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9月12日 星期日

品茶一節

關於妙玉其人,我們已經交代過。今且審視品茶細節。

當下賈母等吃過茶,又帶了劉姥姥至攏翠庵來。妙玉忙接了進去。

妙玉雖然孤傲,看不起「侯門公府」,但她待賈母始終符合禮數,於此可知。

至院中見花木繁盛,賈母笑道:「到底是他們修行的人,沒事常常修理,比別處越發好看。」

這是對出家人的讚美,沒擺出主人家架子,也沒歧視,竊以為此乃令妙玉心服的一個原因。

一面說,一面便往東禪堂來。妙玉笑往裡讓,賈母道:「我們才都吃了酒肉,你這裡頭有菩薩,沖了罪過。我們這裡坐坐,把你的好茶拿來,我們吃一杯就去了。」 妙玉聽了,忙去烹了茶來。

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彷彿很複雜,但其實也可以很簡單。賈母態度友善,不刻意打擾,妙玉也還之以禮,馬上備茶。禮儀之邦,方是中國人引以自豪的特質。

寶玉留神看他是怎麼行事。只見妙玉親自捧了一個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裡面放一個成窯五彩小蓋鐘,捧與賈母。賈母道:「我不吃六安茶。」妙玉笑說:「知道。這是老君眉。」賈母接了,又問是什麼水。妙玉笑回:「是舊年蠲的雨水。」賈母便吃了半盞,便笑著遞與劉姥姥說:「你嘗嘗這個茶。」劉姥姥便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賈母眾人都笑起來。然後眾人都是一色官窯脫胎填白蓋碗。

「成窯五彩小蓋鐘」是價值連城的珍品,至今依然。加上「海棠花式雕漆填金雲龍獻壽的小茶盤」,妙玉對賈母是多麼的尊敬,亦只有用這些東西款待,才與賈母的身份地位匹配。

六安茶是中國十大名茶之一,產於安徽省六安市大別山一帶,乃茶中極品。賈母為什麼不吃六安茶?普遍認為,六安茶具有清理腸道的作用,賈母到訪攏翠庵前剛吃了酒肉等油膩物,如果直接吃六安茶,容易出現消化不良鬧肚子,反不如吃溫潤醇和的老君眉受補。老君眉產於福建省武夷山一帶,屬發酵中的烏龍茶,有消食解膩的作用。

妙玉聽見賈母說「我不吃六安茶」便馬上回以「這是老君眉」,反映她茶道知識淵博。她復講究沖茶用的水,以「舊年蠲的雨水」沖茶,茶在妙玉手上儼然成了一藝術品。

劉姥姥出場,她出來當然是要帶出對比,她怎樣吃茶?「一口吃盡,笑道:『好是好,就是淡些,再熬濃些更好了。』」略懂茶道藝術的人都明白,品茶是不能一口而盡,因一口而盡是嚐不出味道層次。再者,品茶最忌喝濃茶,因茶味太濃,舌尖的味覺都麻木了,品嚐如何可能?劉姥姥一個做法,一句話語,就充分顯露「佢真係唔識㗎喎」,對牛彈琴,妙玉怎能不鄙視?相較之下,妙玉禮待賈母,可見賈母具生活品味。

有一則批語值得留意:

尚記丁巳春日謝園送茶乎?展眼二十年矣。丁丑仲春。畸笏。

據此,品茶在曹家是真實發生過。

那妙玉便把寶釵和黛玉的衣襟一拉,二人隨他出去,寶玉悄悄的隨後跟了來。只見妙玉讓他二人在耳房內,寶釵坐在榻上,黛玉便坐在妙玉的蒲團上。妙玉自向風爐上扇滾了水,另泡一壺茶。寶玉便走了進來,笑道:「偏你們吃梯己茶呢。」二人都笑道:「你又趕了來飺茶吃。這裡並沒你的。」妙玉剛要去取杯,只見道婆收了上面的茶盞來。妙玉忙命:「將那成窯的茶杯別收了,擱在外頭去罷。」寶玉會意,知為劉姥姥吃了,他嫌臟不要了。

妙玉找黛釵品茶,是看得起二人與別不同。至於不要那成窯茶杯,是因為其被一不懂茶道,甚至糟蹋茶道的人 (即劉姥姥) 沾污過。脂批:

妙玉偏闢處。此所謂過潔世同嫌也。

說得很到位。妙玉之潔癖,非一般在乎物質環境的清潔,而是不願其嚮往的藝術被沾污,其重視的人生價值被扭曲踐踏,人格非常高潔的一位女子。

又見妙玉另拿出兩隻杯來。一個旁邊有一耳,杯上鐫著「𤫫瓟斝」三個隸字,後有一行小真字是「晉王愷珍玩」,又有「宋元豐五年四月眉山蘇軾見於秘府」一行小字。妙玉便斟了一斝,遞與寶釵。那一隻形似缽而小,也有三個垂珠篆字,鐫著「杏犀䀉」。妙玉斟了一䀉與黛玉。仍將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鬥斗來斟與寶玉。寶玉笑道:「常言『世法平等』,他兩個就用那樣古玩奇珍,我就是個俗器了。」妙玉道:「這是俗器?不是我說狂話,只怕你家裡未必找的出這麼一個俗器來呢。」寶玉笑道:「俗說『隨鄉入鄉』,到了你這裡,自然把那金玉珠寶一概貶為俗器了。」妙玉聽如此說,十分歡喜,遂又尋出一隻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一個大海出來,笑道:「就剩了這一個,你可吃的了這一海?」寶玉喜的忙道:「吃的了。」

