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0日 星期五

東漢黨禍新探

前言

兩漢歷史有兩大高峰,一是「王莽改制」,一是「黨錮之禍」。

前者證實先秦至西漢儒者之社會政治改革理想的總體失敗,後者則重挫儒者們通經致用、學而優則仕的人生價值觀。

經此二事,儒生陷入深沉的價值信仰失落,逐漸拋棄舊學,轉投老莊懷抱,成就魏晉玄學的興盛,政治也因而一蹶不振,長期停滯,不見生機。

關於「王莽改制」,論者多矣,近人有從蝗災的角度切入分析,更見新鮮獨到。

至於「黨錮之禍」,史家每從政治史、思想史的角度切入,卻少有由人文地理的層面出發。本文受嚴耕望「從地理背景寫歷史文化」(錢穆語) 的史學洞見啟發,嘗試從黨人家鄉分佈的角度切入,以達至對「黨錮之禍」的重新認識,並澄清若干謬誤。

黨人家鄉考略

要瞭解「黨錮之禍」,宜先看黨人來自何地。

據范曄《後漢書》記載,黨人「名跡存者」,主要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合共三十五人。

「三君 (一世之所宗,謂之君)」指竇武、劉淑、陳蕃。

「八俊 (人之英,謂之俊)」指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宇。

「八顧 (能以德行引人者,謂之顧)」指郭泰 (字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

「八及 (能導人追宗者,謂之及)」指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

「八廚 (能以財救人者,謂之廚)」指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

三十五人中,來自

a. 山陽郡有五 (張儉、劉表、王暢 – 山陽郡高平縣;度尚 – 山陽郡湖陸縣;檀敷 – 山陽郡瑕丘縣)

b. 汝南郡有四 (陳蕃 – 汝南郡平輿縣;范滂 – 汝南郡征羌縣;蔡衍 – 汝南郡項縣;陳翔 – 汝南郡邵陵縣)

c. 潁川郡有三 (李膺 – 潁川郡襄城縣;杜密 – 潁川郡陽城縣;荀翌 – 潁川潁陰)

d. 南陽郡有二 (岑晊 – 南陽郡棘陽縣;宗慈 – 南陽郡安眾縣)

e. 東平郡有二 (張邈、王考 – 東平郡壽張縣)

f. 陳留郡有二 (夏馥 – 陳留郡圉縣;秦周 – 陳留郡平丘縣)

g. 渤海郡有二 (苑康 – 渤海郡重合縣;巴肅 – 渤海郡高城縣)

h. 魯國有二 (孔昱、蕃向 – 魯國魯縣)

i. 泰山郡有二 (羊陟 – 太山郡梁父縣;胡母班 – 泰山郡奉高縣)

j. 右扶風有一 (竇武 – 右扶風平陵縣)

k. 河間郡有一 (劉淑 – 河間郡樂成縣)

l. 中山郡有一 (劉祐 – 中山郡安國縣)

m. 會稽郡有一 (魏朗 – 會稽郡上虞縣)

n. 蜀郡有一 (趙典 – 蜀郡成都縣)

o. 河南郡有一 (尹勳 – 河南郡鞏縣)

p. 太原郡有一 (郭泰 – 太原郡介休縣)

q. 東萊郡有一 (王章 – 東萊郡曲城縣)

r. 東郡有一 (劉儒 – 東郡陽平縣)

s. 沛國有一 (朱宇 – 沛國)

另有賈彪,來自潁川郡定陵縣,與郭泰齊名。

至於何顒,則是南陽郡襄鄉縣人。

翟超的家鄉未見史載。

汝南、潁川、南陽三郡黨禍激烈,是因為:

1. 汝南、潁川二郡為名士孕育之地,袁紹、袁術、許劭、呂蒙俱出汝南,張良、晁錯、郭嘉、徐庶、陳群則出潁川。

2. 南陽郡乃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家鄉,劉秀為南陽郡蔡陽縣人,任內鼓吹注重名節。另諸葛亮<出師表>有「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後兩句是偽裝,在南陽躬耕,是由於:有才能、有識見之士皆聚集於南陽,此側面寫南陽是人才集合地。

3. 十常侍中,張讓出身潁川,郭勝出身南陽,宦官爪牙在當地有龐大勢力,激起的反彈於是更大。

至於山陽、東平、陳留、渤海、魯國、泰山、河南、東萊、東郡等,清一色屬河南及山東地區。東漢政權的首都在洛陽,洛陽位於河南。山東則是齊魯二國的故地,戰國稷下學宮之所在,有豐富而深厚的儒家文化。二地黨禍熾熱,既反映宦官在京師附近為禍之烈,亦見儒家思想在起作用,試圖蕩滌政治之隆污。

黨人的家世背景及學問修養

今據《後漢書》,將可以稽查的黨人,其出身、行事,摘要如下:

竇武

父奉,定襄太守。武少以經行著稱,常教授於大澤中,不交時事,名顯關西。羌蠻寇難,歲儉民飢,武得兩宮賞賜,悉散與太學諸生,及載肴糧於路,匄施貧民。兄子紹,為虎賁中郎將,性疏簡奢侈。武每數切厲相戒,猶不覺悟,乃上書求退紹位,又自責不能訓導,當先受罪。由是紹更遵節,大小莫敢違犯。

劉淑

祖父稱,司隸校尉。少學明《五經》,遂隱居,立精舍講授,諸生常數百人。州郡禮請,五府連辟,並不就。永興二年 (公元 154 年),司徒种暠舉淑賢良方正,辭以疾。桓帝聞淑高名,切責州郡,使輿病詣京師。淑不得已而赴洛陽,對策為天下第一,拜議郎。又陳時政得失,災異之占,事皆效驗。

陳蕃

祖河東太守。年十五,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遭母憂,棄官行喪。服闋,刺史周景辟別駕從事,以諫爭不合,投傳而去。後公府辟舉方正,皆不就。

李膺

祖父脩,安帝時為太尉。父益,趙國相。膺性簡亢,無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陳寔為師友。初舉孝廉,為司徒胡廣所辟,舉高第,再遷青州刺史。守令畏威明,多望風棄官。復徵,再遷漁陽太守。尋轉蜀郡太守,以母老乞不之官。

荀翌

荀淑是荀卿十一世孫,淑兄子為荀翌,志除閹宦。

杜密

為人沈質,少有厲俗志。為司徒胡廣所辟,稍遷代郡太守。

王暢

父親王龔官至太尉。少以清實為稱,無所交黨。初舉孝廉,辭病不就。大將軍梁商特辟舉茂才,四遷尚書令,出為齊相。所在以嚴明為稱。

劉祐

初察孝廉,補尚書侍郎,閑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對無滯,為僚類所歸。

魏朗

兄為鄉人所殺,朗白日操刃報讎於縣中,遂亡命到陳國。從博士郤仲信學《春秋圖緯》,又詣太學受《五經》,京師長者李膺之徒爭從之。朗性矜嚴,閉門整法度,家人不見墯容。

趙典

父戒,為太尉,桓帝立,以定策封廚亭侯。典少篤行隱約,博學經書,弟子自遠方至。建和初,四府表薦,征拜議郎,侍講禁內,再遷為侍中。時,帝欲廣開鴻池,典諫曰:『鴻池泛溉,已且百頃,猶復增而深之,非所以崇唐、虞之約己,遵孝之愛人也。』帝納其言而止。

郭泰

家世貧賤。早孤,母欲使給事縣廷。林宗曰:「大丈夫焉能處斗筲之役乎?」遂辭。就成皐屈伯彥學,三年業畢,博通墳籍。善談論,美音制。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後遭母憂,有至孝稱。

宗慈

舉孝廉,九辟公府,有道徵,不就。後為脩武令。時太守出自權豪,多取貨賂,慈遂棄官去。徵拜議郎,未到,道疾卒。南陽群士皆重其義行。

巴肅

初察孝廉,歷慎令、貝丘長,皆以郡守非其人,辭病去。

夏馥

少為書生,言行質直。同縣高氏、蔡氏並皆富殖,郡人畏而事之,唯馥比門不與交通,由是為豪姓所仇。

范滂

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滂與母訣別,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 (膺)、杜 (密) 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

