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賈探春

賈探春是賈寶玉的庶出妹妹,趙姨娘所生,與賈環為同母姐弟。脂批有以下兩條:

探春看得透、拿得定、說得出、辦得來,是有才幹者。

此探春遠適之讖也。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悲哉傷哉!

可見探春有治事之才,她的遠嫁,對賈府造成重大打擊。

趙姨娘、賈環是《紅樓夢》的「大反派」,屢次陷害賈寶玉,計有:

(1) 第二十五回賈環撥翻燭台,燙傷寶玉。

王夫人正過薛姨媽院裡坐著,見賈環下了學,命他去抄《金剛經咒》唪誦。那賈環便來到王夫人炕上坐著,命人點了蠟燭,拿腔作勢的抄寫。一時又叫彩雲倒鐘茶來,一時又叫玉釧剪蠟花,又說金釧擋了燈亮兒。眾丫鬟們素日厭惡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還和他合得來,倒了茶給他,因向他悄悄的道:「你安分些罷,何苦討人厭。」賈環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別哄我。如今你和寶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來了。」彩雲咬著牙,向他頭上戳了一指頭,道:「沒良心的,狗咬呂洞賓,不識好歹。」

兩人正說著,只見鳳姐跟著王夫人都過來了。王夫人便一長一短問他今日是哪幾位堂客,戲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時,寶玉也來了,見了王夫人,也規規矩矩說了幾句話,便命人除去了抹額,脫了袍服,拉了靴子,就一頭滾在王夫人懷裡。王夫人便用手摩掌撫弄他,寶玉也扳著王夫人的脖子說長說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兒,又吃多了酒,臉上滾熱的。你還只是揉搓,一會子鬧上酒來!還不在那裡靜靜的躺一會子去呢。」說著,便叫人拿枕頭。寶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後倒下,又叫彩霞來替他拍著。寶玉便和彩霞說笑,只見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兩眼只向著賈環。寶玉便拉他的手,說道:「好姐姐,你也理我理兒。」一面說,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奪手不肯,便說:「再鬧就嚷了!」二人正鬧著,原來賈環聽見了,素日原恨寶玉,今見他和彩霞玩耍,心上越發按不下這口氣。因一沉思,計上心來,故做失手,將那一盞油汪汪的蠟燭,向寶玉臉上只一推。

只聽寶玉「噯喲」的一聲,滿屋裡人都唬了一跳。連忙將地下的綽燈移過來一照,只見寶玉滿臉是油。王夫人又氣又急,忙命人替寶玉擦洗,一面罵賈環。鳳姐三步兩步上炕去替寶玉收拾著,一面說:「這老三還是這麼毛腳雞似的。我說你上不得台盤!趙姨娘平時也該教導教導他!」一句話提醒了王夫人,遂叫過趙姨娘來,罵道:「養出這樣黑心種子來,也不教訓教訓!幾番兒幾次我都不理論,你們一發得了意了,一發上來了!」那趙姨娘只得忍氣吞聲,也上去幫著他們替寶玉收拾。只見寶玉左邊臉上起了一溜燎泡,幸而沒傷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賈母問時難以回答,急得又把趙姨娘罵一頓!又安慰了寶玉,一面取了敗毒散來敷上。寶玉說:「有些疼,還不妨事。明日老太太問,只說我自己燙的就是了。」鳳姐道:「就說自己燙的,也要罵人不小心,橫豎有一場氣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寶玉回房去。

(2) 第二十五回趙姨娘讓馬道婆對熙鳳、寶玉用巫術詛咒。

一時來到趙姨娘屋裡,二人見過,趙姨娘命小丫頭倒茶給他吃。趙姨娘正粘鞋呢,馬道婆見炕上堆著些零星綢緞,因說:「我正沒有鞋面子,姨奶奶給我些零碎綢子緞子,不拘顏色,做雙鞋穿罷。」趙姨娘嘆口氣道:「你瞧,那裡頭還有塊像樣兒的麼?有好東西也到不了我這裡。你不嫌不好,挑兩塊去就是了。」馬道婆便挑了幾塊,掖在袖裡。趙姨娘又問:「前日我打發人送了五百錢去,你可在藥王面前上了供沒有?」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趙姨娘嘆氣道:「阿彌陀佛!我手裡但凡從容些,也時常來上供,只是心有餘而力不足。」馬道婆道:「你只放心,將來熬得環哥大了,得個一官半職,那時你要做多大功德還怕不能麼?」

趙姨娘聽了笑道:「罷,罷!再別提起!如今就是榜樣。我們娘兒們跟得上這屋裡哪一個兒?寶玉兒還是小孩子家,長的得人意兒,大人偏疼他些兒也還罷了,我只不服這個主兒!」一面說,一面伸了兩個指頭。馬道婆會意,便問道:「可是璉二奶奶?」趙姨娘唬的忙搖手兒,起身掀簾子一看,見無人,方回身向道婆說:「了不得,了不得!提起這個主兒,這一分家私,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個人!」馬道婆見說,便探他的口氣道:「我還用你說?難道都看不出來!也虧了你們心裡不理論,只憑他去倒也好。」趙姨娘道:「我的娘!不憑他去,難道誰還敢把他怎麼樣嗎?」馬道婆道:「不是我說句造孽的話,你們沒本事,也難怪。明裡不敢罷咧,暗裡也算計了,還等到如今!」

