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母感到疲倦,往稻香村歇息,由鴛鴦帶著劉姥姥等到各處去逛。
一時來至「省親別墅」的牌坊底下,劉姥姥道:「噯呀!這裡還有個大廟呢。」說著,便爬下磕頭。眾人笑彎了腰。劉姥姥道:「笑什麼?這牌樓上字我都認得。我們那裡這樣的廟宇最多,都是這樣的牌坊,那字就是廟的名字。」眾人笑道:「你認得這是什麼廟?」劉姥姥便抬頭指那字道:「這不是『玉皇寶殿』四字?」眾人笑的拍手打腳,還要拿他取笑。
余英時指出:
「蓬萊仙境」也好;「天仙寶鏡」也好,「玉皇寶殿」也好,作者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在點醒我們大觀園不在人間。而在天上:不是現實,而是理想。更準確地說,大觀園就是太虛幻境。(<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突然,劉姥姥一陣腹痛,忙拉著一個小丫頭,要了兩張紙就解衣。眾人喝道:「這裡使不得!」命一個婆子帶她到東北角上去。那婆子給劉姥姥指個地方,便走開去歇息。
原來
那劉姥姥因喝了些酒,他脾氣不與黃酒相宜,且吃了許多油膩飲食,發渴多喝了幾碗茶,不免通瀉起來,蹲了半日方完。及出廁來,酒被風禁,且年邁之人,蹲了半天,忽一起身,只覺得眼花頭眩,辨不出路徑。四顧一望,皆是樹木山石樓臺房舍,卻不知那一處是往那裡去的了,只得認著一條石子路慢慢的走來。
曹雪芹有許多不寫之寫。
之前他沒交代賈母等是吃什麼酒,此處便道出是「黃酒」。黃酒是以稻米為原料釀製成的糧食酒,不同於燒酒,沒有經過蒸餾。
之前他也沒交代劉姥姥喝多少杯茶,喝什麼茶,此處便道出是「發渴多喝了幾碗茶」。喝了幾碗,而且茶能清理腸胃,則此茶為六安茶無疑。劉姥姥正是妙玉口中的「飲牛飲騾」。
「及出廁來」反映大觀園是有茅廁,茅廁在園內東北角,為蹲廁。
劉姥姥在酒醉之下,眼花頭眩,迷了路,
及至到了房舍跟前,又找不著門,再找了半日,忽見一帶竹籬,劉姥姥心中自忖道:「這裡也有扁豆架子。」一面想,一面順著花障走了來,得了一個月洞門進去。只見迎面忽有一帶水池,只有七八尺寬,石頭砌岸,裡邊碧瀏清水流往那邊去了,上面有一塊白石橫架在上面。劉姥姥便度石過去,順著石子甬路走去,轉了兩個彎子,只見有一房門。於是進了房門,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劉姥姥自忖道:「原來畫兒有這樣活凸出來的。」一面想,一面看,一面又用手摸去,卻是一色平的,點頭嘆了兩聲。一轉身方得了一個小門,門上掛著蔥綠撒花軟簾。劉姥姥掀簾進去,抬頭一看,只見四面牆壁玲瓏剔透,琴劍瓶爐皆貼在牆上,錦籠紗罩,金彩珠光,連地下踩的磚,皆是碧綠鑿花,竟越發把眼花了,找門出去,那裡有門?左一架書,右一架屏。剛從屏後得了一門轉去,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說畢伸手一摸,再細一看,可不是,四面雕空紫檀板壁將鏡子嵌在中間。因說:「這已經攔住,如何走出去呢?」一面說,一面只管用手摸。這鏡子原是西洋機括,可以開合。不意劉姥姥亂摸之間,其力巧合,便撞開消息,掩過鏡子,露出門來。劉姥姥又驚又喜,邁步出來,忽見有一副最精緻的床帳。他此時又帶了七八分醉,又走乏了,便一屁股坐在床上,只說歇歇,不承望身不由己,前仰後合的,朦朧著兩眼,一歪身就睡熟在床上。
脂批:
借劉姥姥醉中,寫境中景。
白先勇認為,《紅樓夢》最厲害是其採用不同的敍事角度 (point of view)。此正是借劉姥姥的視角看賈寶玉居住的怡紅院。
整段描寫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
(1) 女兒畫像、西洋鏡子
女兒畫像是寶玉作為護花使者、體貼女兒的身份象徵。西洋鏡子喻風月寶鑒,寶玉日後會從女兒堆中超脫,出家而去。
(2) 步移法的運用
曹雪芹隨著劉姥姥步伐的改變,邊走邊看,按著時間把看到的景物依次記下來,抓住景物的特徵進行描寫,以展示不同的畫面。這樣寫法,容易令讀者對所描寫的景物生出鮮明的印象,有如身歷其景般,也引起讀者的聯想和共鳴。
(3) 生動活潑的描寫
