍與國運終始,小人既資為口實,以為亡國由於東林,稱之為兩黨,即有知之者,亦言東林非不為君子,然不無過激,且依附者之不純為君子也,終是東漢黨錮中人物。嗟乎!此寱語也......數十年來,勇者燔妻子,弱者埋土室,忠義之盛,度越前代,猶是東林之流風餘韻也。一堂師友,冷風熱血,洗滌乾坤,無智之徒,竊竊然從而議之,可悲也夫!

只是「一堂師友」,卻各自用「熱血」面對殘酷的「冷風」,洗滌現實積重難返之「乾坤」,梨洲對東林諸君子可謂評價甚高。

() 晚明理學殿軍劉宗周絕食殉國

《明史・劉宗周傳》:

劉宗周,字起東,山陰人......時有昆黨、宣黨與東林為難。宗周上言:「東林,顧憲成講學處。高攀龍、劉永澄、姜士昌、劉元珍,皆賢人。於玉立、丁元薦,較然不欺其誌,有國士風。諸臣摘流品可也,爭意見不可;攻東林可也,黨昆、宣不可。」黨人大嘩,宗周乃請告歸......天啟元年,起儀制主事。疏言:「魏進忠導皇上馳射戲劇,奉聖夫人出入自由。一舉逐諫臣三人,罰一人,皆出中旨,勢將指鹿為馬,生殺予奪,制國家大命。今東西方用兵,奈何以天下委閹豎乎?」進忠者魏忠賢也,大怒,停宗周俸半年......至則忠賢逐東林且盡,宗周復固辭。忠賢責以矯情厭世,削其籍。

《明儒學案蕺山學案》:

劉諱宗周,字起東,號念台,越之山陰人。萬曆辛丑進士。授行人。上疏言國本,言東林多君子,不宜彈射。請告歸。起禮部主事,劾奄人魏忠賢、保姆客氏,轉光祿寺丞。

宗周是同情東林諸君子,而不滿魏忠賢所作所為。

先生起自孤童,始從外祖章穎學,長師許敬菴......先生之學,以慎獨為宗,儒者人人言慎獨,唯先生始得其真......

《明儒學案・甘泉學案》:

許孚遠字孟仲,號敬菴,浙之德清人......自少為諸生時,竊慕古聖賢之為人,羞與鄉黨之士相爭逐。年二十四,薦於鄉,退而學於唐一菴之門。

唐一菴即唐樞,師事湛若水。宗周屬於理學集團。

明思宗即位,宗周留下一番話:

陛下求治之心,操之太急。醞釀而為功利,功利不已,轉為刑名;刑名不已,流為猜忌;猜忌不已,積為壅蔽。正人心之危,所潛滋暗長而不自知者。誠能建中立極,默正此心,使心之所發,悉皆仁義之良,仁以育天下,義以正萬民,自朝廷達於四海,莫非仁義之化,陛下已一旦躋於堯、舜矣。(《明史・劉宗周傳》)

切中崇禎一生㢢病,可惜崇禎不能用宗周。

他最後在順治二年 (1645 ) 絕食殉國。

明年五月,南都亡。六月,潞王降,杭州亦失守。宗周方食,推案慟哭,自是遂不食。移居郭外,有勸以文、謝故事者。宗周曰:「北都之變,可以死,可以無死,以身在田裏,尚有望於中興也。南都之變,主上自棄其社稷,尚曰可以死,可以無死,以俟繼起有人也。今吾越又降矣,老臣不死,尚何待乎?若曰身不在位,不當與城為存亡,獨不當與土為存亡乎?此江萬里所以死也。」出辭祖墓,舟過西洋港,躍入水中,水淺不得死,舟人扶出之。絕食二十三日,始猶進茗飲,後勺水不下者十三日,與門人問答如平時。閏六月八日卒,年六十有八。其門人徇義者有祝淵、王毓蓍。

黃宗羲是劉宗周的弟子。

() 結語

明代早期理學家,如吳與弼、陳獻章、胡居仁等,都選擇遠離政治。

自薛瑄起,理學家進入朝廷,與宦官及其背後的皇權對抗。

孝宗、武宗、世宗三朝,理學集團正式成形,偽學朋黨之批評亦始於此時。

陽明及其後學另闢蹊徑,著力民間覺醒,採「覺民行道」,遠離中央,奈何最終仍難逃書院被毀、講學被禁的厄運。

東林黨人重新走上「得君行道」,盼扶植光宗朱常洛,有所作為,豈知光宗猝死,他們終擺脫不掉偽學朋黨的罵名,更被大權閹魏忠賢迫得喪失性命。

劉宗周作為晚明理學殿軍,落得絕食殉國的下場,都算可憐!理學家 (相當於今日的知識分子) 不但無法蕩滌現實政治之污穢,反而被現實政治之污穢輾斃,不得善終。這是宋、明兩朝歷史的共性,也是中國歷史可悲可哀的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