尹勳

家世衣冠。伯父睦為司徒,兄頌為太尉,宗族多居貴位者,而勳獨持清操,不以地埶尚人。州郡連辟,察孝廉,三遷邯鄲令,政有異跡。後舉高第,五遷尚書令。

蔡衍

少明經講授,以禮讓化鄉里。鄉里有爭訟者,輒詣衍決之,其所平處,皆曰無怨。舉孝廉,稍遷冀州刺史。

羊陟

家世冠族。少清直有學行,舉孝廉,辟太尉李固府,舉高第,拜侍御史。會固被誅,陟以故吏禁錮歷年。復舉高第,再遷冀州刺史。奏案貪濁,所在肅然。

張儉

趙王張耳之後,父親為江夏太守。初舉茂才,以刺史非其人,謝病不起。

岑晊

父豫,為南郡太守,以貪叨誅死。年少未知名,往候同郡宗慈,慈與語,大奇之,遂將俱至洛陽,因詣太學受業。有高才,郭林宗、朱公叔等皆為友,李膺、王暢稱其有幹國器,雖在閭里,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

陳翔

祖父珍,司隸校尉。翔少知名,善交結。察孝廉,太尉周景辟舉高第,拜侍御史。

孔昱

七世祖霸,成帝時歷九卿,封褒成侯。自霸至昱,爵位相係,其卿相牧守五十三人,列侯七人。昱少習家學,大將軍梁冀辟,不應。

苑康

少受業太學,與郭泰親善。舉孝廉,再遷潁陰令,有能跡。遷太山太守。郡內豪姓多不法,康至,奮威怒,施嚴令,莫有干犯者。先所請奪人田宅,皆遽還之。

檀敷

少為諸生,家貧而志清,不受鄉里施惠。舉孝廉,連辟公府,皆不就。立精舍教授,遠方至者常數百人。

劉儒

郭林宗常謂儒口訥心辯,有珪璋之質。察孝廉,舉高第,三遷侍中。桓帝時,數有災異,下策博求直言,儒上封事十條,極言得失,辭甚忠切。

賈彪 (字偉節)

少遊京師,志節慷慨,與同郡荀爽齊名。初仕州郡,舉孝廉,補新息長。

何顒

少遊學洛陽。顒雖後進,而郭林宗、賈偉節等與之相好,顯名太學。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而篤病將終,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為復讎,以頭醊其墓。

若要作一歸納,我們可以得出:

(1) 父祖輩曾任朝廷官員

竇武、劉淑、陳蕃、李膺、王暢、趙典、尹勳、羊陟、張儉、岑晊、陳翔

(2) 精通《五經》

竇武、劉淑、趙典、魏朗、蔡衍、檀敷

(3) 受儒學薰陶,具有德行

竇武、李膺、荀翌、杜密、王暢、魏朗、趙典、郭泰、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張儉、岑晊、苑康、檀敷、劉儒、賈彪、何顒

(4) 信奉今文經學,好言災異

劉淑、劉儒

(5) 曾察舉孝廉 / 茂才 / 賢良方正

劉淑、李膺、王暢、劉祐、宗慈、巴肅、尹勳、蔡衍、羊陟、張儉、陳翔、苑康、檀敷、劉儒、賈彪

(6) 與洛陽 / 太學有關係

劉淑、魏朗、郭泰、苑康、岑晊、何顒、賈彪

(7) 儒聖後人

孔昱 (孔子之後)、荀翌 (荀子之後)

其中,李膺、杜密為胡廣所辟,羊陟為李固故吏,种暠曾舉薦劉淑,陳翔為周景所辟,魏朗獲李膺之徒爭從,郭泰與李膺為友,岑晊、苑康、何顒與郭泰親善。

胡廣、李固、种暠皆和梁冀有衝突 (胡廣與李固提議,立質帝堂兄清河王劉蒜為帝,與梁冀對著幹。种暠被梁冀陷害,得李固相助,避過一劫),周景依法整治宦官任用的門人和子弟,換言之,黨人一直是站在戚宦對立面的光明力量、清流。

和後來士人文質彬彬不同,「兄為鄉人所殺,(魏) 朗白日操刃報讎於縣中」,「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而篤病將終,(何) 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為復讎,以頭醊其墓」,東漢黨人彷彿有春秋戰國時代的任俠之風。

黨人惹禍因由

黨人何以招禍?今再據《後漢書》,羅列箇中因由:

李膺

第一次黨禍 – 直接得罪宦官及其爪牙羽翼而獲罪

宦官張讓弟張朔貪殘無道,被李膺逮捕處決。張成勾結宦官,得知將有大赦令,遂教子殺人。李膺時為河南尹,收捕張成之子,並處死他,張成弟子牢修於是控告李膺等人結黨,「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李膺後來「赦歸田里,禁錮終身。而黨人之名,猶書王府」。

第二次黨禍 – 獲竇武、陳蕃賞識,竇、陳二人欲盡殺宦官,事敗,遭牽連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竇武與太傅陳蕃謀誅宦官,任李膺為長樂少府,宦官事先迫使靈帝逮捕竇武。竇武起兵反抗,兵敗自殺,宦官進一步逮捕黨人,李膺等被捕入獄處死。

竇武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出面援救李膺,令李膺獲赦免。

第二次黨禍 – 謀誅宦官事敗

官拜大將軍,封聞喜侯,與太傅陳蕃共同管理朝政。任內大舉進用賢才,包括之前黨人李膺、杜密、陳寔等 (此相當於解消桓帝生前「禁錮終身」的意旨,為黨人平反)。

竇武掌權後,一直想除去所有宦官,遂與陳蕃商議可行方法。事洩,宦官朱瑀「盜發武奏,罵曰:『中官放縱者,自可誅耳。我曹何罪,而當盡見族滅?』因大呼曰:『陳蕃、竇武奏白太后廢帝,為大逆!』乃夜召素所親壯健者長樂從官史共普、張亮等十七人,歃血共盟誅武等」。竇武兵敗自殺,其宗親、賓客、姻屬被收捕,盡數誅殺。

陳蕃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李膺等人被宦官誣陷,桓帝將李膺等下獄。陳蕃向桓帝切諫,被罷免太尉一職。

第二次黨禍 – 謀誅宦官事敗

陳蕃與外戚竇武共同掌政,徵用名士賢才。二人有意盡誅宦官,事洩,曹節等先發制人,陳蕃最後被殺,家屬流放,宗族、門生、故吏都被免職禁錮。

劉淑

第二次黨禍 – 受竇、陳事牽連

竇武事敗後,「宦官譖淑與竇武等通謀,下獄自殺」。

杜密

第一次黨禍 – 受李膺牽連

與李膺俱坐,名行相次,時人稱「李杜」。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太傅陳蕃輔政,獲其賞識,復為太僕。竇、陳殺宦官事敗,杜密自殺。

范滂

第一次黨禍 – 受李膺牽連

牢修誣陷李膺等,范滂坐繫黃門北寺獄。次年獲釋返鄉,汝南、南陽士大夫熱烈歡迎他。

第二次黨禍 – 受李膺、杜密牽連

建寧二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范滂母親說:「你今天可以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了又有什麼遺憾!」

荀翌

直接得罪宦官,有份參與竇、陳誅宦官事

兄弟皆正身疾惡,志除閹宦。其支黨賓客有在二郡者,纖罪必誅。翌後共大將軍竇武謀誅中官,與李膺俱死。

劉祐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陳蕃輔政,以祐為河南尹。及蕃敗,祐黜歸,卒於家。

順帶一提,劉祐之前有打擊戚宦之舉,見「是時會稽太守梁旻,大將軍冀之從弟也。祐舉奏其罪,旻坐徵。復遷祐河東太守。時屬縣令長率多中官子弟,百姓患之。祐到,黜其權強,平理冤結,政為三河表」、「拜宗正,三轉大司農。時中常侍蘇康、管霸用事於內,遂固天下良田美業,山林湖澤,民庶窮困,州郡累氣。祐移書所在,依科品沒入之。桓帝大怒,論祐輸左校」。

魏朗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尚書令陳蕃薦朗公忠亮直,宜在機密,復徵為尚書。會被黨議,免歸家。竇武等誅,朗以黨被急徵,行至牛渚,自殺。