曹雪芹不直接寫劉姥姥看見一幅女兒畫像,而是以「狡猾之筆」,藉姥姥酒醉生起幻覺,塑造出一個女孩兒來。「只見迎面一個女孩兒,滿面含笑迎了出來。劉姥姥忙笑道:『姑娘們把我丟下來了,要我碰頭碰到這裡來。』說了,只覺那女孩兒不答。劉姥姥便趕來拉他的手,『咕咚』一聲,便撞到板壁上,把頭碰的生疼。細瞧了一瞧,原來是一幅畫兒」,至此女兒畫像才和盤托出,充滿懸疑感,引人入勝。
他亦不直寫姥姥看見西洋鏡,而是塑造出一個親家母來。「只見他親家母也從外面迎了進來。劉姥姥詫異,忙問道:『你想是見我這幾日沒家去,虧你找我來。那一位姑娘帶你進來的?』他親家只是笑,不還言。劉姥姥笑道:『你好沒見世面,見這園裡的花好,你就沒死活戴了一頭。』他親家也不答。便心下忽然想起:『常聽大富貴人家有一種穿衣鏡,這別是我在鏡子裡頭呢罷。』」先引起讀者懸念,再予以釋破,是曹雪芹寫景一大筆法。
(4)「再潔淨的地方都會被污染」的寓意
品茶一節,妙玉有潔癖,很在意潔淨,其實寶玉亦不願意老婆子沾污他的怡紅院。偏偏現實陰錯陽差,劉姥姥不只進來,而且要睡在他床上。這裡曹雪芹想暗示現實的殘酷、醜陋是無可避免要襲來,侵蝕理想世界的純潔,「質本潔來還潔去,不教污淖陷渠溝」是很難的,反而「欲潔何曾潔」方是人生常態。
余英時說:
最乾淨的最後仍舊要回到最骯髒的地方去的。「欲潔何曾潔,云空未必空」這兩句詩不但是妙玉的歸宿,同時也是整個大觀園的歸宿。(同上)
說得很對。
且說眾人等他不見,板兒見沒了他姥姥,急的哭了。眾人都笑道:「別是掉在茅廁裡了?快叫人去瞧瞧。」因命兩個婆子去找,回來說沒有。眾人各處搜尋不見。襲人敁敠其道路:「是他醉了迷了路,順著這一條路往我們後院子裡去了。若進了花障子到後房門進去,雖然碰頭,還有小丫頭們知道;若不進花障子再往西南上去,若繞出去還好,若繞不出去,可夠他繞回子好的。我且瞧瞧去。」一面想,一面回來,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裡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
曹雪芹一直未有交代劉姥姥所到是怡紅院,至此才經襲人口中說破。
「進了怡紅院便叫人,誰知那幾個房子裡小丫頭已偷空頑去了」,怡紅院丫鬟的放縱,可以窺見。
襲人一直進了房門,轉過集錦槅子,就聽的鼾齁如雷。忙進來,只聞見酒屁臭氣,滿屋一瞧,只見劉姥姥扎手舞腳的仰卧在床上。襲人這一驚不小,慌忙趕上來將他沒死活的推醒。那劉姥姥驚醒,睜眼見了襲人,連忙爬起來道:「姑娘,我失錯了!並沒弄髒了床帳。」一面說,一面用手去撣。襲人恐驚動了人,被寶玉知道了,只向他搖手,不叫他說話。忙將鼎內貯了三四把百合香,仍用罩子罩上。些須收拾收拾,所喜不曾嘔吐,忙悄悄的笑道:「不相干,有我呢。你隨我出來。」劉姥姥跟了襲人,出至小丫頭們房中,命他坐了,向他說道:「你就說醉倒在山子石上打了個盹兒。」劉姥姥答應知道。又與他兩碗茶吃,方覺酒醒了,因問道:「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像到了天宮裡的一樣。」襲人微微笑道:「這個麽,是寶二爺的卧室。」那劉姥姥嚇的不敢作聲。襲人帶他從前面出去,見了眾人,只說他在草地下睡著了,帶了他來的。眾人都不理會,也就罷了。
這一段,襲人的賢慧、處變不驚,表露無遺,得妾如此,寶玉何其幸福!
另外,「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與「這個麽,是寶二爺的卧室」,反映寶玉是個男兒身的女孩子,專在女兒堆中混,向女兒堆下功夫,以此為人生事業。
順帶一提,劉姥姥受過鳳姐恩惠,又進入過怡紅院,她是榮國府後來的大恩人。同樣受過鳳姐恩惠,進入過怡紅院,將來是榮國府恩人的,還有賈芸和小紅。
[附錄]
劉姥姥遊大觀園路線圖
大觀樓 / 綴錦閣 --> 沁芳亭 --> 瀟湘館 --> 紫菱洲蓼漵一帶 --> 秋爽齋 / 曉翠堂 --> 荇葉褚 --> 花漵蘿港 --> 雲步石梯 --> 蘅蕪苑 --> 綴錦閣 --> 山前樹下 --> 攏翠庵 --> 山石上 --> 省親別墅 --> 茅廁 --> 石子路 --> 怡紅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