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5日 星期一

題帕定情

襲人對王夫人說:「如今二爺也大了,裡頭姑娘們也大了,況且林姑娘寶姑娘又是兩姨姑表姊妹,雖說是姊妹們,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處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懸心,便是外人看著也不像。」寶釵恪守禮教,王夫人不會懷疑她。此話無意中令黛玉被王夫人疑心了。第七十四回王夫人形容晴雯「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她對黛玉印象不好,襲人的提醒起著一定作用。

襲人回到怡紅院,正值寶玉睡醒,襲人告知玫瑰香露之事,寶玉馬上令調來嘗試。因心中記掛黛玉,又怕襲人,遂設一法,先使襲人往寶釵那裡借書,再打發人去找黛玉。打發誰去找黛玉呢?晴雯。

襲人去了,寶玉便命晴雯來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裡看看他做什麼呢。他要問我,只說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做什麼去呢?到底說句話兒,也像一件事。」寶玉道:「沒有什麼可說的。」晴雯道:「若不然,或是送件東西,或是取件東西,不然我去了怎麼搭訕呢?」寶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兩條手帕子撂與晴雯,笑道:「也罷,就說我叫你送這個給他去了。」晴雯道:「這又奇了。他要這半新不舊的兩條手帕子?他又要惱了,說你打趣他。」寶玉笑道:「你放心,他自然知道。」

若然是普通丫鬟,主子叫你做的事,你哪有空間問長問短。可是,晴雯並非普通丫鬟,她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所以怕尷尬、不知想法子去搭訕。

「白眉赤眼」比喻無來由、平白無故。晴雯不願無緣無故到黛玉處打擾,要寶玉留句話,或送 / 取件東西,寶玉最後伸手拿了兩條手帕給晴雯,要她交給黛玉。請注意,手帕是半新不舊,他用過的,黛玉拿得手帕,等於和寶玉有肉體的親密的接觸,白先勇說:「手帕是寶玉送給黛玉的訂情信物」,是很對的。

基督教有領聖體、聖血的儀式,以麵餅象徵聖體,葡萄酒象徵聖血。寶玉用兩條半新不舊的手帕象徵自己,把自己交到黛玉手上,與黛玉接觸,給黛玉思念,此與基督教聖體、聖血的做法有異曲同工之妙,由此也見寶黛結合是性靈的、形而上的。

晴雯聽了,只得拿了帕子往瀟湘館來。只見春纖正在欄桿上晾手帕子。

脂批:

送的是手帕,晾的是手帕,妙文。

寶玉送手帕,黛玉安排下人晾手帕,二人心意相通。

見他進來,忙擺手兒,說:「睡下了。」晴雯走進來,滿屋黑魆。並未點燈。黛玉已睡在床上。問是誰。晴雯忙答道:「晴雯。」黛玉道:「做什麼?」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來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著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見,越發悶住,著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說:「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

寶黛愛情有兩個人是充當著紅娘的角色,一是紫鵑,一是晴雯。襲人窒礙寶黛相戀,晴雯卻是促進者、推動者,二人成一對比。晴雯送手帕,意味著她成為連結寶黛的橋樑。故此,當她被攆出大觀園,寶黛愛情實遭受一挫折。

這裡林黛玉體貼出手帕子的意思來,不覺神魂馳盪:寶玉這番苦心,能領會我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這番苦意,不知將來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兩塊舊帕子來,若不是領我深意,單看了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傳遞與我,又可懼;我自己每每好哭,想來也無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時五內沸然炙起。

周汝昌指出:

曹雪芹批評林黛玉,真的批評,你跟人家史湘雲比比,人家是從未把兒女私情略縈心上,你天天時時刻刻就那點兒女私情就這兒轉,這還不是批評?所以林黛玉短處就在此,太自我,太狹小,沒有世界天地。紫娟、雪雁她也大概沒有太多的關懷,這麼一個人。(答疑紅樓夢)

觀乎黛玉接過手帕的反應,周老所言無誤。

黛玉由不得餘意綿纏,令掌燈,也想不起嫌疑避諱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筆,便向那兩塊舊帕上走筆寫道:

眼空蓄淚淚空垂,暗灑閑拋卻為誰?

尺幅鮫鮹勞解贈,叫人焉得不傷悲!

其二

拋珠滾玉只偷潸,鎮日無心鎮日閑;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

其三

彩線難收面上珠,湘江舊跡已模糊;

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

誰「眼空蓄淚淚空垂」?黛玉。「暗灑閑拋卻為誰」?為寶玉。「鮫鮹」即傳說中鮫人所織的綃,泛指薄紗、手帕、絲巾。

「枕上袖邊難拂拭,任他點點與斑斑」,黛玉在兩條手帕上留下點點、斑斑的淚痕,呼應還淚說、湘妃斑竹的典故 (舜死於湘之蒼梧,他的兩個妃子奔喪痛哭,揮淚沾竹,竹盡淚斑)。

「彩線難收面上珠」,手帕上的彩線止不住面上的淚。「窗前亦有千竿竹,不識香痕漬也無?」黛玉慨嘆無人明白她流淚的原因。

簡言之,題帕三絕是黛玉所寫的三首情詩,對應著寶玉託晴雯送上定情信物,三首詩皆是黛玉愛情心血之流注,通篇閃爍著淚珠。所以

林黛玉還要往下寫時,覺得渾身火熱,面上作燒,走至鏡臺揭起錦袱一照,只見腮上通紅,自羨壓倒桃花,卻不知病由此萌。一時方上床睡去,猶拿著那帕子思索,不在話下。

「卻不知病由此萌」,《紅樓六家談》:

黛玉後來真正的一生之病,「勞怯之症」,是許多更深的原因造成的,首先是身世、愛情、婚姻的不幸福。第三十二回她悲嘆「父母早亡」,自己的婚姻「無人為我主張」,從而「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恐致勞怯之症 (如肺結核之類)」;第三十四回寶玉與她「題帕定情」後,她悲、喜、懼、愧交加,「五內沸然炙起」,「卻不知病由此萌」!這兩處「病成」和「病萌」,才是黛玉真正之病的起因和釀成,乃至促使她青春夭亡。因此黛玉之病是「心病」、「情病」而導致癆病。

黛玉是否肺癆死,可以有爭議,但她的病根在心、在兒女私情,則是無容置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