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4月30日 星期五

東漢黨禍新探

前言

兩漢歷史有兩大高峰,一是「王莽改制」,一是「黨錮之禍」。

前者證實先秦至西漢儒者之社會政治改革理想的總體失敗,後者則重挫儒者們通經致用、學而優則仕的人生價值觀。

經此二事,儒生陷入深沉的價值信仰失落,逐漸拋棄舊學,轉投老莊懷抱,成就魏晉玄學的興盛,政治也因而一蹶不振,長期停滯,不見生機。

關於「王莽改制」,論者多矣,近人有從蝗災的角度切入分析,更見新鮮獨到。

至於「黨錮之禍」,史家每從政治史、思想史的角度切入,卻少有由人文地理的層面出發。本文受嚴耕望「從地理背景寫歷史文化」(錢穆語) 的史學洞見啟發,嘗試從黨人家鄉分佈的角度切入,以達至對「黨錮之禍」的重新認識,並澄清若干謬誤。

黨人家鄉考略

要瞭解「黨錮之禍」,宜先看黨人來自何地。

據范曄《後漢書》記載,黨人「名跡存者」,主要有「三君」、「八俊」、「八顧」、「八及」、「八廚」,合共三十五人。

「三君 (一世之所宗,謂之君)」指竇武、劉淑、陳蕃。

「八俊 (人之英,謂之俊)」指李膺、荀翌、杜密、王暢、劉祐、魏朗、趙典、朱宇。

「八顧 (能以德行引人者,謂之顧)」指郭泰 (字林宗)、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

「八及 (能導人追宗者,謂之及)」指張儉、岑晊、劉表、陳翔、孔昱、苑康、檀敷、翟超。

「八廚 (能以財救人者,謂之廚)」指度尚、張邈、王考、劉儒、胡母班、秦周、蕃向、王章。

三十五人中,來自

a. 山陽郡有五 (張儉、劉表、王暢 – 山陽郡高平縣;度尚 – 山陽郡湖陸縣;檀敷 – 山陽郡瑕丘縣)

b. 汝南郡有四 (陳蕃 – 汝南郡平輿縣;范滂 – 汝南郡征羌縣;蔡衍 – 汝南郡項縣;陳翔 – 汝南郡邵陵縣)

c. 潁川郡有三 (李膺 – 潁川郡襄城縣;杜密 – 潁川郡陽城縣;荀翌 – 潁川潁陰)

d. 南陽郡有二 (岑晊 – 南陽郡棘陽縣;宗慈 – 南陽郡安眾縣)

e. 東平郡有二 (張邈、王考 – 東平郡壽張縣)

f. 陳留郡有二 (夏馥 – 陳留郡圉縣;秦周 – 陳留郡平丘縣)

g. 渤海郡有二 (苑康 – 渤海郡重合縣;巴肅 – 渤海郡高城縣)

h. 魯國有二 (孔昱、蕃向 – 魯國魯縣)

i. 泰山郡有二 (羊陟 – 太山郡梁父縣;胡母班 – 泰山郡奉高縣)

j. 右扶風有一 (竇武 – 右扶風平陵縣)

k. 河間郡有一 (劉淑 – 河間郡樂成縣)

l. 中山郡有一 (劉祐 – 中山郡安國縣)

m. 會稽郡有一 (魏朗 – 會稽郡上虞縣)

n. 蜀郡有一 (趙典 – 蜀郡成都縣)

o. 河南郡有一 (尹勳 – 河南郡鞏縣)

p. 太原郡有一 (郭泰 – 太原郡介休縣)

q. 東萊郡有一 (王章 – 東萊郡曲城縣)

r. 東郡有一 (劉儒 – 東郡陽平縣)

s. 沛國有一 (朱宇 – 沛國)

另有賈彪,來自潁川郡定陵縣,與郭泰齊名。

至於何顒,則是南陽郡襄鄉縣人。

翟超的家鄉未見史載。

汝南、潁川、南陽三郡黨禍激烈,是因為:

1. 汝南、潁川二郡為名士孕育之地,袁紹、袁術、許劭、呂蒙俱出汝南,張良、晁錯、郭嘉、徐庶、陳群則出潁川。

2. 南陽郡乃東漢光武帝劉秀的家鄉,劉秀為南陽郡蔡陽縣人,任內鼓吹注重名節。另諸葛亮<出師表>有「臣本布衣,躬耕於南陽,苟全性命於亂世,不求聞達於諸侯。」後兩句是偽裝,在南陽躬耕,是由於:有才能、有識見之士皆聚集於南陽,此側面寫南陽是人才集合地。