趙姨娘聽這話裡有話,心裡暗暗的喜歡,便說道:「怎麼暗裡算計?我倒有這個心,只是沒這樣的能幹人。你教給我這個法子,我大大的謝你。」馬道婆聽了這話拿攏了一處,便又故意說道:「阿彌陀佛!你快別問我,我哪裡知道這些事?罪罪過過的。」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們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麼?」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趙姨娘聽這話鬆動了些,便說:「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你要什麼不得呢?」馬道婆聽了,低了半日頭,說:「那時候兒事情妥當了,又無憑據,你還理我呢!」趙姨娘道:「這有何難,我攢了幾兩體已,還有些衣裳首飾,你先拿幾樣去。我再寫個欠契給你,到那時候兒,我照數還你。」馬道婆想了一回道:「也罷了,我少不得先墊上了。」趙姨娘不及再問,忙將一個小丫頭也支開,趕著開了箱子,將首飾拿了些出來,並體已散碎銀子,又寫了五十兩欠約,遞與馬道婆道:「你先拿去做供養。」馬道婆見了這些東西,又有欠字,遂滿一應承,伸手先將銀子拿了,然後收了契。向趙姨娘要了張紙,拿剪子鉸了兩個紙人兒,問了他二人年庚,寫在上面。又找了一張藍紙,鉸了五個青面鬼,叫他併在一處,拿針釘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驗的。」忽見王夫人的丫頭進來道:「姨奶奶在屋裡麼?太太等你呢。」於是二人散了,馬道婆自去,不在話下。

(3) 第三十三回賈環對父親賈政稱,金釧跳井因寶玉迫姦不遂,致使寶玉遭賈政毒打。

賈政此時氣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員,一面回頭命寶玉:「不許動!回來有話問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時,忽見賈環帶著幾個小廝一陣亂跑。賈政喝命小廝:「給我快打!」賈環見了他父親,嚇得骨軟筋酥,趕忙低頭站住。賈政便問:「你跑什麼!帶著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哪裡去了,由你野馬一般。」喝叫:「跟上學的人呢?」賈環見他父親盛怒,便乘機說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從那井邊一過,那井裡淹死一個丫頭,我看腦袋這麼大,身子這麼粗,泡的實在可怕,所以才趕著跑過來。」賈政聽了,驚疑問道:「好端端,誰去跳井?我家從無這樣事情,自祖宗以來,皆是寬柔待下人。大約我近年於家務疏懶,自然執事人操剋奪之權,致使弄出這暴殞輕生的禍來。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顏面何在!」喝命:「叫賈璉、賴大來!」眾小廝們答應了一聲,方欲去叫,賈環忙上前,拉住賈政袍襟,貼膝跪下,道:「老爺不用生氣。此事除太太屋裡的人,別人一點也不知道,我聽見我母親說──」說到這句,便回頭四顧一看。賈政知其意,將眼色一丟,小廝們明白,都往兩邊後面退去。賈環便悄悄說道:「我母親告訴我說寶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裡,拉著太太的丫頭金釧兒,強姦不遂,打了一頓,金釧兒便賭氣投井死了。」話未說完,把個賈政氣得面如金紙,大叫:「拿寶玉來!」一面說,一面便往書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來勸我,我把這冠帶家私,一應就交與他和寶玉過去。我免不得做個罪人,把這幾根煩惱鬢毛剃去,尋個乾淨去處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眾門客僕從見賈政這個形景,便知又是為寶玉了,一個個咬指吐舌,連忙退出。賈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椅子上,滿面淚痕,一疊連聲:「拿寶玉來!拿大棍拿繩來!把門都關上!有人傳信到裡頭去,立刻打死!」眾小廝們只得齊齊答應著,有幾個來找寶玉。

類似的事不勝枚舉,賈府破落後,她們會落井下石,幾乎可以肯定。

寶玉撞邪,賈母與趙姨娘一段對話,頗值得玩味: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第二十五回)

須知道,賈母是整個賈府的定盤針,有她在,賈府境況必不至太壞。由她口中痛斥趙姨娘是「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趙姨娘、賈環乃賈府的對頭人,是能夠確認了。

那麼,脂批何以會說探春「使此人不遠去,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難道探春不是站到親母的一邊嗎?

第二十七回有探春為寶玉做鞋一節:

只見寶釵、探春正在那邊看鶴舞,見黛玉來了,三個一同站著說話兒。又見寶玉來了,探春便笑道:「寶哥哥身上好?我整整的三天沒見你了。」寶玉笑道:「妹妹身上好?我前兒還在大嫂子跟前問你呢。」探春道:「寶哥哥,你往這裡來,我和你說話。」寶玉聽說,便跟了他,離了釵、玉兩個,到了一棵石榴樹下。探春因說道:「這幾天,老爺沒叫你嗎?」寶玉笑道:「沒有叫。」探春道:「昨兒我恍惚聽見說,老爺叫你出去來著。」寶玉笑道:「那想是別人聽錯了,並沒叫我。」探春又笑道:「這幾個月,我又攢下有十來吊錢了。你還拿了去,明兒出門逛去的時候,或是好字畫,或輕巧玩意兒,替我帶些來。」寶玉道:「我這麼逛去,城裡城外大廊大廟的逛,也沒見個新奇精致東西,總不過是那些金、玉、銅、磁器,沒處撂的古董兒,再麼就是綢緞、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誰要那些做什麼!像你上回買的那柳枝兒編的小籃子兒,竹子根兒挖的香盒兒,膠泥垛的風爐子兒就好了,我喜歡的了不得。誰知他們都愛上了,都當寶貝兒似的搶了去了。」寶玉笑道:「原來要這個。這不值什麼,拿幾吊錢出去給小子們,管拉兩車來。」探春道:「小廝們知道什麼?你揀那有意思兒又不俗氣的東西,你多替我帶幾件來,我還像上回的鞋做一雙你穿,比那雙還加工夫,如何呢?」

