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2日 星期六

賈母

歐麗娟提到,《紅樓夢》是歌頌「母神」。所謂「母神」,就是在廢墟中闢建花園,又在花園化為廢墟後,固守幼苗的力量。隱身在百花盛開的背後,賴以植根的那片沃土,化作春泥更護花。

《紅樓夢》中真稱得上「母神」者,要算是賈母。

賈母又稱史太君,賈代善之妻。賈代善是榮國公賈源的兒子。出身金陵四大家族之一的賈母,是賈府最高權威者。她同時是賈政、賈赦、賈敏之母,賈寶玉的祖母,林黛玉的外婆,史湘雲為其娘家兄弟的孫女。

賈母的權威,見於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

賈母又說:「請姑娘們來,今日遠客 (案:指林黛玉) 才來,可以不必上學去了。」眾人答應了一聲,便去了兩個。

另外,第三十二回:

史湘雲道:「這越發奇了。林姑娘也犯不上生氣,他既會剪,就叫他做。」襲人道:「他可不做呢。饒這麼著老太太還怕他勞碌著了,大夫又說好生靜養才好,誰還肯煩他做呢?舊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個香袋兒,今年半年還沒見拿針線呢。」

賈母一聲令下,學可以不上,針線可以不拿,其在賈府地位之高,可以想見。

即使是傻大姐,被賈母看上,待遇亦與別的丫鬟不同。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做粗活的。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他。無事時,使入園內來玩耍。

故此,王熙鳳極力討賈母歡心,見第三回: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賈母身邊坐下,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

其他人亦不敢出言頂撞及違逆賈母,包括趙姨娘。

賈母最愛,首為「兩個玉兒」,即寶玉與黛玉。第二十九回「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那賈母見他兩個都生氣,只說趁今兒那邊去看戲,他兩個見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說:「我這老冤家,是哪一世裡造下的孽障?偏偏兒的遇見了這麼兩個不懂事的小冤家兒,沒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是俗語兒說的,不是冤家不聚頭了。幾時我閉了眼,斷了這口氣,任憑你們兩個冤家鬧上天去,我眼不見心不煩,也就罷了。偏他娘的又不咽這口氣!」自己抱怨著,也哭起來了。

另外,第四十回:

賈母笑道:「我的這個三丫頭倒好,只有兩個玉兒可惡。回來喝醉了,咱們偏往他們屋裡鬧去!」說著,眾人都笑了,一齊出來。

談黛玉時,我們指出過:

(1) 第五回有「如今且說林黛玉自在榮府以來,賈母萬般憐愛,寢食起居,一如寶玉,迎春,探春,惜春三個親孫女倒且靠後」;

(2) 第三十五回賈母對薛姨媽說:「提起姊妹,不是我當著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萬真,從我們家四個女孩兒算起,全不如寶丫頭。」「四個女孩」,不可能指元春,因已入宮,迎春、探春、惜春之外,就要算上林黛玉了,賈母已把林黛玉當成賈家的人。

(3) 第二十五回「鳳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說這些閒話,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們家的茶,怎麼還不給我們家作媳婦?……你給我們家作了媳婦,少什麼?』指寶玉道:『你瞧瞧,人物兒,門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點還玷辱了誰呢?』」如果沒有賈母默許,鳳姐斷不會開這樣的玩笑。

(4) 第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鳳姐向王善保家的說:「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裡,斷乎檢抄不得的。」結果瀟湘館被抄.蘅蕪苑沒有,間接證明黛玉是賈府的人。

黛玉獲賈母寵愛是肯定的,此亦養成她高傲、率性、尖刻的性格。

至於對寶玉的溺愛,第二十五回「魘魔法叔嫂逢五鬼」:

至第四日早,寶玉忽睜開眼向賈母說道:「從今以後,我可不在你家了,快打發我走罷。」賈母聽見這話,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趙姨娘在旁勸道:「老太太也不必過於悲痛,哥兒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兒的衣服穿好,讓他早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捨不得他,這口氣不斷,他在那裡也受罪不安。」這些話沒說完,被賈母照臉啐了一口唾沫,罵道:「爛了舌頭的混帳老婆!怎麼見得不中用了?你願意他死了有什麼好處?你別做夢!他死了,我只和你們要命!都是你們素日調唆著,逼他唸書寫字,把膽子唬破了,見了他老子就像個避貓鼠兒一樣。都不是你們這起小婦調唆的?這會子逼死了他,你們就隨了心了!我饒哪一個!」一面哭,一面罵。賈政在旁聽見這些話,心裡越發著急,忙喝退了趙姨娘,委婉勸解了一番。忽有人來回:「兩口棺木都做齊了。」賈母聞之,如刀刺心,一發哭著大罵,問:「是誰叫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來打死!」鬧了個天翻地覆。

賈政打寶玉,賈母甚至和賈政反面,大喊「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第三十三回「不肖種種大承苔撻」:

正沒開交處,忽聽丫鬟來說:「老太太來了!」一言未了,只聽窗外顫巍巍的聲氣說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乾淨了!」賈政見母親來了,又急又痛,連忙迎出來。只見賈母扶著丫頭,搖頭喘氣的走來。賈政上前躬身陪笑說道:「大暑熱的天,老太太有什麼吩咐,何必自己走來,只叫兒子進去吩咐便了。」賈母聽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厲聲道:「你原來和我說話!我倒有話吩咐,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政聽這話不像,忙跪下含淚說道:「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這話,兒子如何當得起?」賈母聽說,便啐了一口,說道:「我說了一句話,你就禁不起!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說著也不覺淚往下流。賈政又陪笑道:「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母便冷笑兩聲道:「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說著,便令人:「去看轎!我和你太太、寶玉兒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應著。賈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寶玉兒年紀小,你疼他;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將來還少生一口氣呢!」賈政聽說,忙叩頭說道:「母親如此說,兒子無立足之地了。」賈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無立足之地,你反說起你來!只是我們回去了,你心裡乾淨,看有誰來不許你打!」一面說,一面只命:「快打點行李車輛轎馬回去。」賈政直挺挺跪著,叩頭謝罪。

寶玉挨打一幕,極具深意,全賈府無一人不在哭,宜另文分析。今只看賈政與賈母的對話。

「只是我一生沒養個好兒子,卻叫我和誰說去」,賈母並不視賈政為好兒子。

「兒子管他,也為的是光宗耀祖」,在賈政眼中,「光宗耀祖」就是做好兒子本份。

「你那樣下死手的板子,難道寶玉兒就禁得起了?你說教訓兒子是光宗耀祖,當日你父親怎麼教訓你來著。」賈母卻不以「光宗耀祖」為好兒子的條件,而是要懂得將心比己,體諒、同情他人的處境。

「老太太也不必傷感,都是兒子一時性急,從此以後再不打他了。」賈政仍不明白老母親的心意,用「一時性急」、「再不打他」蒙混過去。

「你也不必和我賭氣,你的兒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來你也厭煩我們娘兒們,不如我們早離了你,大家乾淨。」冷血無感情的人,再點化也是枉然,於是索性離開。

為何賈政會變得冷血無感情?賈母對王夫人說的話道出因由:「他將來長大,為官作宦的,也未必想著你是他母親了」,重點是「為官作宦」。因為「為官作宦」,賈政變得無情,只知板起臉講一大堆聖賢道理,賈母最討厭這類人,母子之間亦為此存有隔閡。

關於「為官作宦」令人無情,賈雨村是個好例子。賈雨村初出場時曾說:「但事關人命,蒙皇上隆恩起復委用,正竭力圖報之時,豈可因私枉法,是實不忍為的。」(第二回) 但出任金陵應天府知府後,先徇私枉法,在薛蟠打死馮淵一案亂判,繼而在賈府抄家時落井下石。而推薦他補金陵應天府知府者,正是賈政。

薛寶釵是另一好例子。言必稱學問仕途、讀正經書、朱子,抄檢大觀園時,她卻置身事外,全家搬出了。

寶玉痛恨讀書仕途考功名,斥之為「祿蠹」,背後是他看透「為官作宦」的都是無情人。這一點上,賈母和寶玉是心同理同的,寶黛又是知己,所以賈母獨愛「兩個玉兒」。

程高本寫寶玉丟玉,賈母誤信金玉良緣,以寶釵代黛玉與寶玉完婚,兼對黛玉冷落。此完全不合前八十回賈母的形象和態度,賈母豈會是一可惡的老乞婆 (牟宗三語)?