3. 十常侍中,張讓出身潁川,郭勝出身南陽,宦官爪牙在當地有龐大勢力,激起的反彈於是更大。

至於山陽、東平、陳留、渤海、魯國、泰山、河南、東萊、東郡等,清一色屬河南及山東地區。東漢政權的首都在洛陽,洛陽位於河南。山東則是齊魯二國的故地,戰國稷下學宮之所在,有豐富而深厚的儒家文化。二地黨禍熾熱,既反映宦官在京師附近為禍之烈,亦見儒家思想在起作用,試圖蕩滌政治之隆污。

黨人的家世背景及學問修養

今據《後漢書》,將可以稽查的黨人,其出身、行事,摘要如下:

竇武

父奉,定襄太守。武少以經行著稱,常教授於大澤中,不交時事,名顯關西。羌蠻寇難,歲儉民飢,武得兩宮賞賜,悉散與太學諸生,及載肴糧於路,匄施貧民。兄子紹,為虎賁中郎將,性疏簡奢侈。武每數切厲相戒,猶不覺悟,乃上書求退紹位,又自責不能訓導,當先受罪。由是紹更遵節,大小莫敢違犯。

劉淑

祖父稱,司隸校尉。少學明《五經》,遂隱居,立精舍講授,諸生常數百人。州郡禮請,五府連辟,並不就。永興二年 (公元 154 年),司徒种暠舉淑賢良方正,辭以疾。桓帝聞淑高名,切責州郡,使輿病詣京師。淑不得已而赴洛陽,對策為天下第一,拜議郎。又陳時政得失,災異之占,事皆效驗。

陳蕃

祖河東太守。年十五,嘗閑處一室,而庭宇蕪穢。父友同郡薛勤來候之,謂蕃曰:「孺子何不洒埽以待賓客?」蕃曰:「大丈夫處世,當埽除天下,安事一室乎!」勤知其有清世志,甚奇之。初仕郡,舉孝廉,除郎中。遭母憂,棄官行喪。服闋,刺史周景辟別駕從事,以諫爭不合,投傳而去。後公府辟舉方正,皆不就。

李膺

祖父脩,安帝時為太尉。父益,趙國相。膺性簡亢,無所交接,唯以同郡荀淑、陳寔為師友。初舉孝廉,為司徒胡廣所辟,舉高第,再遷青州刺史。守令畏威明,多望風棄官。復徵,再遷漁陽太守。尋轉蜀郡太守,以母老乞不之官。

荀翌

荀淑是荀卿十一世孫,淑兄子為荀翌,志除閹宦。

杜密

為人沈質,少有厲俗志。為司徒胡廣所辟,稍遷代郡太守。

王暢

父親王龔官至太尉。少以清實為稱,無所交黨。初舉孝廉,辭病不就。大將軍梁商特辟舉茂才,四遷尚書令,出為齊相。所在以嚴明為稱。

劉祐

初察孝廉,補尚書侍郎,閑練故事,文札強辨,每有奏議,應對無滯,為僚類所歸。

魏朗

兄為鄉人所殺,朗白日操刃報讎於縣中,遂亡命到陳國。從博士郤仲信學《春秋圖緯》,又詣太學受《五經》,京師長者李膺之徒爭從之。朗性矜嚴,閉門整法度,家人不見墯容。

趙典

父戒,為太尉,桓帝立,以定策封廚亭侯。典少篤行隱約,博學經書,弟子自遠方至。建和初,四府表薦,征拜議郎,侍講禁內,再遷為侍中。時,帝欲廣開鴻池,典諫曰:『鴻池泛溉,已且百頃,猶復增而深之,非所以崇唐、虞之約己,遵孝之愛人也。』帝納其言而止。

郭泰

家世貧賤。早孤,母欲使給事縣廷。林宗曰:「大丈夫焉能處斗筲之役乎?」遂辭。就成皐屈伯彥學,三年業畢,博通墳籍。善談論,美音制。乃游於洛陽。始見河南尹李膺,膺大奇之,遂相友善,於是名震京師。後歸鄉里,衣冠諸儒送至河上,車數千兩。後遭母憂,有至孝稱。