魏朗也有和宦官黨羽直接衝突,見「時中官子弟為國相,多行非法,朗與更相章奏,幸臣忿疾,欲中之。」

朱宇

第二次黨禍 – 曾獲竇武、陳蕃賞識,受竇、陳事所累

竇武掌權後,進用朱宇。建寧元年 (公元 168 年),竇武、陳蕃任命朱宇為司隸校尉。二年 (公元 169 年) 被曹節誣陷圖謀不軌,死於獄中。

巴肅

第二次黨禍 – 有份參與竇、陳誅宦官事

與竇武、陳蕃等謀誅閹官,武等遇害,肅亦坐黨禁錮。中常侍曹節後聞其謀,收之。肅自載詣縣,縣令見肅,入閤解印綬與俱去。肅曰:「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不隱其謀矣,又敢逃其刑乎?」遂被害。

尹勳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黨人的一邊

上書解釋范滂、袁忠等黨議禁錮。

第二次黨禍 – 曾獲竇武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武於是引同志尹勳為尚書令。坐竇武等事,下獄自殺。

劉儒

第二次黨禍 – 受憲、陳事牽連

會竇武事,下獄自殺。

張儉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

延熹八年 (公元 165 年),山陽太守翟超任他為東部督郵。因宦官侯覽「殘暴百姓,所為不軌」。張儉彈劾侯覽及其母親,請誅侯覽。侯覽心思報復。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張儉家趕走了一個僕人朱並。侯覽利用朱並,誣告張儉跟同鄉二十四個人結黨,誹謗朝廷,企圖造反。侯覽「刊章討捕」,發出通緝令,張儉被迫逃亡。

翟超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提拔張儉

任山陽太守時,曾沒收中常侍侯覽的財產。延熹八年,任命張儉為東部督郵。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在宦官曹節誣陷下,死於獄中。

苑康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

張儉殺侯覽母親,苑康調查侯覽母親的黨羽,有的藏匿在太山境內,苑康厭惡宦官,因此將他們全部逮捕,沒有漏網之魚。侯覽因此痛恨苑康,誣諂苑康與兗州刺史第五種和都尉壺嘉欺騙朝廷賊人投降,於是徵召苑康到廷尉審訊,減死罪一等,流放到日南。潁陰人和太山羊陟等人到朝廷為苑康申訴,得以從輕發落,送回本郡,苑康後來在家裡去世。

羊陟

第二次黨禍 – 同情苑康,得罪宦官侯覽

禁制豪右,京師憚之。黨事起,為苑康申訴,免官禁錮,卒於家。

劉表

第二次黨禍 – 為張儉所累

與同郡張儉等受到訕議,在問罪的詔書下來之前收到風聲,馬上逃亡,避過迫害。

岑晊

第一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黨羽

與郭泰為友,李膺、王暢加以稱許。宛縣有富商張汎,是漢桓帝美人外親,善巧雕鏤玩好之物,因賂遺中官得顯位,橫行霸道。岑晊與張牧勸成瑨收捕張汎等,既而遇赦,成瑨還是誅殺了張汎,並收捕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餘人,後來才上奏。中常侍侯覽指使張汎妻上書訟冤。桓帝大怒,將成瑨下獄,成瑨死於獄中。岑晊與張牧逃匿齊魯之間,後遇赦而出。

第二次黨禍 – 受李膺、杜密牽連

李膺、杜密被誅,岑晊逃亡,在江夏山中去世。

陳翔

正面得罪宦官,受黨禍牽連

大將軍梁冀衣冠不整,陳翔上奏彈劾梁冀恃寵而不敬,請求收捕治罪。後來又舉報豫章太守王永與宦官勾結、吳郡太守徐參在職貪污,都被送往廷尉治罪。徐參是中常侍徐璜的弟弟。黨禍起,他被送往黃門北寺獄拷問審訊,後無證據被釋放,在家中去世。

孔昱

受黨禍牽連

遭黨事禁錮。

郭泰

未受黨禍影響,「林宗雖善人倫,而不為危言覈論,故宦官擅政而不能傷也。及黨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唯林宗及汝南袁閎得免焉。遂閉門敎授,弟子以千數」。

蔡衍

未受黨禍影響,有不與戚宦為伍之舉,如「中常侍具瑗託其弟恭舉茂才,衍不受,乃收齎書者案之。又劾奏河閒相曹鼎臧罪千萬。鼎者,中常侍騰之弟也。騰使大將軍梁冀為書請之,衍不荅,鼎竟坐輸作左校」、「梁冀聞衍賢,請欲相見,衍辭疾不往,冀恨之」

夏馥

第二次黨禍 – 聲名過大,為宦官所憚

雖不交時宦,然以聲名為中官所憚,遂與范滂、張儉等俱被誣陷,詔下州郡,捕為黨魁。

夏馥跟地方上的豪門大族也有矛盾,見「同縣高氏、蔡氏並皆富殖,郡人畏而事之,唯馥比門不與交通,由是為豪姓所仇」。

另有

賈彪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說服外戚竇武援救李膺等,桓帝因此大赦黨人。

第二次黨禍 – 受黨禍牽連

以黨禁錮,卒於家。

何顒

第一次黨禍 – 與李膺、陳蕃友善,受其牽連

顒以與蕃、膺善,遂為宦官所陷,乃變姓名,亡匿汝南間。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知道,「黨錮之禍」由三大核心事件構成:

I. 桓帝延熹九年 (公元 166 年),李膺處死張成兒子,致使張成反擊 (牽連:竇武、陳蕃、杜密、范滂、尹勳、賈彪、何顒)

II.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竇武與太傅陳蕃謀誅宦官事敗 (牽連:李膺、杜密、劉淑、范滂、荀翌、劉祐、魏朗、朱宇、巴肅、尹勳、劉儒、岑晊、賈彪)

III.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侯覽利用朱並,誣告張儉結黨,誹謗朝廷,企圖造反 (牽連:翟超、苑康、羊陟、劉表)

之所以牽連甚廣,原因如下:

i. 同鄉關係 – 如李膺、杜密、賈彪皆為潁川人。

ii. 上司提拔下屬之恩 – 如翟超起用張儉、陳蕃起用劉祐、魏朗,竇武起用朱宇、尹勳

iii. 出於人性上的同情,予以聲援 – 如羊陟同情苑康

又以郭泰為首在京師開出的臧否人物的清議之風,以及郭泰、李膺好與名士結交的習慣 (見上文「郭泰與李膺為友,岑晊、苑康、何顒與郭泰親善」,可以為證),也一定程度加劇了黨禍,令更多無辜士人遭殃。

所謂黨錮,據廖伯源<漢黨錮考>,專指因結黨而「不得宦為吏」、「塞其仕進之路」。黨人普遍深受儒家思想薰陶,或父祖輩俱為官,黨錮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異常沉重的打擊,是比死更難受的懲罰。

對「黨錮之禍」的再認識

「黨錮之禍」究竟是不是全國性事件?是不是全國的士人都涉及其中?從以上資料,可知答案是否定的。如王仁祥<東漢士人的遊歷路線及士人網絡的形成>所言,士人除洛陽外,主要來自潁川、北海、太原、山陽、南陽、泰山、河間、勃海等郡國。而據筆者觀察,汝南、潁川、南陽、山陽四郡為最,次為東平、陳留、渤海、魯國、泰山、東萊、東郡等,俱為河南及山東地區,換言之,「黨錮之禍」屬地區性事件,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對中央腐敗政權的一次反應。

「黨錮之禍」又是否事如其名,只是宦官以「黨人」罪名,禁止士人終身不得為官?從<黨錮列傳>中有「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捕前黨故司空虞放、太僕杜密、長樂少府李膺、司隸校尉朱寓、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翌、河內太守魏朗、山陽太守翟超、任城相劉儒、太尉掾范滂等百餘人,皆死獄中」,可見「黨錮之禍」是有死人的,有士人在這次事件中喪失性命,正因為宦官專橫如此暴烈,皇帝完全站在宦官一邊,黨禍後士人們才會閉門隱居,不復理會政事,再進一步就是由儒家轉向道家,嚮往清談玄學。

「黨錮之禍」有沒有下開「黃巾之亂」及東漢末年的局面?且看黃巾亂事波及的地區,遍及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其中,青州、兗州位處山東,冀州領有中山、河間、渤海等,荊州領有南陽,豫州領潁川、汝南,黃巾最盛之範圍,差不多同於黨人的家鄉!竊以為黨人替當地老百姓除宦官不成,反令局面越來越壞,終致激出民變。《資治通鑑.卷五十八》以下一段可作佐證:

上問計於中常侍呂強,對曰:「黨錮久積,人情怨憤,若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今請先誅左右貪濁者,大赦黨人,料簡刺史、二千石能否,則盜無不平矣。」帝懼而從之。壬子,赦天下黨人,還諸徙者;唯張角不赦。

漢靈帝中平元年 (公元 184 年),劉表受大將軍何進招辟為掾 (副官),推薦再次入朝。何進,南陽宛縣 (今河南省南陽市) 人,漢末外戚,為對付十常侍,遂與袁紹合謀,密召董卓 (隴西臨洮人,曾被袁隗辟為掾。數討羌、胡,前後百餘戰) 率兵入京,盡殺宦官。事情後來敗露,何進被十常侍殺死。袁紹,汝南郡汝陽縣 (今河南省商水縣) 人,高祖袁安官至司空、司徒,叔曾祖袁敞官至司空,祖父袁湯官至司空、司徒、太尉,生父袁逢官至司空,叔叔袁隗官至司徒、太傅,家族中四世居三公之位者多達五人,故號稱「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他在董卓入京後,被各路諸侯推舉為盟主,討伐董卓,於官渡之戰慘敗給曹操。

何進和袁紹,一來自南陽,一來自汝南,俱為黨人家鄉之地,袁紹出身尤其顯貴,深受儒學薰陶,由此可見「黨錮之禍」與東漢末年的局面有直接的關係。另外,外戚意圖盡殺宦官的做法,非何進獨見創獲,實始於竇武,何進的乃竇武的摹本,奈何同樣以失敗告終,據此,「黨錮之禍」與東漢末年的局面更加有著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關係。

張儉在建安初年重新為官,「見曹氏世德已萌,乃闔門懸車,不豫政事」,「世德已萌」指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曹操專權,有篡位之意,張儉看見,決定抽身離開,從此不理政事,其道德人格可見一斑,亦知曹魏政權在黨人眼中實為不合法 (illegitimate),無認受性可言。也因為此,曹魏政權需要加倍吸納、厚待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如郭嘉 (字奉孝,潁川人,初為袁紹麾下,後成為曹操麾下重要謀士)、荀彧 (字文若,潁川人,荀子之後,初投靠袁紹,後改投曹操帳下,成為其首席謀臣,曹操稱他為「吾之子房」,子房是張良的字),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我們甚至可以說,曹操得以打敗袁紹,控有北方,跟得到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支持有關)。

相比之下,「董卓秉政,逼 (何) 顒以為長史,託疾不就,乃與司空荀爽、司徒王允等共謀卓」,董卓得不到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的支持,終致被殺收場。

談及何顒,他與袁紹為患難之交,見「袁紹慕之,私與往來,結為奔走之友。是時黨事起,天下多離其難,顒常私入洛陽,從紹計議。其窮困閉厄者,為求援救,以濟其患。有被掩捕者,則廣設權計,使得逃隱,全免者甚眾」。不過,與曹操相比,何顒認為,「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曹操似較袁紹勝一籌。

結語

在眾多對「黨錮之禍」的析論中,呂思勉算是比較深入、中肯、客觀,他說:

此時的士大夫和貴族,都是好名的,都是好交結的。這一則出於戰國之世貴族好養士,士人好奔走的習慣,一則出於此時選舉上的需要,在第七章中,業經說過了。當時的宦官,多有子弟親戚,或在外面做官暴虐,或則居鄉恃勢驕橫。用法律裁制,或者激動輿論反對他,正是立名的好機會。士大夫和宦官遂勢成水火。這一班好名譽好交結的士大夫,自然也不免互相標榜,互相結托。京城裡的大學,遊學者眾多,而且和政治接近,便自然成為他們聚集的中心。結黨以營謀進身,牽引同類,淆亂是非,那是政治上的一個大忌。當時的士大夫,自不免有此嫌疑。而且用了這一個罪名,則一網可以打盡,這是多麼便利,多麼痛快的事!宦官遂指當時反對他們的名士為黨人,勸桓帝加以禁錮,後因后父竇武進言,方才把他們赦免。167 年,桓帝崩,無子,竇后和武定策禁中,迎立了章帝的玄孫靈帝。太后臨朝。竇武是和名士接近的,有恩於竇氏的陳蕃,做了太傅,則其本身就是名士中人。謀誅弄權的宦官,反為所害。太后亦被遷抑鬱而死。靈帝年長,不徒不知整頓,反更崇信宦官,聽其把持朝政,濁亂四海。而又一味聚斂奢侈。此時亂源本已潛伏,再天天給他製造爆發的機會,遂成為不可收拾之局了。(《中國通史》)

然而,以「好名譽」來解釋李膺等人的行為,未免不盡恰當,反不如錢穆所言:

此等皆不畏強禦,耿耿忠直,以正氣大義與黑暗勢力相鬥爭,雖屢受摧挫,然士人勢力之逐步成長,實胥賴之,當時士大夫自有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亦不可純由外面事態說之也。(《國史大綱》)

所謂「外面事態」,即是「實然」,「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即是「應然」。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也是實然、應然二分的思維。

從「實然」看,黨人自是做得過了火,錢穆亦說:「且名士對付宦官,態度亦自有過激處」。可是,再激再過火,初心是道德的,是正義的,呂思勉用「好名譽」來一筆抹殺,對黨人太不公道。

黎東方《細說秦漢》:

「黨錮之禍」,嚴格來說,是統治階層內部的鬥爭。但是,東漢「黨人」的正義感,無私情操,鬥爭意志和堅定氣節,卻代表著一種進步的時代精神。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心嗎》一文中曾經寫道:「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倪端《我聽黃仁宇講中國歷史》:

在「學而優則仕」的條件下,這些學人除了當官之外,缺少發展抱負的出路……有的則躑躅仕途,有的為人「賓客」,還有很多自負清高,在讀聖賢書之餘,養成一種仗義輕生的風氣,不僅自己被窄狹的倫理觀念所支配,還更強迫他人一體以個人道德代替社會秩序,這許多條件都構成黨禍的根源。

把兩種說法合併觀看,或許更接近歷史真實。

[主要參考資料]

1. 范曄,《後漢書》。

倪二輕財

賈芸碰到一個醉漢,這個醉漢是誰?原來是倪二,即回目中的「醉金剛」。

聽醉漢罵道:「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來了。」賈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漢一把抓住,對面一看,不是別人,卻是緊鄰倪二。原來這倪二是個潑皮,專放重利債,在賭博場吃閑錢,專管打降吃酒。如今正從欠錢人家索了利錢,吃醉回來,不想被賈芸碰了一頭,正沒好氣,掄拳就要打。只聽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衝撞了你。」倪二聽見是熟人的語音,將醉眼睜開看時,見是賈芸,忙把手鬆了,趔趄著笑道:「原來是賈二爺,我該死,我該死。這會子往那裡去?」賈芸道:「告訴不得你,平白的又討了個沒趣兒。」倪二道:「不妨不妨,有什麼不平的事,告訴我,替你出氣。這三街六巷,憑他是誰,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剛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離家散!」賈芸道:「老二,你且彆氣,聽我告訴你這原故。」說著,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訴了倪二。

脂批有一則:

這一節對《水滸》楊志賣大刀遇沒毛大蟲一回看,覺好看多矣。己卯冬夜。脂硯。

《紅樓夢》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它集中國文學之大成。僅就傳奇、小說一端論,寶黛脫胎自《會真記》張生和崔鶯鶯,賈璉有西門慶影子,《風月寶鑒》「只可照正面,不可照反面」的概念,亦取自《金瓶梅》。至於對《水滸傳》的吸收和消化,觀曹雪芹如何寫倪二出場可窺一二。

倪二是江湖義氣兒女,有別於卜世仁是商人。重義輕利、說話直率,是倪二的個性。

倪二聽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罵不出好話來,真真氣死我倪二。也罷,你也不用愁煩,我這裡現有幾兩銀子,你若用什麼,只管拿去買辦。但只一件,你我作了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頭有名放帳,你卻從沒有和我張過口。也不知你厭惡我是個潑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難纏,利錢重?若說怕利錢重,這銀子我是不要利錢的,也不用寫文約,若說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給你了,各自走開。」一面說,一面果然從搭包裡掏出一捲銀子來。