寶玉笑道:「你提起鞋來,我想起故事來了。一回穿著,可巧遇見了老爺,老爺就不受用,問是誰做的?我哪裡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說是前兒我的生日舅母給的。老爺聽了是舅母給的,才不好說什麼了。半日還說:『何苦來!虛耗人力,作賤綾羅,做這樣的東西。』我回來告訴了襲人,襲人說:『這還罷了,趙姨娘氣得抱怨的了不得:正經親兄弟,鞋塌拉襪塌拉的沒人看見,且做這些東西!』」探春聽說,登時沉下臉來,道:「你說,這話糊塗到什麼田地!怎麼,我是該做鞋的人麼?環兒難道沒有分例的?衣裳衣裳,鞋襪是鞋襪,丫頭老婆一屋子,怎麼抱怨這些話?給誰聽呢!我不過閑著沒事做一雙半雙,愛給哪個哥哥兄弟,隨我的心,誰敢管我不成!這也是他瞎氣。」寶玉聽了,點頭笑道:「你不知道,他心裡自然又有個想頭了。」探春聽說,一發動了氣,將頭一扭,說道:「連你也糊塗了!他那想頭,自然是有的。不過是那陰微下賤的見識。他只管這麼想。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論理我不該說他,但他忒昏憒的不像了,還有笑話兒呢!就是上回我給你那錢,替我買那些玩的東西,過了兩天,他見了我,就說是怎麼沒錢,怎麼難過。我也不理。誰知後來丫頭們出去了,他就抱怨起我來,說我攢的錢為什麼給你使,倒不給環兒使呢!我聽見這話,又好笑又好氣。我就出來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說著,只見寶釵那邊笑道:「說完了來罷,顯見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別人,且說體己去。我們聽一句兒就使不得了?」說著,探春、寶玉二人方笑著來了。

從「我只管認得老爺太太兩個人,別人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誰和我好,我就和誰好,什麼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探春明顯沒有趙姨娘、賈環的歹心,也不齒二人之所為。他和寶玉的關係因此較好。

王熙鳳患病休養,探春、李紈、寶釵代為管家,李紈是「大菩薩」,不敢開罪下人。寶釵置身事外,出手也是為了攏絡人心。唯獨探春勇於改革,第五十六回就有「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話說平兒陪著鳳姐吃了飯,伏侍盥漱畢,方往探春處來。只見院中寂靜,只有丫鬟婆子一個個都在窗下聽候。平兒進入廳中,他姐妹姑嫂三人正商議些家務,說的便是年內賴大家請吃酒,他家花園中事故。見他來了,探春便命他腳踏上坐了,因說道:「我想的事,不為別的,只想著我們一月所用的頭油脂粉又是二兩的事。我想咱們一月已有二兩月銀,丫頭們又另有月錢,可不是又同剛才學裡的八兩一樣重重疊疊?這事雖小,錢有限,看起來也不妥當,你奶奶怎麼就沒想到這個呢?」平兒笑道:「這有個原故:姑娘們所用的這些東西,自然該有分例,每月每處買辦買了,令女人們交送我們收管,不過預備姑娘們使用就罷了,沒有個我們天天各人拿著錢,找人買這些去的。所以外頭買辦總領了去,按月使人按房交給我們。至於姑娘們每月的這二兩,原不是為買這些的,為的是一時當家的奶奶太太,或不在家,或不得閒,姑娘們偶然要個錢使,省得找人去。這不過是恐怕姑娘們受委屈意思。如今我冷眼看著,各房裡我們的姐妹都是現拿錢買這些東西的,竟有了一半子。我就疑惑不是買辦脫了空,就是買的不是正經貨。」

探春、李紈都笑道:「你也留心看出來了。脫空是沒有的,只是遲些日子,催急了,不知哪裡弄些來,不過是個名兒,其實使不得,依然還得現買。就用二兩銀子,另叫別人的奶媽子的弟兄兒子買來方才使得。要使官中的人去,依然是那一樣的,不知他們是什麼法子?」平兒便笑道:「買辦買的是哪東西,別人買了好的來,買辦的也不依他,又說他使壞心,要奪他的買辦。所以他們寧可得罪了裡頭,不肯得罪了外頭辦事的。要是姑娘們使了奶媽子們,他們也就不敢說閑話了。」探春道:「因此我心裡不自在,錢費了兩起,東西又白丟一半。不如竟把買辦的這一項每月蠲了為是,此是第一件事。第二件,年裡往賴大家去,你也去的,你看他那小園子比咱們這個如何?」平兒笑道:「還沒有咱們這一半大,樹木花草也少多著呢。」探春道:「我因和他們家的女孩兒說閑話兒,他說這園子除它們帶的花兒,吃的筍菜魚蝦之外,一年還有人包了去,年終足有二百兩銀子剩。從那日,我才知道一個破荷葉,一根枯草根子,都是值錢的。」