宗慈

舉孝廉,九辟公府,有道徵,不就。後為脩武令。時太守出自權豪,多取貨賂,慈遂棄官去。徵拜議郎,未到,道疾卒。南陽群士皆重其義行。

巴肅

初察孝廉,歷慎令、貝丘長,皆以郡守非其人,辭病去。

夏馥

少為書生,言行質直。同縣高氏、蔡氏並皆富殖,郡人畏而事之,唯馥比門不與交通,由是為豪姓所仇。

范滂

少厲清節,為州里所服,舉孝廉、光祿四行。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滂與母訣別,白母曰:「仲博孝敬,足以供養,滂從龍舒君歸黃泉,存亡各得其所。惟大人割不可忍之恩,勿增感戚。」母曰:「汝今得與李 (膺)、杜 (密) 齊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復求壽考,可兼得乎?」滂跪受教,再拜而辭。顧謂其子曰:「吾欲使汝為惡,則惡不可為;使汝為善,則我不為惡。」行路聞之,莫不流涕。

尹勳

家世衣冠。伯父睦為司徒,兄頌為太尉,宗族多居貴位者,而勳獨持清操,不以地埶尚人。州郡連辟,察孝廉,三遷邯鄲令,政有異跡。後舉高第,五遷尚書令。

蔡衍

少明經講授,以禮讓化鄉里。鄉里有爭訟者,輒詣衍決之,其所平處,皆曰無怨。舉孝廉,稍遷冀州刺史。

羊陟

家世冠族。少清直有學行,舉孝廉,辟太尉李固府,舉高第,拜侍御史。會固被誅,陟以故吏禁錮歷年。復舉高第,再遷冀州刺史。奏案貪濁,所在肅然。

張儉

趙王張耳之後,父親為江夏太守。初舉茂才,以刺史非其人,謝病不起。

岑晊

父豫,為南郡太守,以貪叨誅死。年少未知名,往候同郡宗慈,慈與語,大奇之,遂將俱至洛陽,因詣太學受業。有高才,郭林宗、朱公叔等皆為友,李膺、王暢稱其有幹國器,雖在閭里,慨然有董正天下之志。

陳翔

祖父珍,司隸校尉。翔少知名,善交結。察孝廉,太尉周景辟舉高第,拜侍御史。

孔昱

七世祖霸,成帝時歷九卿,封褒成侯。自霸至昱,爵位相係,其卿相牧守五十三人,列侯七人。昱少習家學,大將軍梁冀辟,不應。

苑康

少受業太學,與郭泰親善。舉孝廉,再遷潁陰令,有能跡。遷太山太守。郡內豪姓多不法,康至,奮威怒,施嚴令,莫有干犯者。先所請奪人田宅,皆遽還之。

檀敷

少為諸生,家貧而志清,不受鄉里施惠。舉孝廉,連辟公府,皆不就。立精舍教授,遠方至者常數百人。

劉儒

郭林宗常謂儒口訥心辯,有珪璋之質。察孝廉,舉高第,三遷侍中。桓帝時,數有災異,下策博求直言,儒上封事十條,極言得失,辭甚忠切。

賈彪 (字偉節)

少遊京師,志節慷慨,與同郡荀爽齊名。初仕州郡,舉孝廉,補新息長。

何顒

少遊學洛陽。顒雖後進,而郭林宗、賈偉節等與之相好,顯名太學。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而篤病將終,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為復讎,以頭醊其墓。

若要作一歸納,我們可以得出:

(1) 父祖輩曾任朝廷官員

竇武、劉淑、陳蕃、李膺、王暢、趙典、尹勳、羊陟、張儉、岑晊、陳翔

(2) 精通《五經》

竇武、劉淑、趙典、魏朗、蔡衍、檀敷

(3) 受儒學薰陶,具有德行

竇武、李膺、荀翌、杜密、王暢、魏朗、趙典、郭泰、宗慈、巴肅、夏馥、范滂、尹勳、蔡衍、羊陟、張儉、岑晊、苑康、檀敷、劉儒、賈彪、何顒

(4) 信奉今文經學,好言災異

劉淑、劉儒

(5) 曾察舉孝廉 / 茂才 / 賢良方正

劉淑、李膺、王暢、劉祐、宗慈、巴肅、尹勳、蔡衍、羊陟、張儉、陳翔、苑康、檀敷、劉儒、賈彪

(6) 與洛陽 / 太學有關係

劉淑、魏朗、郭泰、苑康、岑晊、何顒、賈彪

(7) 儒聖後人

孔昱 (孔子之後)、荀翌 (荀子之後)

