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5日 星期一

薛蟠失言

第三十四回尾聲交代了金玉良緣的始作俑者。

卻說襲人來見寶釵,誰知寶釵不在園內,往他母親那裡去了,襲人便空手回來。

寶玉叫襲人往寶釵家借書嘛,書借不到,目的已達,寶玉趁襲人不在,叫晴雯送兩塊手帕給黛玉作定情信物。

等至二更,寶釵方回來。原來寶釵素知薛蟠情性,心中已有一半疑是薛蟠調唆了人來告寶玉的,誰知又聽襲人說出來,越發信了。

請注意,薛蟠是寶釵的親哥哥,寶釵竟為了寶玉,疑心起自己的親哥哥。她對寶玉還不是有情?

另外,此段描寫反映「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是姿態語。何謂姿態語?說出以擺個姿態保住自己,令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寶釵當時被襲人譏諷,怎能認是薛蟠告密?

究竟襲人是聽焙茗說的,那焙茗也是私心窺度,並未據實,竟認準是他說的。

Point of view 的轉換是曹雪芹最擅長,上面是從寶釵的角度,現在轉到全知視角。在「天眼」之下,我們知道薛蟠沒告密,是忠順親王府派人前來,揭發事件,培茗講錯消息。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這日正從外頭吃了酒回來,見過母親,只見寶釵在這裡,說了幾句閑話,因問:「聽見寶兄弟吃了虧,是為什麼?」薛姨媽正為這個不自在,見他問時,便咬著牙道:「不知好歹的東西,都是你鬧的,你還有臉來問!」薛蟠見說,便怔了,忙問道:「我何嘗鬧什麼?」薛姨媽道:「你還裝憨呢!人人都知道是你說的,還賴呢。」薛蟠道:「人人說我殺了人,也就信了罷?」薛姨媽道:「連你妹妹都知道是你說的,難道他也賴你不成?」寶釵忙勸道:「媽和哥哥且別叫喊,消消停停的,就有個青紅皂白了。」因向薛蟠道:「是你說的也罷,不是你說的也罷,事情也過去了,不必較證,倒把小事兒弄大了。我只勸你從此以後在外頭少去胡鬧,少管別人的事。天天一處大家胡逛,你是個不防頭的人,過後兒沒事就罷了,倘或有事,不是你幹的,人人都也疑惑是你幹的,不用說別人,我就先疑惑。」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又見寶釵勸他不要逛去,他母親又說他犯舌,寶玉之打是他治的,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

「那薛蟠都因素日有這個名聲,其實這一次卻不是他幹的,被人生生的一口咬死是他,有口難分」,此乃從全知視角轉到薛蟠的觀點。

曹雪芹筆下的薛蟠,不完全是壞人,他也有好的一面。之前寶玉撞邪,「別人慌張自不必講,獨有薛蟠更比諸人忙到十分去:又恐薛姨媽被人擠倒,又恐薛寶釵被人瞧見,又恐香菱被人臊皮──知道賈珍等是在女人身上做功夫的,因此忙的不堪」,刻下「一生見不得這樣藏頭露尾的事……早已急的亂跳,賭身發誓的分辯」,那種心直口快,又是一大可愛處。

在親母、親妹不相信自己的情況下,「呆霸王」終於發難:

又罵眾人:「誰這樣贓派我?我把那囚攮的牙敲了才罷!分明是為打了寶玉,沒的獻勤兒,拿我來作幌子。難道寶玉是天王?他父親打他一頓,一家子定要鬧幾天。那一回為他不好,姨爹打了他兩下子,過後老太太不知怎麼知道了,說是珍大哥哥治的,好好的叫了去罵了一頓。今兒越發拉上我了!既拉上,我也不怕,越性進去把寶玉打死了,我替他償了命,大家乾淨。」一面嚷,一面抓起一根門閂來就跑。

此完全是氣憤激情之語,不能當真。

慌的薛姨媽一把抓住,罵道:「作死的孽障,你打誰去?你先打我來!」薛蟠急的眼似銅鈴一般,嚷道:「何苦來!又不叫我去,又好好的賴我。將來寶玉活一日,我擔一日的口舌,不如大家死了清淨。」