寶釵笑道:「真真膏粱紈褲之談!你們雖是千金,原不知道這些事,但只你們也都唸過書,識過字的,竟沒看見過朱夫子有一篇《不自棄》的文麼?」探春笑道:「雖也看過,不過是勉人自勵,虛比浮詞,哪裡真是有的?」寶釵道:「朱子都行了虛比浮詞了?那句句都是有的。你才辦了兩天事,就利慾薰心,把朱子都看虛浮了。你再出去,見了那些利弊大事,越發連孔子也都看虛了呢!」探春笑道:「你這樣一個通人,竟沒看見姬子書?當日姬子有云:『登利祿之場,處運籌之界者,竊堯舜之詞,背孔孟之道。』」寶釵笑道:「底下一句呢?」探春笑道:「如今斷章取義,唸出底下一句,我自己罵我自己不成?」寶釵道:「天下沒有不可用的東西,既可用,便值錢。難為你是個聰明人,這大節目正事竟沒經歷。」李紈笑道:「叫人家來了,又不說正事,你們且對講學問。」寶釵道:「學問中便是正事。若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三人取笑了一回,便仍談正事。

探春又接著說道:「咱們這個園子,只算比他們的多一半,加一倍算起來,一年就有四百銀子的利息。若此時也出脫生發銀子,自然小器,不是咱們這樣人家的事;若派出兩個一定的人來,既有許多值錢的東西,任人作賤了,也似乎暴殄天物。不如在園子裡所有的老媽媽中,揀出幾個老成本分,能知園圃的,派他們收拾料理。也不必要他們交租納稅,只問他們一年可以孝敬些什麼。一則園子有專定之人修理花木,自然一年好似一年了,也不用臨時忙亂;二則也不致作賤,白辜負了東西;三則老媽媽們也可借此小補,不枉成年家在園中辛苦;四則也可以省了這些花兒匠、山子匠並打掃人等的工費。將此有餘,以補不足,未為不可。」寶釵正在地下看壁上的字畫,聽如此說,便點頭笑道:「善哉!三年之內,無飢饉矣。」李紈道:「好主意!果然這麼行,太太必喜歡。省錢事小,園子有人打掃,專司其職,又許他們去賣錢,使之以權,動之以利,再無不盡職的了。」

平兒道:「這件事須得姑娘說出來。我們奶奶雖有此心,未必好出口。此刻姑娘們在園子裡住著,不能多弄些玩意兒去陪襯,反叫人去監管修理,圖省錢,這話斷不好出口。」寶釵忙走過來,摸著他的臉笑道:「你張開嘴,我瞧瞧你的牙齒舌頭是什麼做的?從早起來到這會子,你說了這些話,一套一個樣兒。也不奉承三姑娘,也不說你們奶奶才短想不到。三姑娘說一套話出來,你就有一套話回奉,總是三姑娘想的到的,你奶奶也想到了,只是必有個不可辦的原故,這會子又是因姑娘們住的園子,不好因省錢令人去監管。你們想想這話,要果真交給人弄錢去的,那人自然是一枝花也不許掐,一個果子也不許動了,姑娘們分中自然是不敢講究,天天和小姑娘們就吵不清。他這遠愁近慮,不亢不卑,他們奶奶就不是和咱們好,聽他這一番話,也必要自愧的變好了。」

探春笑道:「我早起一肚子氣,聽他來了,忽然想起他主子來。素日當家,使出來的好撒野的人。我見了他更生氣了。誰知他來了,避貓鼠兒似的,站了半日,怪可憐的。接著又說了那些話,不說他主子待我好,倒說不枉姑娘待我們奶奶素日的情意了,這一句話,不但沒了氣,我倒愧了,又傷起心來。我細想:我一個女孩兒家,自己還鬧得沒人疼沒人顧的,我哪裡還有好處去待人?」口內說到這裡,不免又流下淚來。李紈等見他說的懇切,又想他素日趙姨娘每生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也都不免流下淚來,都忙勸他:「趁今兒清淨,大家商議兩件興利剔弊的事,也不枉太太委託一場。又提這沒要緊的事做什麼。」平兒忙道:「我已明白了。姑娘說誰好,竟一派人就完了。」探春道:「雖如此說,也須得回你奶奶一聲兒。我們這裡搜剔小利,已經不當,皆因你奶奶是個明白人,我才這樣行。若是糊塗多歪多妒的,我也不肯,倒像抓他的乖的似的。豈可不商議了行呢?」平兒笑道:「這麼著,我去告訴一聲兒。」說著去了。

半日方回來,笑道:「我說是白走了一趟。這樣好事,奶奶豈有不依的!」探春聽了,便和李紈命人將園中所有婆子的名單要來,大家參度,大概定了幾個人。又將他們一起傳來,李紈大概告訴給他們。眾人聽了無不願意。也有說:「那片竹子單交給我,一年工夫,明年又是一片。除了家裡吃的筍,一年還可交些錢糧。」這一個說:「那一片稻地交給我,一年這些玩的大小雀鳥的糧食,不必動官中錢糧,我還可以交錢糧。」……

這一大段文字,有兩個地方值得注意:

a. 探春不拘泥於經書,而有經濟理財之本事和能力,這是薛寶釵所欠缺,卻是對正賈府奢靡過度的要害。

b. 探春素日為趙姨娘所誹謗,在王夫人跟前,亦為趙姨娘所累。

探春與趙姨娘正面衝突,見第五十五回「辱親女愚妾爭閒氣,欺幼主刁奴蓄險心」:

這日王夫人正是往錦鄉侯家去赴席,李紈與探春早已梳洗,伺候出門去後,回至廳上坐了。剛吃茶時,只見吳登新的媳婦進來回說:「趙姨娘的兄弟趙國基昨兒出了事,已回過太太,太太說知道了,叫回姑娘、奶奶呢。」說畢,便垂手旁侍,再不言語。彼時來回話者不少,都打聽他二人辦事如何。若辦的妥當,大家則安個畏懼之心;若少有嫌隙不當之處,不但不畏服,一出二門,還要說出許多笑話來取笑。吳登新媳婦心中已有主意,若是鳳姐前,他便早已獻勤,說出許多主意,又查出許多舊例來,任鳳姐兒揀擇施行。如今他藐視李紈老實,探春是年輕的姑娘,所以只說出這一句話來,試他二人有何主見。探春便問李紈,李紈想了一想,便道:「前兒襲人的媽死了,聽見說賞了四十兩,這也賞他四十兩罷了。」吳登新家的聽了,忙答應了個「是」,接了對牌就走。探春道:「你且回來。」吳登新家的只得回來。探春道:「你且別支銀子。我且問你,那幾年老太太屋裡的幾位老姨奶奶,也有家裡的,也有外頭的,有兩個分別。家裡的若死了人賞多少?外頭的死了人是賞多少?你且說兩個我們聽聽。」一問,吳新登家的便都忘了,忙陪笑回道:「這也不是什麼大事,賞多賞少,誰還敢爭不成?」探春道:「這話胡鬧!依我說,賞一百倒好。若不按理,別說你們笑話,明兒也難見你二奶奶。」吳登新家的笑道:「既這麼說,我查舊帳去,此時卻記不得。」探春笑道:「你辦事辦老了的,還不記得,倒來難我們。你素日回你二奶奶,也是現查去?若有這道理,鳳姐姐還不算厲害,也就是算寬厚了。還不快找了來我瞧。再遲一日,不說你們粗心,反像我們沒主意了。」吳登新家的滿面通紅,忙轉身出來。眾媳婦們都伸舌頭。

這裡又回別的事。一時吳登新家的取了舊賬來,探春看時,兩個家裡的賞過皆是二十兩,兩個外頭的皆賞過四十兩,外還有兩個外頭的:一個賞過一百兩,一個賞過六十兩。這兩筆底下皆有原故:一個是隔省遷父母之柩,外賞六十兩;一個是現買葬地,外賞二十兩。探春便說:「給他二十兩銀子,把這帳留下我們細細看看。」吳登新家的去了。忽見趙姨娘進來,探春、李紈忙讓坐,趙姨娘開口便說道:「這屋裡的人,都踹下我的頭去還罷了,姑娘你也想一想,該替我出氣才是。」一面說,一面便眼淚鼻涕哭起來。探春忙道:「姨娘這話說誰?我竟不懂。誰踹姨娘的頭?說出來,我替姨娘出氣。」趙姨娘道:「姑娘現踹我,我告訴誰去?」探春聽說,忙站起來說道:「我並不敢。」李紈也忙站起來勸。趙姨娘道:「你們請坐下,聽我說。我這屋裡熬油似的熬了這麼大年紀,又有你兄弟,這會子連襲人都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連你也沒臉,別說是我呀!」探春笑道:「原來為這個。我說我並不敢犯法違理。」一面便坐了,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他聽。又說道:「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偏我改了不成?這也不但襲人,將來環兒收了屋裡的,自然也是同襲人一樣。這原不是什麼爭大爭小的事,講不到有臉沒臉的話上。他是太太的奴才,我是按著舊規矩辦。說辦的好,領祖宗的恩典太太恩典;若說辦的不公,那是他糊塗不知福,也只好憑他抱怨去。太太連房子賞了人,我有什麼有臉的地方?一文不賞,我也沒什麼沒臉之處。依我說,太太不在家,姨娘安靜些,養神罷,何苦只要操心?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一面說,一面抽抽搭搭的哭起來。

趙姨娘沒話答對,便說道:「太太疼你,你該越發拉扯拉扯我們。你只顧討太太的疼,就把我們忘了!」探春道:「我怎麼忘了?叫我怎麼拉扯?這也問他們各人,哪一個主子不疼出力得用的人?哪一個好人用人拉扯呢?」李紈在旁只管勸說:「姨娘別生氣,也怨不得姑娘。他滿心裡要拉扯,口裡怎麼說得出來?」探春忙道:「這大嫂子也糊塗了!我拉扯誰?誰家姑娘們拉扯奴才了?他們的好歹,你們該知道,與我什麼相干?」趙姨娘氣的問道:「誰叫你拉扯別人去了?你不當家,我也不來問你。你如今現說一是一,說二是二。如今你舅舅死了,你就多給二三十兩銀子,難道太太就不依你?分明太太是好太太,都是你們尖酸剋薄,可惜太太有恩無處使。姑娘放心,這也使不著你的銀子。明兒等出了閣,我還想你額外照看趙家呢!如今沒有長翎毛兒就忘了根本,只揀高枝兒飛去了。」探春沒聽完,已氣的臉白氣噎,越發嗚嗚咽咽的哭起來。因問道:「誰是我舅舅?我舅舅早陞了九省的檢點了,哪裡又跑出一個舅舅來?我倒素昔按禮尊敬,怎麼敬出這些親戚來了。既這麼說,每日環兒出去,為麼趙國基又站起來?又跟他上學?為什麼不拿出舅舅的款來?何苦來!誰不知道我是姨娘養的,必要過兩三個月尋出由頭來,徹底翻騰一陣,生怕人不知道,故意表白表白,也不知是誰給誰沒臉!幸虧我還明白,但凡糊塗不知理的,早急了。」李紈急的只管勸,趙姨娘只管還嘮叨。