其中,李膺、杜密為胡廣所辟,羊陟為李固故吏,种暠曾舉薦劉淑,陳翔為周景所辟,魏朗獲李膺之徒爭從,郭泰與李膺為友,岑晊、苑康、何顒與郭泰親善。

胡廣、李固、种暠皆和梁冀有衝突 (胡廣與李固提議,立質帝堂兄清河王劉蒜為帝,與梁冀對著幹。种暠被梁冀陷害,得李固相助,避過一劫),周景依法整治宦官任用的門人和子弟,換言之,黨人一直是站在戚宦對立面的光明力量、清流。

和後來士人文質彬彬不同,「兄為鄉人所殺,(魏) 朗白日操刃報讎於縣中」,「友人虞偉高有父讎未報,而篤病將終,(何) 顒往候之,偉高泣而訴。顒感其義,為復讎,以頭醊其墓」,東漢黨人彷彿有春秋戰國時代的任俠之風。

黨人惹禍因由

黨人何以招禍?今再據《後漢書》,羅列箇中因由:

李膺

第一次黨禍 – 直接得罪宦官及其爪牙羽翼而獲罪

宦官張讓弟張朔貪殘無道,被李膺逮捕處決。張成勾結宦官,得知將有大赦令,遂教子殺人。李膺時為河南尹,收捕張成之子,並處死他,張成弟子牢修於是控告李膺等人結黨,「養太學遊士,交結諸郡生徒,更相驅馳,共為部黨,誹訕朝廷,疑亂風俗」,李膺後來「赦歸田里,禁錮終身。而黨人之名,猶書王府」。

第二次黨禍 – 獲竇武、陳蕃賞識,竇、陳二人欲盡殺宦官,事敗,遭牽連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竇武與太傅陳蕃謀誅宦官,任李膺為長樂少府,宦官事先迫使靈帝逮捕竇武。竇武起兵反抗,兵敗自殺,宦官進一步逮捕黨人,李膺等被捕入獄處死。

竇武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出面援救李膺,令李膺獲赦免。

第二次黨禍 – 謀誅宦官事敗

官拜大將軍,封聞喜侯,與太傅陳蕃共同管理朝政。任內大舉進用賢才,包括之前黨人李膺、杜密、陳寔等 (此相當於解消桓帝生前「禁錮終身」的意旨,為黨人平反)。

竇武掌權後,一直想除去所有宦官,遂與陳蕃商議可行方法。事洩,宦官朱瑀「盜發武奏,罵曰:『中官放縱者,自可誅耳。我曹何罪,而當盡見族滅?』因大呼曰:『陳蕃、竇武奏白太后廢帝,為大逆!』乃夜召素所親壯健者長樂從官史共普、張亮等十七人,歃血共盟誅武等」。竇武兵敗自殺,其宗親、賓客、姻屬被收捕,盡數誅殺。

陳蕃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李膺等人被宦官誣陷,桓帝將李膺等下獄。陳蕃向桓帝切諫,被罷免太尉一職。

第二次黨禍 – 謀誅宦官事敗

陳蕃與外戚竇武共同掌政,徵用名士賢才。二人有意盡誅宦官,事洩,曹節等先發制人,陳蕃最後被殺,家屬流放,宗族、門生、故吏都被免職禁錮。

劉淑

第二次黨禍 – 受竇、陳事牽連

竇武事敗後,「宦官譖淑與竇武等通謀,下獄自殺」。

杜密

第一次黨禍 – 受李膺牽連

與李膺俱坐,名行相次,時人稱「李杜」。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太傅陳蕃輔政,獲其賞識,復為太僕。竇、陳殺宦官事敗,杜密自殺。