第二十九回:

張道士道:「前日我在好幾處看見哥兒寫的字,作的詩,都好的了不得。怎麼老爺還抱怨哥兒不大喜歡唸書呢?依小道看來,也就罷了。」又嘆道:「我看見哥兒的這個形容身段,言談舉動,怎麼就和當日國公爺一個稿子!」說著兩眼酸酸的。賈母聽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慘,說道:「正是呢。我養了這些兒子孫子,也沒一個像他爺爺的,就只這玉兒還像他爺爺。」

賈母溺愛寶玉,還因為寶玉「像他爺爺」,賈代善已死了一段日子,賈母聽人提及亡夫,尚有些戚慘,都算一往情深。

賈母之於王熙鳳,則是其破裂婚姻的「糊裱匠」。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啦?」鳳姐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麼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裡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痴,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來,看他去不去!」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平兒就在李紈處歇了一夜,鳳姐只跟著賈母睡。賈璉晚間歸房,冷清清的,又不好去叫,只得胡亂睡了一夜。次日醒了,想昨日之事,大沒意思,後悔不及。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粧,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裡的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我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作了一個揖,引得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人重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

賈璉與王熙鳳之間,感情已然淡薄,二人之所以未有離異,全賴賈母極力維繫。「一從二令三人木」,王熙鳳最後被休,那時賈母必然已死。

賈母重視將心比己,所以不講究階級觀念,不會歧視窮人和鄉下人。第二十九回「享福人福深還禱福」:

可巧有個十二三歲的小道士兒,拿著個剪筒照管各處剪蠟花兒,正欲得便且藏出去,不想一頭撞在鳳姐兒懷裡。鳳姐便一揚手照臉打了個嘴巴,把那小孩子打了一個筋斗,罵道:「小野雜種往哪裡跑?」那小道士也不顧拾燭剪,爬起來往外還要跑。正值寶釵等下車,眾婆娘媳婦正圍隨的風雨不透,但見一個小道士滾了出來,都喝聲叫:「拿,拿!打,打!」賈母聽了,忙問:「是怎麼了?」賈珍忙過來問。鳳姐上去攙住賈母,就回說:「一個小道士兒剪蠟花的,沒躲出去,這會子混鑽呢。」賈母聽說,忙道:「快帶了那孩子來,別唬著他。小門小戶的孩子,都是嬌生慣養慣了的,哪裡見過這個勢派?倘成唬著他,倒怪可憐見兒的,他老子娘豈不疼呢!」說著,便叫賈珍去好生帶了來。賈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著蠟剪,跪在地下亂顫。賈母命賈珍拉起來,叫他不用怕,問他幾歲了。那孩子通說不出話來。賈母還說:「可憐見兒的!」又向賈珍道:「珍哥帶他去罷。給他幾個錢買果子吃,別叫人難為了他。」賈珍答應,領出去了。

賈母又向張道士說:

上回有個和尚說了,這孩子命裡不該早娶,等再大一大兒再定罷。你如今可打聽著,不管他根基富貴,只要模樣兒配得上,就來告訴我。就是那家子窮,也不過幫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模樣兒性格兒難得好的。

家窮不要緊,最緊要「模樣兒性格兒」好,「性格兒」好就是要懂得將心比己,要有真情實感。

第三十九回賈母更和劉姥姥談起話來,並邀請劉姥姥進大觀園遊覽:

平兒等來至賈母房中,彼時大觀園中姐妹們都在賈母前承奉,劉姥姥進去,只見滿屋裡珠圍翠繞、花枝招展的,並不知都係何人。只見一張榻上,獨歪著一位老婆婆,身後坐著一個紗羅裹的美人一般的個丫鬟,在那裡搥腿。鳳姐站在底下正說笑。劉姥姥便知是賈母了,忙上來,陪著笑,拜了幾拜,口裡說:「請老壽星安。」賈母也忙欠身問好,又命周瑞家的端過椅子來讓坐。那板兒仍是怯人,不知問候。賈母道:「老親家,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劉姥姥忙起身答道:「我今年七十五了。」賈母向眾人道:「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硬朗。比我大好幾歲呢!我要到這麼年紀,還不知怎麼動不得呢!」劉姥姥道:「我們生來是受苦的人,老太太生來是享福的,我們要也這麼著,那些莊家活也沒人做了。」賈母道:「眼睛牙齒還好?」劉姥姥道:「還都好,就是今年左邊的糟牙活動了。」賈母道:「我老了,都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聾,記性也沒了。你們這些老親戚,我都不記得了。親戚們來了,我怕人笑話我,我都不會。不過嚼得動的吃兩口,睏了睡一覺,悶了時,和這些孫子孫女兒們玩笑一回就完了。」劉姥姥笑道:「這正是老太太的福了。我們想這麼著不能。」賈母道:「什麼『福』,不過是個老廢物罷咧!」說的大家都笑了。

賈母又笑道:「我才聽見鳳哥兒說,你帶了好些瓜菜來,我叫他快收拾去了。我正想個地裡現結的瓜兒菜兒吃,外頭買的不像你們地裡的好吃。」劉姥姥笑道:「這是野意兒,不過吃個新鮮。依我們,倒想魚肉吃,只是吃不起。」賈母又道:「今日既認著了親,別空空的就去,不嫌我這裡,就住一兩天再去。我們也有個園子,裡頭也有果子,你明日也嚐嚐,帶些家去,也算是看親戚一趟。」鳳姐見賈母喜歡,也忙留道:「我們這裡雖不比你們的場院大,空屋子還有兩間,你住兩天,把你們那裡的新聞故事兒,說些給我們老太太聽聽。」賈母笑道:「鳳丫頭,別拿他取笑兒,他是屯裡人,老實,哪裡擱得住你打趣?」說著,又命去抓果子給板兒吃。板兒見人多了,又不敢吃。賈母又命拿些錢給他,叫小么兒們帶他外頭玩去。

賈母雖疼愛王熙鳳,但二人性格始終不同。王熙鳳勢利,看不起窮親戚,刻意作弄。賈母卻對所有人待之以誠,一律平等。巧姐最後為劉姥姥所救,若然沒有賈母的真誠相待,劉姥姥又何來會推心置腹,為一件不關自己的事而奔波?

整部《紅樓夢》,能平等待眾人者,唯寶玉與賈母矣!

王夫人抄檢大觀園引發軒然大波,但抄檢之前,賈母其實出面處理過一次,第七十三回:

賈母聞知寶玉被唬,細問原由,眾人不敢再隱,只得回明。賈母道:「我不料有此事。如今各處上夜的都不小心還是小事,只怕他們就是賊也未可知。」當下刑夫人、尤氏等都過來請安,李紈、鳳姐並姐妹們等陪侍,聽賈母如此說,都默無所答。獨探春出位笑道:「近因鳳姐姐身子不好幾日,園裡的人比先放肆了許多,先前不過是大家偷著一時半刻,或夜裡坐更時,三四個人聚在一起,或擲骰子,或鬥牌,小玩意兒,不過為著熬困起見。如今漸次放誕,遂開了賭局,甚至頭家局主,或三十吊五十吊的大輸贏。半月前竟有爭門相打的事。」賈母聽了忙說:「你既知道,為什麼不早回我來?」探春道:「我因想著太太事多,且連日不自在,所以沒回,只告訴了大嫂子和管事的人們,戒飭過幾次,近日好些了。」賈母忙道:「你姑娘家,哪裡知道這裡頭的利害?你以為賭錢常事,不過怕起爭端;不知夜間既耍錢,就保住不吃酒,既吃酒,就未免門戶任意開鎖,或買東西,尋張覓李,其中夜靜人稀,趁便藏賊引盜,什麼事做不出來?況且園內你姐妹們起居所伴者,皆係丫頭媳婦們,賢愚混雜,賊盜事小,倘有別事,略沾帶些,關係非小,這事豈可輕恕?」探春聽說,便默然歸坐。