對比卜世仁拿一大堆道理推辭,倪二當真急賈芸所急。

賈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雖然是潑皮無賴,卻因人而使,頗頗的有義俠之名。若今日不領他這情,怕他臊了,倒恐生事。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還他也倒罷了。」想畢笑道:「老二,你果然是個好漢,我何曾不想著你,和你張口。但只是我見你所相與交結的,都是些有膽量的有作為的人,似我們這等無能無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張口,你豈肯借給我。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領,回家按例寫了文約過來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會說話的人。我卻聽不上這話。既說『相與交結』四個字,如何放帳給他,使他的利錢!既把銀子借與他,圖他的利錢,便不是相與交結了。閑話也不必講。既肯青目,這是十五兩三錢有零的銀子,便拿去治買東西。你要寫什麼文契,趁早把銀子還我,讓我放給那些有指望的人使去。」賈芸聽了,一面接了銀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寫罷了,有何著急的。」倪二笑道:「這不是話。天氣黑了,也不讓茶讓酒,我還到那邊有點事情去,你竟請回去。我還求你帶個信兒與舍下,叫他們早些關門睡罷,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緊事兒,叫我們女兒明兒一早到馬販子王短腿家來找我。」一面說,一面趔趄著腳兒去了,不在話下。

脂批評價倪二:

爽快人,爽快語。

今寫在市井俗人身上,又加一「俠」字,則大有深意存焉。

倪二和馬販子王短腿是一伙。他朝賈芸救寶玉,除了倪二,少不了王短腿的份兒。

賈芸初時還怕倪二一時醉中慷慨,及至到錢鋪裡將那銀子稱一稱,十五兩三錢四分二釐,他才知倪二沒有撒謊,心下越發歡喜,收了銀子返家。

見他母親自在炕上拈線,見他進來,便問那去了一日。賈芸恐他母親生氣,便不說起卜世仁的事來,只說在西府裡等璉二叔的,問他母親吃了飯不曾。他母親已吃過了,說留的飯在那裡。小丫頭子拿過來與他吃。

脂批:

孝子可敬。此人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八十回後,賈芸成了奸角,此和前八十回孝順、善談、有志氣、有知識、敢果斷的形象格格不入。

2021年4月29日 星期四

卜氏夫婦

賈寶玉去探望賈赦,賈芸則和賈璉見面,打聽一下找工作的消息。

且說賈芸進去見了賈璉,因打聽可有什麼事情。賈璉告訴他:「前兒倒有一件事情出來,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給了賈芹了。他許了我,說明兒園裡還有幾處要栽花木的地方,等這個工程出來,一定給你就是了。」

脂硯齋在「偏生你嬸子再三求了我」後下一批語:

反說體面話,懼內人纍纍如是。

輕輕一筆,就把賈璉怕老婆的形象帶出。

賈芸知道工作有著落,也不著急,

既是這樣,我就等著罷。叔叔也不必先在嬸子跟前提我今兒來打聽的話,到跟前再說也不遲。

不過,多做一點討好工夫,始終有益。他於是想出一個主意來,打算向舅舅卜世仁賒借些香料,以討鳳姐歡心。

卜世仁,人如其名,不是人,沒有些微人情味。此處曹雪芹又運用諧音。卜氏開香料鋪,

忽見賈芸進來,彼此見過了,因問他這早晚什麼事跑了來。賈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幫襯幫襯。我有一件事,用些冰片麝香使用,好舅舅每樣賒四兩給我,八月裡按數送了銀子來。」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賒欠一事。前兒也是我們鋪子裡一個伙計,替他的親戚賒了幾兩銀子的貨,至今總未還上。因此我們大家賠上,立了合同,再不許替親友賒欠。誰要賒欠,就要罰他二十兩銀子的東道。況且如今這個貨也短,你就拿現銀子到我們這不三不四的鋪子裡來買,也還沒有這些,只好倒扁兒去。這是一。二則你那裡有正經事,不過賒了去又是胡鬧。你只說舅舅見你一遭兒就派你一遭兒不是。你小人兒家很不知好歹,也到底立個主見,賺幾個錢,弄得穿是穿吃是吃的,我看著也喜歡。」

簡單講,卜世仁就是拒絕幫助賈芸。

賈芸笑道:「舅舅說的倒乾淨。我父親沒的時候,我年紀又小,不知事。後來聽見我母親說,都還虧舅舅們在我們家出主意,料理的喪事。難道舅舅就不知道的,還是有一畝地兩間房子,如今在我手裡花了不成?巧媳婦做不出沒米的粥來,叫我怎麼樣呢?還虧是我呢,要是別個,死皮賴臉三日兩頭兒來纏著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沒有法呢。」

賈芸是真的在生計上沒有辦法,才找卜世仁,奈何卜世仁仍見死不救,說:

我的兒,舅舅要有,還不是該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說,只愁你沒算計兒。你但凡立的起來,到你大房裡,就是他們爺兒們見不著,便下個氣,和他們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們嬉和嬉和,也弄個事兒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見了你們三房裡的老四 (賈芹),騎著大叫驢,帶著五輛車,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廟去了。他那不虧能幹,這事就到他了!

賈芸聽他囉囉嗦嗦說得不堪,便起身告辭。

卜世仁道:「怎麼急的這樣,吃了飯再去罷。」一句未完,只見他娘子說道:「你又糊塗了。說著沒有米,這裡買了半斤面來下給你吃,這會子還裝胖呢。留下外甥挨餓不成?」卜世仁說:「再買半斤來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兒:「銀姐,往對門王奶奶家去問,有錢借二三十個,明兒就送過來。」夫妻兩個說話,那賈芸早說了幾個「不用費事」,去的無影無蹤了。

脂硯齋的批語特別值得注意,她對賈芸是這樣評價:

有志氣,有果斷。

有知識有果斷人,自是不同。

對於卜世仁夫婦,她說:

雖寫小人家澀細,一吹一唱,酷肖之至,卻是一氣逼出,後文方不突然。《石頭記》筆仗全在如此樣者。

賈芸是有志氣、有知識、果斷的人。卜氏夫婦則是小人之流,小人與君子對比,小人喻於利。

周汝昌指《紅樓夢》是一部「文化小說」,是了解中華文化的鑰匙。何以見得?

賈芸要找工作機會,不惜攀關係,認寶玉為父。他又要送禮收買鳳姐,討她歡心。攀關係、送禮正是中華文化。

另外,卜氏夫婦的勢利眼、狗眼看人低,連親戚都見死不救,也是中華文化。

這些在《論》《孟》《老》《莊》都看不到,《紅樓夢》就看到了,故《紅樓夢》是進入中華文化的鑰匙。

賈芸求卜世仁不成,一徑回歸舊路,心下正自煩惱,一邊想,一邊低頭只管走,不想一頭就碰在一個醉漢身上。這個醉漢是誰?下文再述。

探望賈赦

寶玉被賈母叫去,向大老爺請安。大老爺就是賈赦。

且說賈赦偶感些風寒,賈母遂令寶玉去探望慰問。

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次後便喚人來:「帶哥兒進去太太屋裡坐著。」寶玉退出,來至後面,進入上房。邢夫人見了他來,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寶玉方請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問別人好,又命人倒茶來。一鐘茶未吃完,只見那賈琮來問寶玉好。邢夫人道:「那裡找活猴兒去!你那奶媽子死絕了,也不收拾收拾你,弄的黑眉烏嘴的,那裡像大家子念書的孩子!」

此處值得談論的地方有三。

(1) 誰通知寶玉前來?鴛鴦。前來哪人的家?賈赦。曹雪芹為何不安排其他丫鬟通知?除了因為鴛鴦是賈母近身丫鬟,還有意為賈赦納鴛鴦做妾埋下伏筆。

(2) 脂硯齋在「賈赦先站起來回了賈母話」後下一批語:「一絲不亂」,在「先倒站了起來請過賈母安」後下一批語:「一絲不亂」,在「寶玉方請安」後下一批語:「好規矩」,在「又命人倒茶來」後下一批語:「好層次,好禮法,誰家故事?」誠然,賈赦好色,邢夫人自私自利,寶玉時有違禮。可是,從大體上看,三人仍恪守禮法,不敢完全推翻或顛覆。