范滂

第一次黨禍 – 受李膺牽連

牢修誣陷李膺等,范滂坐繫黃門北寺獄。次年獲釋返鄉,汝南、南陽士大夫熱烈歡迎他。

第二次黨禍 – 受李膺、杜密牽連

建寧二年,大誅黨人,詔下急捕滂等。范滂母親說:「你今天可以與李膺、杜密齊名,死了又有什麼遺憾!」

荀翌

直接得罪宦官,有份參與竇、陳誅宦官事

兄弟皆正身疾惡,志除閹宦。其支黨賓客有在二郡者,纖罪必誅。翌後共大將軍竇武謀誅中官,與李膺俱死。

劉祐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陳蕃輔政,以祐為河南尹。及蕃敗,祐黜歸,卒於家。

順帶一提,劉祐之前有打擊戚宦之舉,見「是時會稽太守梁旻,大將軍冀之從弟也。祐舉奏其罪,旻坐徵。復遷祐河東太守。時屬縣令長率多中官子弟,百姓患之。祐到,黜其權強,平理冤結,政為三河表」、「拜宗正,三轉大司農。時中常侍蘇康、管霸用事於內,遂固天下良田美業,山林湖澤,民庶窮困,州郡累氣。祐移書所在,依科品沒入之。桓帝大怒,論祐輸左校」。

魏朗

第二次黨禍 – 曾獲陳蕃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尚書令陳蕃薦朗公忠亮直,宜在機密,復徵為尚書。會被黨議,免歸家。竇武等誅,朗以黨被急徵,行至牛渚,自殺。

魏朗也有和宦官黨羽直接衝突,見「時中官子弟為國相,多行非法,朗與更相章奏,幸臣忿疾,欲中之。」

朱宇

第二次黨禍 – 曾獲竇武、陳蕃賞識,受竇、陳事所累

竇武掌權後,進用朱宇。建寧元年 (公元 168 年),竇武、陳蕃任命朱宇為司隸校尉。二年 (公元 169 年) 被曹節誣陷圖謀不軌,死於獄中。

巴肅

第二次黨禍 – 有份參與竇、陳誅宦官事

與竇武、陳蕃等謀誅閹官,武等遇害,肅亦坐黨禁錮。中常侍曹節後聞其謀,收之。肅自載詣縣,縣令見肅,入閤解印綬與俱去。肅曰:「為人臣者,有謀不敢隱,有罪不逃刑。既不隱其謀矣,又敢逃其刑乎?」遂被害。

尹勳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黨人的一邊

上書解釋范滂、袁忠等黨議禁錮。

第二次黨禍 – 曾獲竇武賞識,受竇、陳事牽連

武於是引同志尹勳為尚書令。坐竇武等事,下獄自殺。

劉儒

第二次黨禍 – 受憲、陳事牽連

會竇武事,下獄自殺。

張儉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

延熹八年 (公元 165 年),山陽太守翟超任他為東部督郵。因宦官侯覽「殘暴百姓,所為不軌」。張儉彈劾侯覽及其母親,請誅侯覽。侯覽心思報復。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張儉家趕走了一個僕人朱並。侯覽利用朱並,誣告張儉跟同鄉二十四個人結黨,誹謗朝廷,企圖造反。侯覽「刊章討捕」,發出通緝令,張儉被迫逃亡。

翟超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提拔張儉

任山陽太守時,曾沒收中常侍侯覽的財產。延熹八年,任命張儉為東部督郵。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在宦官曹節誣陷下,死於獄中。

苑康

第二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

張儉殺侯覽母親,苑康調查侯覽母親的黨羽,有的藏匿在太山境內,苑康厭惡宦官,因此將他們全部逮捕,沒有漏網之魚。侯覽因此痛恨苑康,誣諂苑康與兗州刺史第五種和都尉壺嘉欺騙朝廷賊人投降,於是徵召苑康到廷尉審訊,減死罪一等,流放到日南。潁陰人和太山羊陟等人到朝廷為苑康申訴,得以從輕發落,送回本郡,苑康後來在家裡去世。

羊陟

第二次黨禍 – 同情苑康,得罪宦官侯覽

禁制豪右,京師憚之。黨事起,為苑康申訴,免官禁錮,卒於家。

劉表

第二次黨禍 – 為張儉所累

與同郡張儉等受到訕議,在問罪的詔書下來之前收到風聲,馬上逃亡,避過迫害。

岑晊

第一次黨禍 – 得罪宦官侯覽黨羽

與郭泰為友,李膺、王暢加以稱許。宛縣有富商張汎,是漢桓帝美人外親,善巧雕鏤玩好之物,因賂遺中官得顯位,橫行霸道。岑晊與張牧勸成瑨收捕張汎等,既而遇赦,成瑨還是誅殺了張汎,並收捕其宗族賓客,殺二百餘人,後來才上奏。中常侍侯覽指使張汎妻上書訟冤。桓帝大怒,將成瑨下獄,成瑨死於獄中。岑晊與張牧逃匿齊魯之間,後遇赦而出。

