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釵諷和螃蟹詠後,平兒來了,
眾人見平兒來了,都說:「你們奶奶作什麼呢,怎麼不來了?」平兒笑道:「他那裡得空兒來。因為說沒有好生吃得,又不得來,所以叫我來問還有沒有,叫我要幾個拿了家去吃罷。」
平兒簡單一番話,就把鳳姐天生一副勞碌命表露無遺。鳳姐不是不想坐下來安靜地品嚐螃蟹嗎,只是工作起來,她就忘我,竟將自己的口腹之慾都置之腦後。忙完一輪,她想到自己還未好好吃過螃蟹,席卻散了,於是叫平兒前來「打包」(將吃不完的食物盛好帶走) 幾隻回家吃。
湘雲道:「有,多著呢。」忙令人拿了十個極大的。平兒道:「多拿幾個團臍的。」
讀《紅樓夢》可以瞭解中國人的吃蟹文化,此處又是一例。
「團臍」也者,雌蟹腹甲形圓,稱團臍。雄蟹腹甲形尖,稱尖臍。俗語說:「九月圓臍十月尖,持蟹賞菊菊花天」,所謂「九雌十雄」,九月是享用雌蟹的最佳時間,適值螃蟹宴舉行日子為初秋,平兒叫「多拿幾個團臍的」,反映她懂得品嚐螃蟹。
眾人又拉平兒坐,平兒不肯。李紈拉著他笑道:「偏要你坐。」拉著他身邊坐下,端了一杯酒送到他嘴邊。平兒忙喝了一口就要走。李紈道:「偏不許你去。顯見得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
眾人拉平兒坐,反映平兒人緣好。
李紈「顯見得只有鳳丫頭,就不聽我的話了」,可見平兒對鳳姐忠心耿耿,鳳姐信任及不怒她是有原因的。
說著又命嬤嬤們:「先送了盒子去,就說我留下平兒了。」那婆子一時拿了盒子回來說:「二奶奶說,叫奶奶和姑娘們別笑話要嘴吃。這個盒子裡是方纔舅太太那裡送來的菱粉糕和雞油捲兒,給奶奶姑娘們吃的。」又向平兒道:「說使你來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勸你少喝一杯兒罷。」平兒笑道:「多喝了又把我怎麼樣?」一面說,一面只管喝,又吃螃蟹。李紈攬著他笑道:「可惜這麼個好體面模樣兒,命卻平常,只落得屋裡使喚。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
菱粉糕、雞油捲兒是《紅樓夢》中精緻的糕點小食之一,其餘還有棗泥山藥糕等。
從婆子向平兒道:「說使你來你就貪住頑不去了。勸你少喝一杯兒罷」,婆子對平兒並不知尊重,只知一味使喚,這一點李紈也觀察得出來,故曰「只落得屋裡使喚」。
平兒的平,其中一個意思是「命卻平常」,不過她有「好體面模樣兒」,「不知道的人,誰不拿你當作奶奶太太看」,這既呼應前文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見平兒遍身綾羅,插金帶銀,花容玉貌的,便當是鳳姐兒了。才要稱姑奶奶……」,亦伏後文賈璉在休掉鳳姐後把平兒扶正。
平兒一面和寶釵湘雲等吃喝,一面回頭笑道:「奶奶,別只摸的我怪癢的。」李氏道:「噯喲!這硬的是什麼?」平兒道:「鑰匙。」李氏道:「什麼鑰匙?要緊梯己東西怕人偷了去,卻帶在身上。我成日家和人說笑,有個唐僧取經,就有個白馬來馱他;劉智遠打天下,就有個瓜精來送盔甲;有個鳳丫頭,就有個你。你就是你奶奶的一把總鑰匙,還要這鑰匙作什麼。」平兒笑道:「奶奶吃了酒,又拿了我來打趣著取笑兒了。」
此曹雪芹借李紈的話,交代平兒為鳳姐的得力助手。
寶釵笑道:「這倒是真話。我們沒事評論起人來,你們這幾個都是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李紈道:「大小都有個天理。比如老太太屋裡,要沒那個鴛鴦如何使得。從太太起,那一個敢駁老太太的回,現在他敢駁回。偏老太太只聽他一個人的話。老太太那些穿戴的,別人不記得,他都記得,要不是他經管著,不知叫人誆騙了多少去呢。那孩子心也公道,雖然這樣,倒常替人說好話兒,還倒不依勢欺人的。」惜春笑道:「老太太昨兒還說呢,他比我們還強呢。」平兒道:「那原是個好的,我們那裡比的上他。」寶玉道:「太太屋裡的彩霞,是個老實人。」探春道:「可不是,外頭老實,心裡有數兒。太太是那麼佛爺似的,事情上不留心,他都知道。凡百一應事都是他提著太太行。連老爺在家出外去的一應大小事,他都知道。太太忘了,他背地裡告訴太太。」李紈道:「那也罷了。」指著寶玉道:「這一個小爺屋裡要不是襲人,你們度量到個什麼田地!鳳丫頭就是楚霸王,也得這兩隻膀子好舉千斤鼎。他不是這丫頭,就得這麼周到了!」
榮國府中有「四大丫鬟」,「四大丫鬟」不是指晴雯、秋紋等,也不包括紫鵑,而是以「百個裡頭挑不出一個來,妙在各人有各人的好處」為標準,最能夠符合這個標準的四個丫頭,分別是:鴛鴦、彩霞、襲人、平兒。
(a) 鴛鴦 - 服侍賈母,賈母穿戴,她都記得,並予以管理,避免他人誆騙。為人公道,常替人說好話,不依勢欺人;
(b) 彩霞 - 服侍王夫人,外頭老實,心思細密,經常提醒王夫人有什麼事需要做。連賈政在家出外等一應大小事,她都知道。王夫人一時忘記了,她背地裡告訴;
(c) 襲人 - 服侍寶玉,時常對寶玉作出規勸,並料理怡紅院大小事務;
(d) 平兒 - 鳳姐的左右手,想得周到,幫助鳳姐落實執行許多事情。鳳姐猶如楚霸王,平兒猶如舉千斤鼎的兩隻膀子。
平兒笑道:「先時陪了四個丫頭,死的死,去的去,只剩下我一個孤鬼了。」李紈道:「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說著滴下淚來。眾人都道:「又何必傷心,不如散了倒好。」說著便都洗了手,大家約往賈母王夫人處問安。
李紈的話值得細味。
「你倒是有造化的。鳳丫頭也是有造化的。」此見鳳姐對平兒多有倚仗,鳳姐嚴刑峻法,平兒作為緩衝,二人互相配合,才能管好榮國府。
「想當初你珠大爺在日,何曾也沒兩個人?」鳳姐婚後,將賈璉屋裡的人全部打發,自己四個陪嫁死得死嫁的嫁,僅留下平兒一人。李紈借賈珠在世時房中有兩個丫頭,暗諷鳳姐善妒,容不得人。
「你們看我還是那容不下人的?天天只見他兩個不自在。所以你珠大爺一沒了,趁年輕我都打發了。」李紈喜歡房裡的丫頭嗎?不。但她有婦德,不喜歡也得忍耐。王熙鳳卻將舊人攆走,兼對平兒不放心,看在李紈眼中,未免過於心胸狹窄。
「若有一個守得住,我倒有個膀臂。」為何李紈要收斂光芒,與世無爭?她想嗎?非也,因她現在人丁單薄,已沒個膀臂。
整段話李紈處處借自己的仁慈對照鳳姐的不仁,亦向平兒示好,替平兒鳴不平。
李紈和鳳姐的矛盾,曹雪芹已暗中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