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24日 星期日

至暖香塢

賈母到來,李紈等上前迎接。賈母說的第一句話值得留意,「我瞞著你太太和鳳丫頭來了」,鳳姐出於討好奉承,王夫人基於孝順,看似沒有問題,但王夫人是由頭至尾沒出現在聯詩活動中,鳳姐有吃烤肉,賈母現在也來了,唯獨王夫人不見蹤影,這已暗示王夫人跟寶玉、鳳姐、賈母一干人性格不契合,前五十四回不是其舞台,後五十四回賈府敗落,王夫人就佔重要戲份,所謂「你方唱罷我登場」。

賈母至室中,笑道:「好俊梅花!你們也會樂,我來著了。」李紈命人拿來一個大狼皮褥鋪在當中,賈母笑道:「你們只管頑笑吃喝。我因為天短了,不敢睡中覺,抹了一回牌,想起你們來了,我也來湊個趣兒。」有生活品味,會思念兒孫媳婦,不願打擾別人雅興,有情而又尊重每個人的自由,老太太真了不起!

李紈捧過手爐來,探春拿了一副杯箸來,親自斟了暖酒,奉與賈母。賈母飲了一口,問盤子裡盛著什麼。眾人忙捧了過來,回說是糟鵪鶉。糟鵪鶉是比較地道的家常菜,先選取新鮮鵪鶉,再用旺火蒸,糟宜用布袋包紮後與鵪鶉一同糟製,使其入味。賈母道:「這倒罷了,撕一兩點腿子來。」老太太也很嘴饞,李紈忙答應了,要水洗手,親自來撕。

賈母不願太妨礙眾人,命李紈:「你也坐下,就如同我沒來的一樣才好,不然我就去了。」作為家中長輩,有這樣的胸襟,甚為難得。眾人依次坐下,賈母因問作何事,眾人便說作詩。賈母道:「有作詩的,不如作些燈謎,大家正月裡好頑的。」眾人答應。回目有「暖香塢創制春燈謎」,經賈母一提出,此回的重心就由聯詩轉入製作燈謎。

賈母說蘆雪广潮濕,提議到惜春住處坐,那裡較暖和,順便看大觀園圖進度。眾人遂坐了竹轎,過了藕香榭,輾轉抵達惜春卧房 – 暖香塢。

且看雪芹如何寫進入暖香塢的過程:

說著,仍坐了竹轎,大家圍隨,過了藕香榭,穿入一條夾道,東西兩邊皆有過街門,門樓上裡外皆嵌著石頭匾,如今進的是西門,向外的匾上鑿著「穿雲」二字,向裡的鑿著「度月」兩字。來至當中,進了向南的正門,賈母下了轎,惜春已接了出來。從裡邊游廊過去,便是惜春卧房,門斗上有「暖香塢」三個字。

仍是採用步移法,令讀者如親歷其境。

賈母看來非常在意大觀園圖,見以下兩段文字:

(賈母因說:「你四妹妹那裡暖和,我們到那裡瞧瞧他的畫兒,趕年可有了。」眾人笑道:「那裡能年下就有了?只怕明年端陽有了。」賈母道:「這還了得!他竟比蓋這園子還費工夫了。」

大家進入房中,賈母並不歸坐,只問畫在那裡。惜春因笑回:「天氣寒冷了,膠性皆凝澀不潤,畫了恐不好看,故此收起來。」賈母笑道:「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

大觀園圖不是容易畫的,以惜春的繪畫能力,更加困難,因而感到吃力。第四十二回:

黛玉忙拉他笑道:「我且問你,還是單畫這園子呢,還是連我們眾人都畫在上頭呢?」惜春道:「原說只畫這園子的,昨兒老太太又說,單畫了園子成個房樣子了,叫連人都畫上,就像『行樂』似的才好。我又不會這工細樓臺,又不會畫人物,又不好駁回,正為這個為難呢。」……寶釵道:「我有一句公道話,你們聽聽。藕丫頭雖會畫,不過是幾筆寫意。如今畫這園子,非離了肚子裡頭有幾幅丘壑的才能成畫。這園子卻是像畫兒一般,山石樹木,樓閣房屋,遠近疏密,也不多,也不少,恰恰的是這樣。你就照樣兒往紙上一畫,是必不能討好的……

可以為證。

賈母最大的問題是,她不了解每個人的能力極限,以惜春為例,她只知其擅畫,卻不知其「會畫」只是曉「幾筆寫意」。此一問題必導致長輩對後輩有過高的期望,繼而令後輩承受不起,於是避之則吉,惜春出家,是因為她自知擔當不起賈府,這在她收起大觀園圖不畫已見端倪,可惜賈母仍不知趣說:「我年下就要的。你別托懶兒,快拿出來給我快畫。」有欠體諒及理解。

一語未了,忽見鳳姐兒披著紫羯褂,笑嘻嘻的來了,口內說道:「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賈母見他來了,心中自是喜悅,便道:「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以理,孝敬也不在這上頭。」鳳姐兒笑道:「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我因為到了老祖宗那裡,鴉沒雀靜的,問小丫頭子們,他又不肯說,叫我找到園裡來。我正疑惑,忽然來了兩三個姑子,我心裡才明白。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我趕忙問了那姑子,果然不錯。我連忙把年例給了他們去了。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再遲一回就老了。」他一行說,眾人一行笑。

這一段頗值得玩味,反映:

(1) 鳳姐與賈母關係要好 -「老祖宗今兒也不告訴人,私自就來了,要我好找」、「我怕你們冷著了,所以不許人告訴你們去。你真是個鬼靈精兒,到底找了我來」

(2) 鳳姐非儒家價值之信徒 -「我那裡是孝敬的心找了來?」

(3) 榮國府支出太大,步入欠債邊緣 -「我想姑子必是來送年疏,或要年例香例銀子,老祖宗年下的事也多,一定是躲債來了」

(4) 賈母寵信鳳姐,是因為鳳姐有能力開源節流 -「如今來回老祖宗,債主已去,不用躲著了。已預備下希嫩的野雞,請用晚飯去……」

鳳姐兒也不等賈母說話,便命人抬過轎子來。賈母笑著,攙了鳳姐的手,仍舊上轎,帶著眾人,說笑出了夾道東門。

究竟鳳姐、賈母一出門,見到什麼,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