第二次黨禍 – 受李膺、杜密牽連

李膺、杜密被誅,岑晊逃亡,在江夏山中去世。

陳翔

正面得罪宦官,受黨禍牽連

大將軍梁冀衣冠不整,陳翔上奏彈劾梁冀恃寵而不敬,請求收捕治罪。後來又舉報豫章太守王永與宦官勾結、吳郡太守徐參在職貪污,都被送往廷尉治罪。徐參是中常侍徐璜的弟弟。黨禍起,他被送往黃門北寺獄拷問審訊,後無證據被釋放,在家中去世。

孔昱

受黨禍牽連

遭黨事禁錮。

郭泰

未受黨禍影響,「林宗雖善人倫,而不為危言覈論,故宦官擅政而不能傷也。及黨事起,知名之士多被其害,唯林宗及汝南袁閎得免焉。遂閉門敎授,弟子以千數」。

蔡衍

未受黨禍影響,有不與戚宦為伍之舉,如「中常侍具瑗託其弟恭舉茂才,衍不受,乃收齎書者案之。又劾奏河閒相曹鼎臧罪千萬。鼎者,中常侍騰之弟也。騰使大將軍梁冀為書請之,衍不荅,鼎竟坐輸作左校」、「梁冀聞衍賢,請欲相見,衍辭疾不往,冀恨之」

夏馥

第二次黨禍 – 聲名過大,為宦官所憚

雖不交時宦,然以聲名為中官所憚,遂與范滂、張儉等俱被誣陷,詔下州郡,捕為黨魁。

夏馥跟地方上的豪門大族也有矛盾,見「同縣高氏、蔡氏並皆富殖,郡人畏而事之,唯馥比門不與交通,由是為豪姓所仇」。

另有

賈彪

第一次黨禍 – 站到同情李膺的一邊

說服外戚竇武援救李膺等,桓帝因此大赦黨人。

第二次黨禍 – 受黨禍牽連

以黨禁錮,卒於家。

何顒

第一次黨禍 – 與李膺、陳蕃友善,受其牽連

顒以與蕃、膺善,遂為宦官所陷,乃變姓名,亡匿汝南間。

綜合上述,我們可以知道,「黨錮之禍」由三大核心事件構成:

I. 桓帝延熹九年 (公元 166 年),李膺處死張成兒子,致使張成反擊 (牽連:竇武、陳蕃、杜密、范滂、尹勳、賈彪、何顒)

II.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竇武與太傅陳蕃謀誅宦官事敗 (牽連:李膺、杜密、劉淑、范滂、荀翌、劉祐、魏朗、朱宇、巴肅、尹勳、劉儒、岑晊、賈彪)

III. 靈帝建寧二年 (公元 169 年),侯覽利用朱並,誣告張儉結黨,誹謗朝廷,企圖造反 (牽連:翟超、苑康、羊陟、劉表)

之所以牽連甚廣,原因如下:

i. 同鄉關係 – 如李膺、杜密、賈彪皆為潁川人。

ii. 上司提拔下屬之恩 – 如翟超起用張儉、陳蕃起用劉祐、魏朗,竇武起用朱宇、尹勳

iii. 出於人性上的同情,予以聲援 – 如羊陟同情苑康

又以郭泰為首在京師開出的臧否人物的清議之風,以及郭泰、李膺好與名士結交的習慣 (見上文「郭泰與李膺為友,岑晊、苑康、何顒與郭泰親善」,可以為證),也一定程度加劇了黨禍,令更多無辜士人遭殃。

所謂黨錮,據廖伯源<漢黨錮考>,專指因結黨而「不得宦為吏」、「塞其仕進之路」。黨人普遍深受儒家思想薰陶,或父祖輩俱為官,黨錮對他們來說,無疑是異常沉重的打擊,是比死更難受的懲罰。