忽聽有人說:「二奶奶打發平姑娘說話來了。」趙姨娘聽說,方把嘴止住。只見平兒走來,趙姨娘忙陪笑讓坐,又忙問:「你奶奶好些?我正要瞧去,就只沒得空兒。」李紈見平兒進來,因問他:「來做什麼?」平兒笑道:「奶奶說趙姨娘的兄弟沒了,恐怕奶奶和姑娘不知有舊例。若照常例,只得二十兩;如今請姑娘裁度著,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早已拭去淚痕,說道:「又好好的添什麼?誰又是二十四個月養下來的?不然,也是出兵放馬、背著主子逃出命來過的人不成?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你告訴他:我不敢添減混出主意。他添他施恩,等他好了出來,愛怎麼添怎麼添。」平兒一來時,已明白了對半。今聽這一番話,越發會意。見探春有怒色,便不敢以往日喜樂之時相待,只一邊垂手默侍。

探春不買親母的帳,也不給面子王熙鳳,不是驕恣,而是盡忠職守,大公無私。

「拿賬翻給趙姨娘看,又唸與他聽」、「這是祖宗手裡舊規矩,人人都依著」,可見探春的做法有根有據。

「太太滿心疼我,因姨娘每每生事,幾次寒心……太太滿心裡都知道,如今因看重我,才叫我管家務。還沒有做一件好事,姨娘倒先來作賤我。倘或太太知道了,怕我為難,不叫我管,那才正經沒臉呢!連姨媽真也沒臉了!」為何探春不徇絲毫的私?一來要對得住信任她的王夫人 (寶玉之母),二來「趙姨娘每每生事」,更要避嫌,以免給人母女沆瀣一氣的印象。

「你主子真個倒巧,叫我開了例,他做好人,拿著太太不心疼的錢,樂得做人情」,和王熙鳳不同,探春是要為賈府節流,理好財政,此在賈府處於家道中落尤其需要。

最教人痛心莫過於「我但凡是個男人,可以出得去,我早走了,立出一番事業來,那時自有一番道理。偏我是個女孩兒家,一句多話也沒我亂說的」,這同時暗示賈府破亡之日,探春已遠嫁他方。

經過「趙國基 (趙姨娘的兄弟) 賞銀事件」,探春獲得王熙鳳高度讚賞:

鳳姐因問:「為何去了這半日?」平兒便笑著將方才的原故細細說與他。鳳姐兒聽了笑道:「好,好,好個三姑娘!我說他不錯。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平兒笑道:「奶奶也說糊塗話了。他便不是太太養的,難道誰敢小看他,不和別的一樣看待麼?」鳳姐兒嘆道:「你哪裡知道,雖然正出庶出是一樣,但只女孩兒,卻比不得男人,將來說親的時候,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將來不知哪個沒造化的,挑正庶誤了事呢?也不知哪個有造化的,不挑正庶出的得了去。」說著,又向平兒笑道:「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騎上老虎背了,雖然看破些,無奈一時也難寬放。二則家裡出去的多,進來的少,凡有大小事兒,仍是照著老祖宗手裡的規矩,卻一年進的產業,又不及先時多。省儉了,外人又笑話,老太太、太太也受委曲,家下人也抱怨剋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平兒道:「可不是這話!將來還有三四位姑娘,兩三個小爺,一位老太太,這幾件大事未完呢。」(第五十五回)

王熙鳳曾責罵趙姨娘搬弄是非,挑撥離間,兼被趙姨娘下過詛咒。

從鳳姐的話,透露出兩個重要訊息:

A.「好,好,好個三姑娘……只可惜他命薄,沒托生在太太肚子裡」,庶出是探春的死穴。「將來說親的時候,如今有一種輕狂人,先要打聽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為庶出不要的。殊不知庶出,只要人好,比正出的強百倍呢!」此一死穴會在探春外嫁時暴露,換言之,探春有機會因庶出的身份,被人拒絕迎娶。

B.「你知道我這幾年生了多少省儉的法子,一家子大約也沒個背地裡不恨我的……若不趁早兒料理省儉之計,再幾年就都賠盡了。」賈府的財政困難越來越嚴重,探春在賈府的角色更加重要。

回想黛玉《秋窗風雨夕》,有「已覺秋窗秋不盡,那堪風雨助淒涼!」「秋」是恆常的,一直存在的,正是指賈府長期無法解決的入不敷支問題。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冷子興笑道:「虧你是進士出身,原來不通!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如今雖說不及先年那樣興盛,較之平常仕宦之家,到底氣象不同。如今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那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如今外面的架子雖未甚倒,內囊卻也盡上來了。這還是小事。更有一件大事:誰知這樣鐘鳴鼎食之家,翰墨詩書之族,如今的兒孫,竟一代不如一代了!」

