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回正是第三個單元 (第十九至二十七回) 的一半,回目是「西廂記妙詞通戲語,牡丹亭艷曲警芳心」,《西廂記》、《牡丹亭》都講愛情,這一回明寫寶黛愛情。黛玉當時的年紀,約十三、四歲左右,寶玉該和她差不多,二人的愛情是初戀,是 puppy love,因無愛情經驗,遂取資於外以學習,《西廂記》、《牡丹亭》成為寶黛愛情建立的基石。
且說薛寶釵住了蘅蕪苑,林黛玉住了瀟湘館,迎春住了綴錦樓,探春住了秋爽齋,惜春住了蓼風軒,李紈住了稻香村,寶玉住了怡紅院。登時園內花招繡帶,柳拂香風。
寶玉自進園以來,心滿意足,別無所求。每日只和姊妹丫頭們一處,或讀書,或寫字,或彈琴下棋,作畫吟詩,以至描鸞刺鳳,鬥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無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樂。簡言之就是過著「富貴閒人」的生活。
「怡紅公子」的詩作,更獲「一等勢利人」、「一等輕浮子弟」喜愛,到處吟哦賞贊稱頌,竟有人來尋詩覓字,倩畫求題的。寶玉於是越發得意,專門做這些這些外務。
但問題來了,
誰想靜中生煩惱,忽一日不自在起來,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來進去只是悶悶的。園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兒,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爛漫之時,坐卧不避,嘻笑無心,那裡知寶玉此時的心事。那寶玉心內不自在,便懶在園內,只在外頭鬼混,卻又痴痴的。
這其實是青少年男子對異性有好奇、有悸動,只是寶玉不知曉。
茗煙見他這樣,因想與他開心,左思右想,皆是寶玉頑煩了的,不能開心,惟有這件,寶玉不曾看見過。想畢,便走去到書坊內,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 (案:即劇本) 買了許多來,引寶玉看。寶玉何曾見過這些書,一看見了便如得了珍寶。茗煙囑咐他不可拿進園去,「若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著走呢。」寶玉那裡舍的不拿進園去,踟躕再三,單把那文理細密的揀了幾套進去,放在床頂上,無人時自己密看。那粗俗過露的,都藏在外面書房裡。
曹雪芹每寫一樣東西,都不是隨意,「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第五回秦可卿臥室中不是「案上設著武則天當日鏡室中設的寶鏡,一邊擺著飛燕立著舞過的金盤,盤內盛著安祿山擲過傷了太真乳的木瓜」嗎?這些都是誘發情色的 symbols。
秦可卿是警幻仙姑的化身,她擺這些,是要讓寶玉看破情色,轉向仕途經濟用力。
現在茗煙卻純粹是「想與他開心」,「把那古今小說並那飛燕、合德、武則天、楊貴妃的外傳與那傳奇角本買了許多來」,給寶玉看,此非導寶玉解脫,而是引寶玉墮迷津,故脂硯齋下一批語:
書房伴讀纍纍如是,余至今痛恨。
相信曹雪芹晚年回首前事,是自悔自恨的,對茗煙的原型也無好感。
那一日正當三月中浣,早飯後,寶玉攜了一套《會真記》,走到沁芳閘橋邊桃花底下一塊石上坐著,展開《會真記》,從頭細玩。正看到「落紅成陣」,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寶玉要抖將下來,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那花瓣浮在水面,飄飄蕩盪,竟流出沁芳閘去了。
《會真記》即《西廂記》,寫張生和崔鶯鶯的愛情故事。
寶玉一邊看,一邊「落紅成陣」,整個畫面很有美感。
「只見一陣風過,把樹頭上桃花吹下一大半來,落的滿身滿書滿地皆是」,「花」在《紅樓夢》有象徵意義,象徵大觀園群芳。「一陣風過」,「風」其實指賈府敗落。群芳離散,但寶玉仍看著《西廂記》,迷戀、執著於兒女私情,無法出手挽救。
回來只見地下還有許多,寶玉正踟躕間,只聽背後有人說道:「你在這裡作什麼?」寶玉一回頭,卻是林黛玉來了,肩上擔著花鋤,鋤上掛著花囊,手內拿著花帚。寶玉笑道:「好,好,來把這個花掃起來,撂在那水裡。我才撂了好些在那裡呢。」林黛玉道:「撂在水裡不好。你看這裡的水乾淨,只一流出去,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
寶黛二人除了心靈相通,還有一共通點,就是彼此都癡情。
花本來是死物,沒有生命,但寶玉仍「恐怕腳步踐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來至池邊,抖在池內」,寶玉已經把花當成人。
不過,有人比他更徹底,那就是黛玉,「人家的地方髒的臭的混倒,仍舊把花遭塌了。那畸角上我有一個花冢,如今把他掃了,裝在這絹袋裡,拿土埋上,日久不過隨土化了,豈不乾淨」。脂批說得好:
寫黛玉又勝寶玉十倍痴情。
脂批另有兩則:
好名色!新奇!葬花亭裡埋花人。
寧使香魂隨土化。
黛玉是「葬花亭裡埋花人」,花是群芳的象徵,此已經暗示黛玉他日會守在大觀園直至最後,令「香魂隨土化」。
寶玉讀《西廂記》初嘗愛情,是美事,卻來了個「落紅成陣」,黛玉首次葬花,美中不足。
再看下去。