對「黨錮之禍」的再認識

「黨錮之禍」究竟是不是全國性事件?是不是全國的士人都涉及其中?從以上資料,可知答案是否定的。如王仁祥<東漢士人的遊歷路線及士人網絡的形成>所言,士人除洛陽外,主要來自潁川、北海、太原、山陽、南陽、泰山、河間、勃海等郡國。而據筆者觀察,汝南、潁川、南陽、山陽四郡為最,次為東平、陳留、渤海、魯國、泰山、東萊、東郡等,俱為河南及山東地區,換言之,「黨錮之禍」屬地區性事件,是深受儒家文化影響的地區對中央腐敗政權的一次反應。

「黨錮之禍」又是否事如其名,只是宦官以「黨人」罪名,禁止士人終身不得為官?從<黨錮列傳>中有「大長秋曹節因此諷有司奏捕前黨故司空虞放、太僕杜密、長樂少府李膺、司隸校尉朱寓、潁川太守巴肅、沛相荀翌、河內太守魏朗、山陽太守翟超、任城相劉儒、太尉掾范滂等百餘人,皆死獄中」,可見「黨錮之禍」是有死人的,有士人在這次事件中喪失性命,正因為宦官專橫如此暴烈,皇帝完全站在宦官一邊,黨禍後士人們才會閉門隱居,不復理會政事,再進一步就是由儒家轉向道家,嚮往清談玄學。

「黨錮之禍」有沒有下開「黃巾之亂」及東漢末年的局面?且看黃巾亂事波及的地區,遍及青、徐、幽、冀、荊、揚、兗、豫八州。其中,青州、兗州位處山東,冀州領有中山、河間、渤海等,荊州領有南陽,豫州領潁川、汝南,黃巾最盛之範圍,差不多同於黨人的家鄉!竊以為黨人替當地老百姓除宦官不成,反令局面越來越壞,終致激出民變。《資治通鑑.卷五十八》以下一段可作佐證:

上問計於中常侍呂強,對曰:「黨錮久積,人情怨憤,若不赦宥,輕與張角合謀,為變滋大,悔之無救。今請先誅左右貪濁者,大赦黨人,料簡刺史、二千石能否,則盜無不平矣。」帝懼而從之。壬子,赦天下黨人,還諸徙者;唯張角不赦。

漢靈帝中平元年 (公元 184 年),劉表受大將軍何進招辟為掾 (副官),推薦再次入朝。何進,南陽宛縣 (今河南省南陽市) 人,漢末外戚,為對付十常侍,遂與袁紹合謀,密召董卓 (隴西臨洮人,曾被袁隗辟為掾。數討羌、胡,前後百餘戰) 率兵入京,盡殺宦官。事情後來敗露,何進被十常侍殺死。袁紹,汝南郡汝陽縣 (今河南省商水縣) 人,高祖袁安官至司空、司徒,叔曾祖袁敞官至司空,祖父袁湯官至司空、司徒、太尉,生父袁逢官至司空,叔叔袁隗官至司徒、太傅,家族中四世居三公之位者多達五人,故號稱「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佈天下。他在董卓入京後,被各路諸侯推舉為盟主,討伐董卓,於官渡之戰慘敗給曹操。

何進和袁紹,一來自南陽,一來自汝南,俱為黨人家鄉之地,袁紹出身尤其顯貴,深受儒學薰陶,由此可見「黨錮之禍」與東漢末年的局面有直接的關係。另外,外戚意圖盡殺宦官的做法,非何進獨見創獲,實始於竇武,何進的乃竇武的摹本,奈何同樣以失敗告終,據此,「黨錮之禍」與東漢末年的局面更加有著千絲萬縷、密不可分的關係。

張儉在建安初年重新為官,「見曹氏世德已萌,乃闔門懸車,不豫政事」,「世德已萌」指有取而代之的野心,曹操專權,有篡位之意,張儉看見,決定抽身離開,從此不理政事,其道德人格可見一斑,亦知曹魏政權在黨人眼中實為不合法 (illegitimate),無認受性可言。也因為此,曹魏政權需要加倍吸納、厚待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如郭嘉 (字奉孝,潁川人,初為袁紹麾下,後成為曹操麾下重要謀士)、荀彧 (字文若,潁川人,荀子之後,初投靠袁紹,後改投曹操帳下,成為其首席謀臣,曹操稱他為「吾之子房」,子房是張良的字),便是其中的表表者 (我們甚至可以說,曹操得以打敗袁紹,控有北方,跟得到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支持有關)。