母子俱情緒上頭,寶釵出言規勸就顯得關鍵。

寶釵忙也上前勸道:「你忍耐些兒罷。媽急的這個樣兒,你不說來勸媽,你還反鬧的這樣。別說是媽,便是旁人來勸你,也為你好,倒把你的性子勸上來了。」

寶釵所講雖有道理,卻有對薛蟠責難的口氣。

薛蟠道:「這會子又說這話。都是你說的!」寶釵道:「你只怨我說,再不怨你顧前不顧後的形景。」薛蟠道:「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別說多的,只拿前兒琪官的事比給你們聽: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姨媽和寶釵急的說道:「還提這個!可不是為這個打他呢。可見是你說的了。」薛蟠道:「真真的氣死了人了!賴我說的我不惱,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寶釵道:「誰鬧了?你先持刀動杖的鬧起來,倒說別人鬧。」薛蟠見寶釵說的句句有理,難以駁正,比母親的話反難回答,因此便要設法拿話堵回他去,就無人敢攔自己的話了;也因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便說道:「好妹妹,你不用和我鬧,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話未說了,把個寶釵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薛蟠見妹妹哭了,便知自己冒撞了,便堵氣走到自己房裡安歇不提。

「你只會怨我顧前不顧後,你怎麼不怨寶玉外頭招風惹草的那個樣子!」、「那琪官,我們見過十來次的,我並未和他說一句親熱話;怎麼前兒他見了,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了?難道這也是我說的不成?」薛蟠其實沒有講錯,被打寶玉自己也要負責任。「連姓名還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給他」,可以說是單純無機心,但也可以說是未有帶眼識人。又襲人說過,跟別人交換汗巾不只一次,換句話說,這是寶玉一直以來的通病。

「我只為一個寶玉鬧的這麼天翻地覆的」,此語要緊。榮國府因寶玉被打眾人皆哭,連寶釵、薛姨媽、薛蟠都被波及,寶釵很少哭的,今次都哭了。薛姨媽、薛蟠都不開心。這呼應賈、薛兩家「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亦見寶玉是賈、史、王、薛興衰的中心,一切皆從石兄掛號。

「我早知道你的心了。從先媽和我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要讀通這句話,先明白薛蟠的心理狀態,「正在氣頭兒上,未曾想話之輕重」,急迫的、本能反應地衝口而出,這會有修飾矯情存其中嗎?不會吧!還有,「薛蟠本是個心直口快的人」,這種人會講大話嗎?薛姨媽說:「你這金要揀有玉的才可正配」,金玉良緣的傳聞原來是始於薛姨媽。「你留了心,見寶玉有那勞什骨子,你自然如今行動護著他」,證寶釵對寶玉有心意。亦正因為說中寶釵心事,寶釵才會一反常態,「氣怔了,拉著薛姨媽哭道:『媽媽你聽,哥哥說的是什麼話!』」

至此,我們知道,金玉良緣的始作俑者是薛姨媽,寶釵則是默許母親的主意。可憐黛玉懵然不知,她後來更以為寶釵、薛姨媽是好人,希望薛姨媽出頭為自己的婚事作主。

元妃賞賜寶玉與寶釵的相同亦獲得解釋。必定是薛姨媽事前向王夫人提過金玉良緣種種 (勿忘記薛姨媽和王夫人是親姊妹),王夫人入宮對元妃述及,致使元妃對寶釵留有好印象。

這裡薛姨媽氣的亂戰,一面又勸寶釵道:「你素日知那孽障說話沒道理,明兒我叫他給你陪不是。」寶釵滿心委屈氣忿,待要怎樣,又怕他母親不安,少不得含淚別了母親,各自回來,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便出來瞧母親。可巧遇見林黛玉獨立在花陰之下,問他那裡去。薛寶釵因說「家去」,口裡說著,便只管走。黛玉見他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便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不知寶釵如何答對。

脂批:

自己眼腫為誰?偏是以此笑人。笑人世間人多犯此症。

「到房裡整哭了一夜。次日早起來,也無心梳洗,胡亂整理整理」,之前回數寶釵從未試過如此,完全是反常。薛蟠的話實在太中要害。

「便出來瞧母親」,苦痛中仍不忘孝順,乃寶釵本色。

我們引周汝昌的話說過,林黛玉太自我中心,心胸太狹小,彼見寶釵「無精打采的去了,又見眼上有哭泣之狀,大非往日可比」,不是上前慰問一番,也不是去了解發生什麼一回事,而是「在後面笑道:『姐姐也自保重些兒。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何其涼薄!諷刺是寶玉被打她明明「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就是哭出兩缸眼淚來,也醫不好棒瘡」等於自打嘴巴。曹雪芹寫《紅樓夢》,處處帶出人生之荒謬、諷刺,這裡便是一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