寶玉聽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書,幫你來收拾。」黛玉道:「什麼書?」寶玉見問,慌的藏之不迭,便說道:「不過是《中庸》《大學》。」黛玉笑道:「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兒給我瞧,好多著呢。」寶玉道:「好妹妹,若論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別告訴別人去。真真這是好書!你要看了,連飯也不想吃呢。」一面說,一面遞了過去。林黛玉把花具且都放下,接書來瞧,從頭看去,越看越愛看,不到一頓飯工夫,將十六齣俱已看完,自覺詞藻警人,餘香滿口。雖看完了書,卻只管出神,心內還默默記誦。
寶玉笑道:「妹妹,你說好不好?」林黛玉笑道:「果然有趣。」寶玉笑道:「我就是個『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貌』。」林黛玉聽了,不覺帶腮連耳通紅,登時直豎起兩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兩隻似睜非睜的眼,微腮帶怒,薄面含嗔,指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好好的把這淫詞艷曲弄了來,還學了這些混話來欺負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說到「欺負」兩個字上,早又把眼睛圈兒紅了,轉身就走。寶玉著了急,向前攔住說道:「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原是我說錯了。若有心欺負你,明兒我掉在池子裡,教個癩頭黿吞了去,變個大忘八,等你明兒做了『一品夫人』病老歸西的時候,我往你墳上替你馱一輩子的碑去。」說的林黛玉嗤的一聲笑了,揉著眼睛,一面笑道:「一般也唬的這個調兒,還只管胡說。呸,原來是『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寶玉聽了,笑道:「你這個呢?我也告訴去。」林黛玉笑道:「你說你會過目成誦,難道我就不能一目十行麽?」
「多愁多病身」、「傾國傾城貌」、「苗而不秀,是個銀樣鑞槍頭」都是《西廂記》中的對白,寶黛開始以《西廂記》作為二人共建愛情的溝通媒介,其中的話語作為二人共建愛情的語言。
寶黛愛情,經過共讀西廂,已經成形。這是件開心事啊!但是,
這裡林黛玉見寶玉去了,又聽見眾姊妹也不在房,自己悶悶的。正欲回房,剛走到梨香院牆角上,只聽牆內笛韻悠揚,歌聲婉轉。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個女孩子演習戲文呢。只是林黛玉素習不大喜看戲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兩句吹到耳內,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林黛玉聽了,倒也十分感慨纏綿,便止住步側耳細聽,又聽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聽了這兩句,不覺點頭自嘆,心下自思道:「原來戲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戲,未必能領略這其中的趣味。」想畢,又後悔不該胡想,耽誤了聽曲子。又側耳時,只聽唱道:「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聽了這兩句,不覺心動神搖。又聽道:「你在幽閨自憐」等句,亦發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塊山子石上,細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個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見古人詩中有「水流花謝兩無情」之句,再又有詞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之句,又兼方纔所見《西廂記》中「花落水流紅,閑愁萬種」之句,都一時想起來,湊聚在一處。仔細忖度,不覺心痛神痴,眼中落淚。
「原來奼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則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皆出自《牡丹亭》。
「奼紫嫣紅開遍」喻寶黛愛情,「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喻被賈府敗落摧毀。
「良辰美景」喻寶黛甜蜜,「奈何天」喻天意弄人。
「賞心樂事」喻寶黛親厚,「誰家院」喻黛玉寄人籬下,無所依靠,保不住愛情。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喻黛玉美貌隨時日遠去而消逝。
假如《西廂記》成就寶黛愛情,《牡丹亭》則為寶黛愛情留一但書、伏筆。
是甜蜜,是美好,心心相印,可惜敵不過天意、命運、家世背景,還有流逝的時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