賈府的根本問題,是「生齒日繁,事務日盛,主僕上下安富尊榮者盡多,運籌謀畫者無一;那日用排場費用,又不能將就省儉」。

在這個脈絡下看探春,就會知道其重要,也會明白脂批所言。

除了有經濟理財能力,探春另一優點是敢於保護下屬,讓下屬歸心。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時:

這裡鳳姐和王善保家的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已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意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查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呢,倒是洗淨他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他們所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了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了我。」因命丫頭們:「快快給姑娘關上。」平兒等先忙著替侍書等關的關,收的收。

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可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裡間收著呢。一針一線,他們也沒得收藏。要搜,只管來搜我的。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置,我自去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是議論甄家,自己盼著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地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跟迎春懦弱、惜春明哲保身、黛玉置身事外完全不同。

又當王善保家的欺侮她: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他想眾人沒眼色,沒膽量罷了,哪裡一個姑娘家就這樣利害起來?況且又是庶出,他敢怎麼著?自己又仗著是刑夫人的陪房,連王夫人都另眼相看,何況別人?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他們無干,他便要趁勢作臉,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的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他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啪」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巴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幾歲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在我們跟前逞臉!如今越發不得了!你索性望我動手動腳的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麼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你就錯了主意了!你來搜搜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兒!」說著,便親自要解鈕子,拉著鳳姐細細的翻,「省得叫你們奴才來翻我!」

鳳姐、平兒等都忙與探春理裙整襖,口有喝著王善保家的道:「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的起來。前兒把太太也沖撞了。快出去,別再討沒臉了!」又忙勸探春道:「好姑娘,別生氣。他算什麼,姑娘氣著,倒值多了。」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早一頭碰死了!不然怎麼許奴才來我身上搜賊贓呢?明兒一早,先回過老太太、太太,再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麼著,我去領!」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臉,趕忙躲出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他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頭:「你們聽著他說話,還等我和他對嘴去不成?」侍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媽媽!你知點道理兒,省一句兒罷。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你捨不得去,你去了,叫誰討主子的好兒,調唆著查考姑娘,磨折我們呢?」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裡都有三言兩語的,就只不會背地裡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勸解,一面又拉了侍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伏侍探春睡下,方帶著眾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絲毫不向惡勢力妥協,直接迎頭痛擊,是優秀領袖風範!

「這可是古人說的: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裡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呢!」跟第二回冷子興「古人有云:『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前後呼應,合而觀之,賈府敗亡原因該是:

I. 日常耗費過鉅;

II. 賈府內部出現嚴重鬥爭。

抄家只是催化劑,加速整件事進行而已。

王熙鳳不識字,探春卻是海棠詩社的發起者。第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海棠社」:

單表寶玉自賈政起身之後,每日在園中任意縱性遊蕩,真把光陰虛度,歲月空添。這日甚覺無聊,便往賈母、王夫人處來混了一混,仍舊進園來了。剛換了衣裳,只見翠墨進來,手裡拿著一副花箋,送與寶玉,寶玉因道:「可是我忘了,才要瞧瞧三妹妹去。你來的正好。可好些了?」翠墨道:「姑娘好了,今兒也不吃藥了,不過是涼著一點兒。」寶玉聽說,便展開花箋看時,上面寫道:『妹探謹啟二兄文几:前夕新霽,月色如洗,因惜清景難逢,未忍就臥,漏已三轉,猶徘徊於梧桐之下,竟為風露所欺,致穫採薪之患。昨親勞撫囑,復又親遣侍兒問切,兼以鮮荔並真卿墨跡見賜,抑何惠愛之深耶!今因伏憑處默,忽思歷來古人中,處名攻利奪之場,猶置些山滴水之區,遠招近揖,投轄攀轅,務結二三同志,盤桓其中,或豎詞壇,或開吟社:雖因一時之偶興,遂成千古之佳談。妹雖不才,幸叨陪泉石之間,兼慕薛林雅調。風庭月榭,惜未讌集詩人;帘杏溪桃,或可醉飛吟盞。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鬚眉;不教雅會東山,讓脂粉耶?若蒙造雪而來,敢請掃花以俟。謹啟。』

試觀花箋文字,寫得何其優美!探春才華可見一斑。

黛玉「瀟湘妃子」的封號,都是探春改的,探春則自稱「蕉下客」:

一語未了,李紈也來了,進門笑道:「雅得緊!要起詩社,我自舉我掌壇。前日春天,我原有這個意思的,我想了一想,我又不會作詩,瞎亂些什麼!因而也就忘了,沒有說。既是三妹妹高興,我就幫你作興起來。」黛玉道:「既然定要起詩社,咱們就是詩友了,先把這些姐妹叔嫂的字樣改了,才不俗。」李紈道:「極是!何不大家起個別號,彼此稱呼倒雅。我是定了『稻香老農』,再無人佔的。」探春笑道:「我就是『秋爽居士』罷。」寶玉道:「居士主人到底不雅,且又累贅。這裡梧桐芭蕉儘有,或指桐蕉起個倒好。」探春道:「有了,我最愛這芭蕉,就稱『蕉下客』罷。」眾人都道:「別緻有趣!」黛玉笑道:「你們牽了他去燉了肉脯子來吃酒!」眾人不解,黛玉笑道:「莊子說的『蕉葉覆鹿』,他自稱『蕉下客』,可不是一隻鹿麼?快做了鹿脯來!」眾人聽了,都笑起來。探春因笑道:「你又使巧語來罵人!你別忙,我已替你想了個極當的美號了。當日娥皇、女英灑淚竹上成斑,故今斑竹又名湘妃竹。如今他住的是瀟湘館,他又愛哭,將來那些竹子想來也是要變成斑竹的,以後都叫他作『瀟湘妃子』就完了。」大家聽說,都拍手叫妙。黛玉低了頭,也不言語。