鳳姐雖未大癒,精神未嘗稍減,今見賈母如此說,便道:「偏生我又病了。」遂回頭命人速傳林之孝家的等總理家事的四個媳婦到來,當著賈母申飭了一頓。賈母命:「即刻查了頭家賭家來,有人出首者賞,隱情不告者罰。」林之孝家的等見賈母動怒,誰敢徇私,忙至園內傳齊,又一一盤查,雖然大家賴一回,終不免水落石出。查得大頭家三人,小頭家八人,聚賭者通共二十多人,都帶來見賈母,跪在院內,磕響頭求饒。

賈母先問大頭家名姓和錢之多少。原來這三個頭家,一個是林之孝家的兩姨親家,一個是園裡廚房柳家媳婦之妹,一個就是迎春之乳母。這是三個為首的,餘者不能多記。賈母便命將骰子紙牌一並燒毀,所有的錢入官,分散與眾人。將為首者每人打四十大板,攆出去,總不許再入;從者每人打二十大板,革去三月月錢,撥入圊廁行內。又將林之孝家的申飭了一番。林之孝家的見他的親戚又給他打嘴,自己也覺沒趣。迎春在座也覺沒意思。黛玉、寶釵、探春等見迎春的乳母如此,也是物傷其類的意思,遂都起身向賈母討情,說:「這個媽媽,素日原不玩的,不知怎麼,也偶然高興,求看二姐姐面上,饒過這次吧。」賈母道:「你們不知道,大約這些奶子們,一個個仗著奶過哥兒姐兒,原比別人有些體面,他們就生事。比別人更可惡!專管調唆主子,護短偏向,我都是經過的。況且要拿一個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見了一個。你們別管,我自有道理。」寶釵等聽說,只得罷了。

沒有牽連甚廣,分寸恰到好處。探春雖銳意改革,但畢竟缺乏經驗,也無權威。賈母經驗權威兼有,乃解決問題的不二人選,她的老死,賈府焉能不散?

賈赦欲納鴛鴦為側室,鴛鴦不想,也是請得賈母出面,才逃過一劫。第四十六回「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寶釵等姐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鴛鴦看見,忙拉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面哭,一面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究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姑子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裡頭長疔!」原來這鴛鴦一進來時,便袖內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髮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打戰,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順,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來要,剩了這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鴛鴦這話,早帶了姐妹們出去了。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屈,如何敢辯;薛姨媽現是親姐妹,自然也不好辯;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發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

第四十七回:

賈母見無人,方說道:「我聽見你替你老爺說媒來了!你倒也『三從四德』的。只是這賢惠也太過了!你們如今也是孫子兒子滿眼了,你還怕他使性子。我聞得你還由著你老爺的那性兒鬧。」邢夫人滿面通紅,回道:「我勸過幾次不依。老太太還有什麼不知道的呢?我也是不得已兒。」賈母道:「他逼著殺人,你也殺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婦,本來老實,又生的多病多痰,上上下下,哪不是他操心?你一個媳婦,雖然幫著,也是天天『丟下爬兒弄掃帚』。凡百事情,我如今自己減了,他們兩個就有些不到的去處,有鴛鴦那孩子還心細些,我的事情,他還想著一點子:該要的,他就要了來;該添什麼,他就趁空兒告訴他們添了。鴛鴦再不這樣,他娘兒兩個,裡頭外頭,大的小的,哪裡不忽略一件半件?我如今反倒自己操心去不成?還是天天盤算和他們要東要西去?我這屋裡,有的沒有的,剩了他一個,年紀也大些,我凡做事的脾氣性格兒,他還知道些。他二則也還投主子的緣法,他也並不指著我和哪位太太要衣裳去,又和哪位奶奶要銀子去。所以這幾年,一應事情,他說什麼,從你小嬸和你媳婦起,至家下大大小小,沒有不信的。所以不單我得靠,連你小嬸、媳婦也都省心。我有了這麼個人,便是媳婦、孫子媳婦想不到的,我也不得缺了,也沒氣可生了。這會子,他去了,你們又弄了什麼人來我使?你們就弄他那麼一個珍珠的人來,不會說話也無用。我正要打發人和你老爺說去,他要什麼人,我這裡有錢,叫他只管一萬八千的買去就是;要這個丫頭,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幾年,就比他日夜伏侍盡了孝的一般。你來的也巧,就去說,更妥當了。」說畢,命人來:「請了姨太太你姑娘們來;才高與說個話兒,怎麼又都散了!」丫頭忙答應找去了。