相比之下,「董卓秉政,逼 (何) 顒以為長史,託疾不就,乃與司空荀爽、司徒王允等共謀卓」,董卓得不到來自黨人家鄉的士人的支持,終致被殺收場。

談及何顒,他與袁紹為患難之交,見「袁紹慕之,私與往來,結為奔走之友。是時黨事起,天下多離其難,顒常私入洛陽,從紹計議。其窮困閉厄者,為求援救,以濟其患。有被掩捕者,則廣設權計,使得逃隱,全免者甚眾」。不過,與曹操相比,何顒認為,「漢家將亡,安天下者必此人也。」曹操似較袁紹勝一籌。

結語

在眾多對「黨錮之禍」的析論中,呂思勉算是比較深入、中肯、客觀,他說:

此時的士大夫和貴族,都是好名的,都是好交結的。這一則出於戰國之世貴族好養士,士人好奔走的習慣,一則出於此時選舉上的需要,在第七章中,業經說過了。當時的宦官,多有子弟親戚,或在外面做官暴虐,或則居鄉恃勢驕橫。用法律裁制,或者激動輿論反對他,正是立名的好機會。士大夫和宦官遂勢成水火。這一班好名譽好交結的士大夫,自然也不免互相標榜,互相結托。京城裡的大學,遊學者眾多,而且和政治接近,便自然成為他們聚集的中心。結黨以營謀進身,牽引同類,淆亂是非,那是政治上的一個大忌。當時的士大夫,自不免有此嫌疑。而且用了這一個罪名,則一網可以打盡,這是多麼便利,多麼痛快的事!宦官遂指當時反對他們的名士為黨人,勸桓帝加以禁錮,後因后父竇武進言,方才把他們赦免。167 年,桓帝崩,無子,竇后和武定策禁中,迎立了章帝的玄孫靈帝。太后臨朝。竇武是和名士接近的,有恩於竇氏的陳蕃,做了太傅,則其本身就是名士中人。謀誅弄權的宦官,反為所害。太后亦被遷抑鬱而死。靈帝年長,不徒不知整頓,反更崇信宦官,聽其把持朝政,濁亂四海。而又一味聚斂奢侈。此時亂源本已潛伏,再天天給他製造爆發的機會,遂成為不可收拾之局了。(《中國通史》)

然而,以「好名譽」來解釋李膺等人的行為,未免不盡恰當,反不如錢穆所言:

此等皆不畏強禦,耿耿忠直,以正氣大義與黑暗勢力相鬥爭,雖屢受摧挫,然士人勢力之逐步成長,實胥賴之,當時士大夫自有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亦不可純由外面事態說之也。(《國史大綱》)

所謂「外面事態」,即是「實然」,「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即是「應然」。孟子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也是實然、應然二分的思維。

從「實然」看,黨人自是做得過了火,錢穆亦說:「且名士對付宦官,態度亦自有過激處」。可是,再激再過火,初心是道德的,是正義的,呂思勉用「好名譽」來一筆抹殺,對黨人太不公道。

黎東方《細說秦漢》:

「黨錮之禍」,嚴格來說,是統治階層內部的鬥爭。但是,東漢「黨人」的正義感,無私情操,鬥爭意志和堅定氣節,卻代表著一種進步的時代精神。魯迅在《中國人失掉自信心嗎》一文中曾經寫道:「我們從古以來,就有埋頭苦幹的人,有拼命硬幹的人,有為民請命的人,有捨身求法的人,……雖是等於為帝王將相作家譜的所謂『正史』,也往往掩不住他們的光輝,這就是中國的脊樑。」

倪端《我聽黃仁宇講中國歷史》:

在「學而優則仕」的條件下,這些學人除了當官之外,缺少發展抱負的出路……有的則躑躅仕途,有的為人「賓客」,還有很多自負清高,在讀聖賢書之餘,養成一種仗義輕生的風氣,不僅自己被窄狹的倫理觀念所支配,還更強迫他人一體以個人道德代替社會秩序,這許多條件都構成黨禍的根源。

把兩種說法合併觀看,或許更接近歷史真實。

[主要參考資料]

1. 范曄,《後漢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