「蕉葉覆鹿」的典故是指鄭國有個人在山上打柴,看到一頭受驚的鹿,他趕上去把牠打死了,但又恐怕別人看見,慌忙把鹿藏在一條溝裡,上面蓋了些柴草。樵夫很高興,過了一會兒,他重新回去,卻找不到藏鹿的地方了,以為是做了場夢,還沿途向人說起這件事。有個人在一邊聽到了,就照他的話找到了那頭鹿。

探春稱自己做「蕉下客」,黛玉笑她為鹿,有謂此節和探春的姻緣有關。探春在賈府改革,過日子很艱難,猶如一頭受驚的鹿。樵夫比喻前來提親者,但由於探春庶出,提親者未有迎娶。最後由另一家人娶得探春,此家人乃海外國家之人,故第五回寶玉見到:

後面又畫著兩個人放風箏,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狀。畫後也有四句寫著道:才自清明志自高,生於末世運偏消。清明涕泣江邊望,千里東風一夢遙。

關於探春的結局,前八十回未有交代。可是,曹雪芹無疑已留下種種線索。

第五回判曲《分骨肉》: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自古窮通皆有定,離合豈無緣?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

第二十二回賈政猜燈謎:

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階下兒童仰面時,清明妝點最堪宜。游絲一斷渾無力,莫向東風怨別離。(打一玩物)

第六十三回探春抽花簽:

湘雲忙一手奪了,擲與寶釵。寶釵又擲了一個十六點,數到探春,探春笑道:「還不知得個什麼。」伸手掣了一根出來,自己一瞧,便撂在桌上,紅了臉笑道:「很不該行這個令。這原是外頭男人們行的令,許多混帳話在上頭。」眾人不解,襲人等忙拾了起來,眾人看上面是一枝杏花,那紅字寫著「瑤池仙品」四字,詩云『日邊紅杏倚雲栽。』注云:「得此簽者,必得貴婿,大家恭賀一杯,再同飲一杯。」眾人笑道:「我們說是什麼呢。這簽原是閨閣中取笑的,除了這兩三根有這話的,並無雜話,這有何妨。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大喜,大喜。」說著,大家來敬探春。探春哪裡肯飲,卻被湘雲、香菱、李紈等三四個人,強死強活,灌了一鐘才罷。

第七十回填柳絮詞:

李紈等笑道:「寶玉又輸了;蕉丫頭的呢?」探春聽說,忙寫出來。眾人看時,上面卻只半首《南歌子》,寫道是:

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李紈笑道:「這卻也好。何不再續上?」寶玉見香沒了,情願認輸,不肯勉強塞責,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動了興,乃提筆續道:

落去君休惜,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春再見隔年期。

第七十回放風箏:

探春正要剪自己的鳳凰,見天上也有一個鳳凰,因道:「這也不知是誰家的。」眾人皆笑說:「且別剪你的,看他倒象要來絞的樣兒。」說著,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眾人方要往下收線,那一家也要收線,正不開交,又見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眾人笑道:「這一個也來絞了。且別收,讓他三個絞在一處倒有趣呢。」說著,那喜字果然與這兩個鳳凰絞在一處。三下齊收亂頓,誰知線都斷了,那三個風箏飄飄搖搖都去了。眾人拍手哄然一笑,說:「倒有趣,可不知那喜字是誰家的,忒促狹了些。」

綜合起來看,可以確定者如下:

甲、探春會遠嫁海外 (「一帆風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園,齊來拋閃」);

乙、探春是在清明節出嫁 (「清明涕泣江邊望」、「清明妝點最堪宜」);

丙、探春遠嫁後,從此再沒返歸娘家,與娘家失去聯絡,不復互通音訊 (「恐哭損殘年,告爹娘休把兒懸念」、「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也難綰繫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

丁、迎娶探春者乃東邊海外國家之君主 (「千里東風一夢遙」、「莫向東風怨別離」、「我們家已有了個王妃,難道你也是王妃不成」、「只見那鳳凰漸逼近來,遂與這鳳凰絞在一處」);

戊、整場婚事來得突然 (「一個門扇大的玲瓏喜字帶響鞭,在半天如鐘鳴一般,也逼近來」)。

是否代南安太妃之女遠嫁?是否遠嫁日本?不得而知。張愛玲考證探春遠嫁是為朝廷和親,嫁予番王。此說合理。

不過,為朝廷和親,何解會「清明涕泣江邊望」?「從今分兩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牽連」?「莫向東風怨別離」?除非探春所嫁予的,與探春原本身處的那個朝廷、政權,外交關係不太好,甚至破裂,否則無法解得通。

朝廷為修補與某東邊海外國家之關係,安排探春和親,關係最終未有修補,探春反成為政治婚姻的犧牲者,而賈府亦在其中錯過最後改革的機會,破亡收場,落了一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