沈從文認為,「𤫫瓟斝」與「杏犀䀉」是曹雪芹故意設計出來的假古董,意在諷刺妙玉為人造作、勢利和虛假。

周汝昌卻認為,二物是諷刺寶釵和黛玉。「瓟斝」意在諷刺寶釵如何虛偽。「杏犀」意在諷刺黛玉「性蹊蹺」。

據筆者愚見,若如周氏所言,以妙玉為人,她決不會故意邀黛釵以作譏諷。至於沈氏的講法,不排除有這個可能,但更妥當是把二物都看成是純粹的珍寶。妙玉把二珍寶給黛釵作品茶之用,反映其對二人青眼有加。二珍寶同時和「前番自己常日吃茶的那隻綠玉斗」作對比,突顯妙玉對寶玉有著不一樣的情感。

有謂妙玉是暗戀寶玉。觀乎全段文字,不太見得有相關線索,白先勇提出一種解答,可以參考:

賈寶玉與妙玉之間不是世俗之男女情愫。有非常多論述指妙玉因暗戀寶玉而對寶玉好 (如給梅花),但我也偏向他們之間不是私情!已經太多女子對寶玉有愛,妙玉對寶玉的愛應該是屬於偶像崇拜那種,出自一種欣賞,寶玉的特殊讓妙玉嚮往。

妙玉本身有通靈技能,能看出寶玉的結局,而羨慕寶玉能悟道,他們之間有這種特殊的連結,而非男女私情。

回到正文:

妙玉笑道:「你雖吃的了,也沒這些茶糟蹋。豈不聞『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你吃這一海便成什麼?」說的寶釵、黛玉、寶玉都笑了。

「一杯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飲牛飲騾了」,寥寥數筆,便把品茶的妙旨說穿。

脂批:

茶下「糟蹋」二字,成窯杯已不屑再要,妙玉真清潔高雅,然亦怪譎孤僻甚矣。實有此等人物,但罕耳。

妙玉不要那成窯茶杯,是因為劉姥姥利用該茶杯把茶糟蹋了。

妙玉執壺,只向海內斟了約有一杯。寶玉細細吃了,果覺輕浮無比,賞贊不絕。妙玉正色道:「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寶玉笑道:「我深知道的,我也不領你的情,只謝他二人便是了。」妙玉聽了,方說:「這話明白。」

脂批:

玉兄獨至豈真無茶吃?作書人又弄狡猾,只瞞不過老朽。然不知落筆時作者如何想。

若妙玉看不起釵黛,汲汲於諷刺二人,她會說「你這遭吃的茶是托他兩個福,獨你來了,我是不給你吃的」?由此見妙玉是欣賞釵黛。

不給寶玉吃茶是假話,實際上妙玉對寶玉有一種特殊的感情,或是羨慕,或是引為同道,非筆墨能夠形容。

黛玉因問:「這也是舊年的雨水?」妙玉冷笑道:「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連水也嘗不出來。這是五年前我在玄墓蟠香寺住著,收的梅花上的雪,共得了那一鬼臉青的花瓮一瓮,總捨不得吃,埋在地下,今年夏天才開了。我只吃過一回,這是第二回了。你怎麼嘗不出來?隔年蠲的雨水那有這樣輕浮,如何吃得。」黛玉知他天性怪僻,不好多話,亦不好多坐,吃過茶,便約著寶釵走了出來。

脂批:

黛是解事人。

在榮國府中,只有黛玉頂撞人,無人敢頂撞黛玉。妙玉卻笑黛玉「你這麼個人,竟是大俗人」,確是不凡。

眾人不敢頂撞黛玉,是因為黛玉乃賈母的寵兒,得罪她等於得罪賈母。妙玉的做法,恰好是不畏權勢的體現。

妙玉彷彿有藝術家的性格,在她眼中,人只分成兩種:懂得鑒賞的、不懂得鑒賞的。劉姥姥也好,黛玉也好,都是不懂得品茶,故俱為可鄙,背景出身不在她考慮之列。

黛玉在榮國府已是以孤僻見稱,由她去確認妙玉「天性怪僻」,妙玉真的很難和人相處,被世人理解。

寶玉和妙玉陪笑道:「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你道可使得。」妙玉聽了,想了一想,點頭說道:「這也罷了。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你要給他,我也不管你,只交給你,快拿了去罷。」寶玉道:「自然如此,你那裡和他說話授受去,越發連你也臟了。只交與我就是了。」妙玉便命人拿來遞與寶玉。寶玉接了,又道:「等我們出去了,我叫幾個小幺兒來河裡打幾桶水來洗地如何?」妙玉笑道:「這更好了,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寶玉道:「這是自然的。」說著,便袖著那杯,遞與賈母房中小丫頭拿著,說:「明日劉姥姥家去,給他帶去罷。」交代明白,賈母已經出來要回去。妙玉亦不甚留,送出山門,回身便將門閉了。不在話下。

妙玉是帶髮修行的尼姑,按佛門哲理,她該放下執著,悟出眾生平等。偏偏她對品茶很在意,且介意別人骯髒,「只是你囑咐他們,抬了水只擱在山門外頭牆根下,別進門來。」此乃不及格的修行人所為。

相比之下,寶玉雖為紈絝子弟、富貴閒人,卻能不存歧視、帶有真情地對待劉姥姥,「那茶杯雖然臟了,白撂了豈不可惜?依我說,不如就給那貧婆子罷,他賣了也可以度日。」不同情劉姥姥者,焉能如此說?妙玉是穿著尼姑服的凡人,寶玉則是富貴公子打扮的真人、覺者 (佛是覺者的意思),這裡就顯示出來,二人的人生境界高下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