(3) 賈琮首次出場,他是玉字輩,輩份與寶玉、賈環同。從邢夫人的語氣,她似不是賈琮的親娘,賈琮和迎春都是賈赦的元配夫人所生,邢夫人是填房。由邢夫人對賈琮的態度,亦可以推想她如何對待迎春,第七十三回:「我想天下的事也難較定,你是大老爺跟前人養的,這裡探丫頭也是二老爺跟前人養的,出身一樣。如今你娘死了,從前看來你兩個的娘,只有你娘比如今趙姨娘強十倍的,你該比探丫頭強才是。怎麼反不及他一半!誰知竟不然,這可不是異事。倒是我一生無兒無女的,一生乾淨,也不能惹人笑話議論為高。」

正說著,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請過安,邢夫人便叫他兩個椅子上坐了。賈環見寶玉同邢夫人坐在一個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摩挲撫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時,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寶玉見他們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著,我還和你說話呢。」寶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兩個道:「你們回去,各人替我問你們各人母親好。你們姑娘、姐姐妹妹都在這裡呢,鬧的我頭暈,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賈環等答應著,便出來回家去了。

讀《紅樓夢》要仔細,「只見賈環、賈蘭小叔侄兩個也來了」、「便和賈蘭使眼色兒要走。賈蘭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辭」,賈環、賈蘭顯然感情非常好,二人是一伙的。

賈環見邢夫人百般摩挲撫弄寶玉,心中不自在,脂批:「千里伏線」,賈環日後會陷害寶玉。為什麼他要這樣做?因為他妒忌、痛恨眾人只溺愛寶玉。

「今兒不留你們吃飯了」,脂批:「明顯薄情之至。」邢夫人為何薄情對待賈環、賈蘭?因二人皆無法接近「權力核心」,即得不到賈母的疼愛。只有寶玉,是榮國府原當家王夫人之子,是賈母的「心肝兒肉」,厚此薄彼,在所難免,由此亦見邢夫人之勢利自私,以及賈環、賈蘭不喜寶玉並非偶然。

脂硯齋有一條批語:

逐步一段為五鬼魘魔法作引。脂硯。

趙姨娘在第二十五回利用馬道婆對鳳姐、寶玉施巫術詛咒,所謂「魘魔法姊弟逢五鬼」,趙姨娘狠下毒手,和賈環備受冷落,寶玉被捧為榮國府潛在繼承人有密切關係。

2021年4月28日 星期三

賈芸認父

第二十四回的回目是「醉金剛輕財尚義俠,痴女兒遺帕惹相思」。

「醉金剛」是誰?倪二。他曾在賈芸困難時,慷慨相助,故云「輕財尚義俠」。

「痴女兒」是誰?小紅。小紅原名林紅玉,父親是榮國府二管家林之孝。她和賈芸互有好感,遺下手帕,惹起賈芸相思。

合而觀之,第二十四回的中心人物是賈芸,乃無容置疑。

為什麼賈芸那麼重要?要特別用一回來寫他?我們看看脂批的提示:

「醉金剛」一回文字,伏芸哥仗義探庵 ()

探誰的庵 (監)?寶玉也。八十回後,寶玉、鳳姐被關進獄神廟,賈芸仗義探望,出手營救,如此重要,所以要大特寫。倪二在八十回後也會幫助賈芸。

此回一開始,不是直接寫賈芸,而是交代前文黛玉聽《牡丹亭》有感觸。

話說林黛玉正自情思縈逗,纏綿固結之時,忽有人從背後擊了一掌,說道:「你作什麼一個人在這裡?」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頭看時,不是別人,卻是香菱。

香菱的身份是什麼?薛寶釵哥哥薛蟠的妾。寶黛一起,寶釵必後至,此處又是這樣。

林黛玉道:「你這個傻丫頭,唬我這麼一跳好的。你這會子打那裡來?」香菱嘻嘻的笑道:「我來尋我們的姑娘的,找他總找不著。你們紫鵑也找你呢,說璉二奶奶送了什麼茶葉來給你的。走罷,回家去坐著。」一面說著,一面拉著黛玉的手回瀟湘館來了。果然鳳姐兒送了兩小瓶上用新茶來。林黛玉和香菱坐了。況他們有甚正事談講。不過說些這一個繡的好,那一個刺的精,又下一回棋,看兩句書,香菱便走了。不在話下。

黛玉與香菱,之前回數並未交代二人相識,至此明寫彼此來往,這為香菱學詩於黛玉埋下伏筆。

寶玉方面,他始終不能不吃女孩嘴上的胭脂。

如今且說寶玉因被襲人找回房去,果見鴛鴦歪在床上看襲人的針線呢,見寶玉來了,便說道:「你往那裡去了?老太太等著你呢,叫你過那邊請大老爺的安去。還不快換了衣服走呢。」襲人便進房去取衣服。寶玉坐在床沿上,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頭見鴛鴦穿著水紅綾子襖兒,青緞子背心,束著白縐綢汗巾兒,臉向那邊低著頭看針線,脖子上戴著花領子。寶玉便把臉湊在他脖項上,聞那香油氣,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膩不在襲人之下,便猴上身去涎皮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賞我吃了罷。」一面說著,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

襲人屢次勸告,皆無法收效,唯有留下「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

鴛鴦便叫道:「襲人,你出來瞧瞧。你跟他一輩子,也不勸勸,還是這麼著。」襲人抱了衣服出來,向寶玉道:「左勸也不改,右勸也不改,你到底是怎麼樣?你再這麼著,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

為何寶玉不顧男女大防就會令「這個地方可就難住了」?理由很簡單,因為這會導致王夫人起疑,繼而加強對各丫鬟乃至寶玉的監管,王夫人絕不容許寶玉學壞。

寶玉吃鴛鴦的胭脂,也反映鴛鴦和寶玉關係友好,鴛鴦是忠於賈母的人。

一邊說,一邊催他穿了衣服,同鴛鴦往前面來見賈母。見過賈母,出至外面,人馬俱已齊備。剛欲上馬,只見賈璉請安回來了,正下馬,二人對面,彼此問了兩句話。只見旁邊轉出一個人來,「請寶叔安」。寶玉看時,只見這人容長臉,長挑身材,年紀只好十八九歲,生得著實斯文清秀,倒也十分面善,只是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麼名字。賈璉笑道:「你怎麼發呆,連他也不認得?他是後廊上住的五嫂子的兒子芸兒。」寶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麼就忘了。」因問他母親好,這會子什麼勾當。賈芸指賈璉道:「找二叔說句話。」寶玉笑道:「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倒像我的兒子。」賈璉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就替你作兒子了?」寶玉笑道:「你今年十幾歲了?」賈芸道:「十八歲。」

寫畢黛玉和香菱交流、寶玉依然故我,中心人物賈芸要出場了。

賈芸的外貌、身份如何?長臉,長挑身材,十八九歲,斯文清秀,是五嫂子的兒子。寶玉「你倒比先越發出挑了」值得注意,少年男女到了青春期間,體態容貌轉為美好出眾,謂之「出挑」,可見賈芸是個美男子。

由於賈芸是個美男子,寶玉才認他為「兒子」。寶玉當時多少歲?賈芸十八歲,賈璉道:「人家比你大四五歲呢」,換言之,寶玉是十三、四歲左右。

作為遠戶親戚,親自前來拜訪,自然有求於人。賈芸其實是來找工作機會。

原來這賈芸最伶俐乖覺,聽寶玉這樣說,便笑道:「俗語說的,『搖車裡的爺爺,拄拐的孫孫』。雖然歲數大,山高高不過太陽。只從我父親沒了,這幾年也無人照管教導。如若寶叔不嫌侄兒蠢笨,認作兒子,就是我的造化了。」賈璉笑道:「你聽見了?認兒子不是好開交的呢。」說著就進去了。寶玉笑道:「明兒你閑了,只管來找我,別和他們鬼鬼祟祟的。這會子我不得閑兒。明兒你到書房裡來,和你說天話兒,我帶你園裡頑耍去。」說著扳鞍上馬,眾小廝圍隨往賈赦這邊來。

賈芸認父,寶玉接受,反映:

(1) 賈芸是個懂得把握時機的聰明人。他明知自己的身份及家世背景不利於尋找工作機會,遂趁寶玉口爽,抓緊機會,不怕愧恥,認年紀比自己小的寶玉為父,增加成功取得工作的機會;

(2) 寶玉是個違越禮教的人。按照禮教,賈芸該為寶玉之義兄,但寶玉直認賈芸為子,而不覺得有問題。

脂批:

孝子可敬。此後來榮府事敗,必有一番作為。

「孝子」指賈芸。高鶚續書把賈芸寫成奸人,是出賣巧姐的「奸兄」,扭曲了曹雪芹的原意。

2021年4月27日 星期二

共讀西廂

第二十三回正是第三個單元 (第十九至二十七回) 的一半,回目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西廂記》、《牡丹亭》都講愛情,這一回明寫寶黛愛情。黛玉當時的年紀,約十三、四歲左右,寶玉該和她差不多,二人的愛情是初戀,是 puppy love,因無愛情經驗,遂取資於外以學習,《西廂記》、《牡丹亭》成為寶黛愛情建立的基石。

且說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

寶玉自進園以來,心滿意足,別無所求。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簡言之就是過著「富貴閒人」的生活。

「怡紅公子」的詩作,更獲「一等勢利人」、「一等輕浮子弟」喜愛,到處吟哦賞贊稱頌,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於是越發得意,專門做這些這些外務。

但問題來了,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卧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

這其實是青少年男子對異性有好奇、有悸動,只是寶玉不知曉。

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 (案:即劇本) 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裡舍的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裡。

曹雪芹每寫一樣東西,都不是隨意,「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第五回秦可卿臥室中不是「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嗎?這些都是誘發情色的 symbols。

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化身,她擺這些,是要讓寶玉看破情色,轉向仕途經濟用力。

現在茗煙卻純粹是「想與他開心」,「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給寶玉看,此非導寶玉解脫,而是引寶玉墮迷津,故脂硯齋下一批語:

書房伴讀纍纍如是,余至今痛恨。

相信曹雪芹晚年回首前事,是自悔自恨的,對茗煙的原型也無好感。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盪,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會真記》即《西廂記》,寫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

寶玉一邊看,一邊「落紅成陣」,整個畫面很有美感。

「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在《紅樓夢》有象徵意義,象徵大觀園群芳。「一陣風過」,「風」其實指賈府敗落。群芳離散,但寶玉仍看著《西廂記》,迷戀、執著於兒女私情,無法出手挽救。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黛二人除了心靈相通,還有一共通點,就是彼此都癡情。

花本來是死物,沒有生命,但寶玉仍「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寶玉已經把花當成人。

不過,有人比他更徹底,那就是黛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脂批說得好:

寫黛玉又勝寶玉十倍痴情。

脂批另有兩則:

好名色!新奇!葬花亭裡埋花人。

寧使香魂隨土化。

黛玉是「葬花亭裡埋花人」,花是群芳的象徵,此已經暗示黛玉他日會守在大觀園直至最後,令「香魂隨土化」。

寶玉讀《西廂記》初嘗愛情,是美事,卻來了個「落紅成陣」,黛玉首次葬花,美中不足。

再看下去。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麽?」

「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都是《西廂記》中的對白,寶黛開始以《西廂記》作為二人共建愛情的溝通媒介,其中的話語作為二人共建愛情的語言。

寶黛愛情,經過共讀西廂,已經成形。這是件開心事啊!但是,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皆出自《牡丹亭》。

「奼紫嫣紅開遍」喻寶黛愛情,「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喻被賈府敗落摧毀。

「良辰美景」喻寶黛甜蜜,「奈何天」喻天意弄人。

「賞心樂事」喻寶黛親厚,「誰家院」喻黛玉寄人籬下,無所依靠,保不住愛情。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喻黛玉美貌隨時日遠去而消逝。

假如《西廂記》成就寶黛愛情,《牡丹亭》則為寶黛愛情留一但書、伏筆。

是甜蜜,是美好,心心相印,可惜敵不過天意、命運、家世背景,還有流逝的時光。

2021年4月26日 星期一

父子矛盾

元妃安排寶玉和眾姊妹入大觀園居住,寶玉知道消息,歡喜得很,「正和賈母盤算,要這個,弄那個」,忽然有丫鬟來說:「老爺叫寶玉。」且看寶玉反應,

好似打了個焦雷,登時掃去興頭,臉上轉了顏色,便拉著賈母扭的好似扭股兒糖,殺死不敢去。

寶玉竟如此畏懼自己的父親!

直至賈母安慰他:

好寶貝,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況且你又作了那篇好文章。想是娘娘叫你進去住,他吩咐你幾句,不過不教你在裡頭淘氣。他說什麼,你只好生答應著就是了。

兼叮囑老嬤嬤:

好生帶了寶玉去,別叫他老子唬著他。

寶玉才在賈母溺愛中慢慢走去見賈政。

寶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

「一步挪不了三寸」,很形象化,很具體。「蹭」是緩慢向前移動的意思。寶玉多麼不想去,可以看出。

在這麼一種恐懼、畏怕的心理下,寶玉的率性而為都有所收斂,

金釧兒、彩雲、彩霞、繡鸞、繡鳳等眾丫鬟都在廊檐底下站著呢,一見寶玉來,都抿著嘴笑。金釧一把拉住寶玉,悄悄的笑道:「我這嘴上是才擦的香浸胭脂,你這會子可吃不吃了?」彩雲一把推開金釧,笑道:「人家正心裡不自在,你還奚落他。趁這會子喜歡,快進去罷。」寶玉只得挨進門去。

金釧這個丫鬟值得留意,她是王夫人的貼身丫環,平日愛和寶玉調笑,後來有一次被王夫人發現,攆出賈府。她不堪屈辱,投井自盡,寶玉因此事被賈政毒打。

賈政和王夫人在房裡,趙姨娘也在場,還有迎春、探春、惜春、賈環四人。

賈政一舉目,見寶玉站在跟前,神彩飄逸,秀色奪人,看看賈環,人物委瑣,舉止荒疏,忽又想起賈珠來,再看看王夫人只有這一個親生的兒子,素愛如珍,自己的鬍鬚將已蒼白,因這幾件上,把素日嫌惡處分寶玉之心不覺減了八九。

周汝昌解釋得好:

曹雪芹用特殊的筆墨,寶玉進了門,站在那兒,賈政抬目一看,神采飄逸,那個秀氣奪人,再一看賈環像個小野種。說賈政不覺得就把他平常厭惡寶玉的心情減去了幾分,這個就說賈政內心是完完全全太愛這個孩子。那個才情,世上無有。他不過是當時那個社會,特別是八旗家庭對待子弟嚴極了,做父親的不能帶出笑容來,見了總得教訓的眼光。你得懂這個,他那是做給人看的。(《紅樓夢》的藝術個性)

賈政疼愛寶玉之才,所以才會對寶玉嚴格,半晌說道:

娘娘吩咐說,你日日外頭嬉游,漸次疏懶,如今叫禁管,同你姊妹在園裡讀書寫字。你可好生用心習學,再如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細!

寶玉連連的答應了幾個「是」。

本來父子之間的緊張至此緩和,但「襲人」一名,又令二人起紛爭。

賈政問道:「襲人是何人?」王夫人道:「是個丫頭。」賈政道:「丫頭不管叫個什麼罷了,是誰這樣刁鑽,起這樣的名字?」王夫人見賈政不自在了,便替寶玉掩飾道:「是老太太起的。」賈政道:「老太太如何知道這話,一定是寶玉。」寶玉見瞞不過,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讀詩,曾記古人有一句詩云:『花氣襲人知晝暖 』。因這個丫頭姓花,便隨口起了這個名字。」王夫人忙又道:「寶玉,你回去改了罷。老爺也不用為這小事動氣。」賈政道:「究竟也無礙,又何用改。只是可見寶玉不務正,專在這些濃詞艷賦上作工夫。」說畢,斷喝一聲:「作業的畜生,還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罷,只怕老太太等你吃飯呢。」寶玉答應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

賈政是典型的儒家,講求做人要樸實。寶玉則是道家,有藝術美感,喜歡字斟句酌,即使為丫頭,也要起個刁鑽的名字。二人價值觀分歧,是父子不和的主要原因。

「向金釧兒笑著伸伸舌頭,帶著兩個嬤嬤一溜煙去了」,對比「一步挪不了三寸,蹭到這邊來」,曹雪芹不用直接寫寶玉心情輕鬆多了,讀者都能感受到寶玉如釋重負。

襲人見寶玉平安回來,堆下笑來問道:「叫你作什麼?」寶玉告訴他:「沒有什麼,不過怕我進園去淘氣,吩咐吩咐。」一面說,一面回至賈母跟前,回明原委。

脂批:

等壞了,愁壞了。所以有「堆下笑來問」之話。

襲人何等賢慧!