賈母相當於賈府的支柱,決非「老廢物」,她的死,造成的連鎖反應是巨大的。

黛玉判曲《枉凝眉》: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若說有奇緣,如何心事終虛化?一個枉自嗟呀,一個空勞牽掛。一個是水中月,一個是鏡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淚珠兒?怎經得秋流到冬,春流到夏!

寶黛是水月鏡花,意味著二人未能完婚。按照前八十回推敲,賈母在,寶黛怎會分離?所以,賈母必死於寶黛成婚前。婚事未成,寶玉失蹤 (或被捕或被劫走),故黛玉才會「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

賈母同時是鳳姐和丈夫的橋樑,賈母死,邢夫人、賈璉成主導,加上趙姨娘,王熙鳳被休相信也是寶黛成婚前事。

賈母在,壓得住趙姨娘與賈環,壓得住一眾府內刁奴,她死了,趙姨娘與賈環、府內刁奴必乘機發難。李紈是「大菩薩」,其子賈蘭與賈環也向來友善,必處於中立。探春遠嫁,寶釵已搬出,迎春遭孫紹祖虐待而死,惜春出家,大觀園群芳剩下的,就只有林黛玉。結果黛玉力抗趙姨娘與賈環、府內刁奴,此和判詞「堪憐詠絮才」吻合。

程高本第一零五回「錦衣軍查抄寧國府」,第一一零回「史太君壽終歸地府」,安排賈母在抄家後死。然而,根據前八十回的線索,寶黛成婚前,賈母就死了,黛玉苦撐,「羅衾不奈秋風力,殘漏聲催秋雨急」,抄家作為催化劑,該發生在較後的階段。換句話說,賈母是在賈府抄家前已死。而亦只有如此安排,對賈府才是徹底的悲劇,因以賈母的角色和功能,如在抄家後死,發揮了一番穩定人心的作用,賈府必不至一敗塗地。只有賈母先死,賈府才根本的崩塌。

最後,第二十九回:

這裡賈母和眾人上了樓,在正面樓上歸坐。鳳姐等上了東樓。眾丫頭等在西樓輪流伺候。一時賈珍上來回道:「神前拈了戲,頭一本是《白蛇記》。」賈母便問:「是什麼故事?」賈珍道:「漢高祖斬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滿床笏》。」賈母點頭道:「倒是第二本也還罷了。神佛既這樣,也只得如此。」又問:「第三本?」賈珍道:「第三本是《南柯夢》。」賈母聽了,便不言語。

第七十六回「凸碧堂品笛感淒清」:

只聽桂花陰裡,又發出一縷笛音來,果真比先越發淒涼,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靜月明,且笛聲悲怨,賈母年老帶酒之人,聽此聲音,不免有觸於心,禁不住落下淚來。眾人彼此不禁傷感……賈母聽說,細看了一看,果然都散了,只有探春一人在此。賈母笑道:「也罷。你們也熬不慣,況且弱的弱,病的病,去了倒省心。只是三丫頭可憐,尚還等著。你也去罷,我們散了。」說著便起身,吃了一口清茶,便坐竹椅小轎,兩個婆子搭起,眾人圍隨出園去了。不在話下。

聽了《南柯夢》便不言語、「你也去罷,我們散了」,曹雪芹隱約借賈母之口告知讀者賈府氣數已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