只見林黛玉正在那裡,寶玉便問他:「你住那一處好?」林黛玉正心裡盤算這事,忽見寶玉問他,便笑道:「我心裡想著瀟湘館好,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寶玉聽了拍手笑道:「正和我的主意一樣,我也要叫你住這裡呢。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

脂批:

顰兒亦有盤算事,揀擇清幽處耳,未知擇鄰否?一笑。

擇鄰出於玉兄,所謂真知己。

黛玉選瀟湘館,當然不是純粹「愛那幾竿竹子隱著一道曲欄,比別處更覺幽靜」,而是因為瀟湘館鄰近怡紅院。但「擇鄰」的原則不可明說,否則有失矜持,於是借寶玉之口說出,「我就住怡紅院,咱們兩個又近,又都清幽」,寶黛心靈相通,互為知己,亦能藉此處反映。

2021年4月25日 星期日

兩位母神

余英時曾說《紅樓夢》有兩個世界,一個是理想世界,一個是現實世界,前者潔淨,後者骯髒,兩個世界又不即不離。

第二十三回開首,與元妃有關的,是理想世界,與鳳姐有關的,則是現實世界。二人各自為不同世界的「母神」。

如今且說賈元春,因在宮中自編大觀園題詠之後,忽想起那大觀園中景緻,自己幸過之後,賈政必定敬謹封鎖,不敢使人進去騷擾,豈不寥落。況家中現有幾個能詩會賦的姊妹,何不命他們進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魄,花柳無顏。卻又想到寶玉自幼在姊妹叢中長大,不比別的兄弟,若不命他進去,只怕他冷清了,一時不大暢快,未免賈母王夫人愁慮,須得也命他進園居住方妙。想畢,遂命太監夏守忠到榮國府來下一道諭,命寶釵等只管在園中居住,不可禁約封錮,命寶玉仍隨進去讀書。

大觀園開放給群芳居住,始於元妃。寶玉美好日子的展開,亦始於元妃。尤其值得注意是元妃顧及姊妹們、寶玉、賈母、王夫人的感受,為她們作適切的安排,這是「母神」精神最好的體現。

現實世界一面,就是賈府是個大家族,有許多遠房親戚。

有一賈芹,母親周氏,正盤算著到賈政這邊謀一個大小事務與兒子管管,也好弄些銀錢使用,恰好那個玉皇廟並達摩庵兩處,一班的十二個小沙彌並十二個小道士,如今挪出大觀園來,她遂求鳳姐為其兒子謀了一個管理小沙彌、小道士的職事。鳳姐見賈芹素日不裝腔作勢,便答應了。

另有一賈芸,母親是西廊下五嫂子,求了賈璉兩三遭,要個事情管管。鳳姐於是安排他到大觀園東北角種松柏樹,樓底下種花草。

賈芹、賈芸能找到工作,全賴鳳姐首肯,由此可見鳳姐是現實世界的「母神」。

2021年4月24日 星期六

噩夢

昨天 (24-04-2021) 做了很多事,早上六時多回校工作,下午替一小妹妹補習,晚上循例吃一個人的晚餐。本欲在深夜讀點《紅樓夢》,但精神實在不振,遂抱頭大睡,在睡夢中,我發了個驚人的噩夢,老天竟實現了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且說在該夢中,我看到曉瑩的面書,她不只重開面書,而且弄得有聲有色,最新一則帖文貼了一幅婚紗照,不是與新郎合照那一種,而是很自信的看著鏡頭,一副特立獨行的樣子,這和我過去看見她必有隨伴的男生很不一樣。除了照片,還有文字,文字我沒看完,夢就醒了,只記得開首是「我結婚了,我之所以選他,是因為……」原文或有出入,我記得是有英文字的,但我實在記不起,大致意思是這樣吧!也不知是心悸、恐懼還是什麼原因,猛然驚醒,望望手機時間顯示,凌晨二時半,我第一次因曉瑩而驚醒,卻留下一很好的印象,我總算看到曉瑩穿婚紗的模樣,完了我一直以來的心願。

說實話,自去年 3 月開始,一系列的照片已令我對她感情變淡。人是這樣的,別人關心你、對你好,你就想加倍關心她、對她好。相反,別人長期冷淡,你就會抽身離開。及至近月換了新工作,我不禁對一女同事心生好感,那種內心的熾熱,更令我對過去所言有保留。女同事和曉瑩不一樣,是溫柔和順,是體態豐美而非仙氣飄逸,愛戴耳環,有富態,桌上有許多卡通人物公仔,童心未泯,還有幽默感,她比我少七歲,但因入職早,儼然有前輩提攜後人之風,話聲更是溫柔,跟曉瑩的清脆不同,教人心醉。勉強比擬,我想到《紅樓夢》中的「寶姐姐」薛寶釵。

礙於工作環境,我想跟女同事多說話,始終不能,只能目送她離開。這一切,都與十年前的大學情景相類似,只是主角換了。我默默體驗著,一方面為以往說我見過最美的女人是曉瑩、我一生只愛她一人而卻步,一方面開始思考曉瑩過去所言是否對,人真的會在不同階段愛上不同的人?我所謂愛其實只是喜歡?

到了現在,我不敢說自己得出什麼結論,我也不知會不會跟那女同事有所發展 (事實上,從她手中的戒指,她應該也是有男朋友的,她又一意想做中學教師,那種教師氣,我看了就討厭,想發展,談何容易),我可以說的是,有幾樣東西,那女同事再美再吸引,都替代不了曉瑩。在大學三年,我無時無刻望著曉瑩出現,那種期盼,代表著我青蔥歲月的標誌,唯曉瑩獨有。又她跟我聊的每句話,撇開冷言冷語,我認識的不純粹是個美貌女子,而是世上獨一無二的人,她會打鼓玩結他、愛環保、關心我的健康、想我照顧父親、懂文學哲學與我相投契、送個 mimi (她家中的小白貓) 給我……一切一切,不是另一美貌女子可以替代,那是需要長時間交往積累沉澱下來。誠然,我和那女同事一起,或可創造一些新回憶、新觀感,但能取代上述的嗎?我覺得不能,太刻骨銘心了。

過往我從沒提過一件事,但非常重要,必須要說的,猶記得一年崇基周會 (我和曉瑩都是崇基人),周會前唱《細水長流》,是蔡齡齡 1990 年的作品,林振強的詞,全詞如下: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鐵和石也可割破 這是過山的河水

它奔前 流流流 不管蹉跎

為流入滔滔大海 方會安心而存在

不管為何 沿途如何 它都長流

我懷內那些愛 也像這一江河水

永為你 也永向你一生奔流

現時昨天將來 都也因你而存在

若你雙眼是深海 你已經浸沒我

誰令我現能去愛 你已否知道麼

我感激我們遇見 在今生像河與海

你那臂彎融會結合我 盛我在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怎可不奔向你

天空晴時 雷霆來時 它都長流

似懷著某種意志 這是過山的河水

它奔前 流流流 始終堅持

為流入滔滔大海 方會安心而存在

天空晴時 雷霆來時 它都長流

我懷內那些愛 也像這一江河水

永為你 也永向你一生奔馳

現時昨天將來 都也因你而存在

若你雙眼是深海 你已經浸沒我

誰令我現能去愛 你已否知道麼

我感激我們遇見 在今生像河與海

你那臂彎融會結合我 盛我在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若有天要被分開 我遠山也踏破

尋辦法又流向你 你會否等我麼

你可知每凝望你 便彷彿像河看海

你那暗湧如在叫喚我 喚我入內

怎可不奔向你

詞的意境很美,是真正愛情的妙韻,我一邊唱,一邊看著曉瑩從門外步入禮拜堂,走至前邊一個人坐下了。那個畫面,我迄今仍難忘,試問未來我心儀的女子,我再心儀,能刪走這段記憶嗎?能將《細水長流》消失嗎?還有《K 歌之日》,原來太多動人的故事發生過,是會令你無法再去愛另一個人的。

我明白曉瑩已走,她有屬於自己的人生,永遠不與我相交集。對那女同事,我可以試著結識,但更應該是汲取上次教訓,把情冷下,視之為過眼雲煙。然而,到了感情層面,理由永遠是起不到作用,我依然受著情感的折磨,復在這折磨中看出曉瑩的陰霾並未離我而去,這個時間發了這麼一個夢,也不知天公是何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