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2月11日 星期五

王熙鳳

王熙鳳在《紅樓夢》的形象是多面的,因為多面,所以立體,所以可愛。

第二回「冷子興演說榮國府」:

子興道:「政公既有玉兒之後,其妾又生了一個,倒不知其好歹。只眼前現有二子一孫,卻不知將來如何。若問那赦公,也有二子,長名賈璉,今已二十來往了,親上作親,娶的就是政老爹夫人王氏之內侄女,今已娶了四五年。這位璉爺身上現捐的是個同知,也是不肯讀書,於世路上好機變,言談去得,所以如今只在乃叔政老爺家住著,幫著料理些家務。誰知自娶了他令夫人之後,倒上下無一人不稱頌他夫人的,璉爺倒退了一舍之地。說模樣又極標致,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

王熙鳳雖未正面登場,但讀者已可從冷子興口中,知道她是賈璉之妻,模樣標致,言談爽利,心機深細,為「脂粉隊裡的英雄」(秦可卿語)。

第三回「接外孫賈母惜孤女」,王熙鳳首次正式登場,且看她是如何出場:

一語未了,只聽後院中有人笑聲說:「我來遲了,不曾迎接遠客!」黛玉納罕道:「這些人個個皆斂聲屏氣,恭肅嚴整如此,這來者是誰,這樣放誕無禮?」心下想時,只見一群媳婦、丫鬟圍擁著一個人從後房門進來。這個人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條,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

黛玉連忙起身接見。賈母笑道:「你不認得他,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黛玉正不知以何稱呼,只見眾姐妹都忙告訴他道:「這是璉嫂子。」黛玉雖不識,也曾聽見母親說過,大舅賈赦之子賈璉,娶的就是二舅母王氏之內姪女,自幼假充男兒教養的,學名王熙鳳。黛玉忙陪笑見禮,以「嫂」呼之。

這熙鳳攜著黛玉的手,上下細細打量了一回,便送至賈母身邊坐下,笑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說著,便用帕拭淚。賈母笑道:「我才好了,你倒來招我。你妹妹遠路才來,身子又弱,也才勸住了,快再休提前話。」這熙鳳聽了,忙轉悲為喜道:「正是呢!我一見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歡,又是傷心,竟忘記了老祖宗。該打,該打!」又忙攜黛玉之手,問:「妹妹幾歲了?可也上過學?現吃什麼藥?在這裡不要想家,想要什麼吃的,什麼玩的,只管告訴我;丫頭、老婆婆們不好的,也只管告訴我。」黛玉一一答應。

一面熙鳳又問人:「林姑娘的行李東西可搬進來了?帶了幾個人來?你們趕早打掃兩間下房,讓他們去歇歇。」說話時,已擺了茶果上來。熙鳳親為捧茶捧果。又見二舅母問他:「月錢放過了不曾?」熙鳳道:「月錢已放完了。才剛帶著人到後樓上找緞子,找了這半日,也並沒有見昨日太太說的那樣的,想是太太記錯了?」王夫人道:「有沒有,什麼要緊。」因又說道:「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去裁衣裳的,等晚上想著叫人再去拿罷,可別忘了。」熙鳳道:「這倒是我先料著了,知道妹妹不過這兩日到的,我已預備下了,等太太回去過了目好送來。」王夫人一笑,點頭不語。

「我來遲了」卻敢大聲嬉笑,不怕眾人「斂聲屏氣,恭肅嚴整」,此見鳳姐在賈府地位之高。

再看其打扮,「與眾姑娘不同,彩繡輝煌,恍若神妃仙子。頭上戴著金絲八寶攢珠髻,綰著朝陽五鳳掛珠釵,項上戴著赤金盤螭瓔珞圈;裙邊繫著豆綠宮條,身上穿著縷金百蝶穿花大紅洋緞窄褙襖,外罩五彩刻絲石青銀鼠褂;下著翡翠撒花洋縐裙。一雙丹鳳三角眼,兩彎柳葉吊梢眉,身量苗條,體格風騷,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啟笑先聞」,加上有「一群媳婦、丫鬟圍擁」,更加肯定她地位之重要與顯貴。

賈母開口介紹「他是我們這裡有名的一個潑辣貨,南京俗謂作『辣子』,你只叫他『鳳辣子』就是了」,「鳳辣子」,與冷子興「言談又爽利,心機又極深細」的描述恰好呼應。

鳳姐道:「天下真有這樣標緻的人兒,我今兒才算見了!況且這通身的氣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孫女兒,竟是個嫡親的孫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頭心頭一時不忘。」何解王熙鳳在賈府有這麼高的地位?因她懂得討賈母歡心,以賈母為其靠山。

「只可憐我這妹妹這樣命苦,怎麼姑媽偏就去世了!」這話厲害,既切中賈母心事,又令黛玉心理蒙受一陰影,黛玉日後常覺自己為一孤女,自傷自憐,和鳳姐這句話不無關係。由此也見她言談如何爽利。

月錢發放、找緞子裁衣裳,都經她安排,王熙鳳實際是賈府的管家,掌握榮國府的家務處置、日常開銷。

王熙鳳的勢利眼和尖酸刻薄,在第六回「劉姥姥一進榮國府」表露無遺:

劉姥姥已在地下拜了幾拜,問姑奶奶安。鳳姐忙說:「周姐姐,攙著不拜罷。我年輕,不大認得,可也不知是什麼輩數兒,不敢稱呼。」周瑞家的忙回道:「這就是我才回的那個姥姥了。」鳳姐點頭,劉姥姥已在炕沿上坐下了。板兒便躲在他背後,百般的哄他出來作揖,他死也不肯。鳳姐笑道:「親戚們不大走動,都疏遠了。知道的呢,說你們棄嫌我們,不肯常來。不知道的那起小人,還只當我們眼裡沒人似的。」劉姥姥忙唸佛道:「我們家道艱難,走不起。來到這裡,沒的給姑奶奶打嘴,就是管家爺們瞧著也不像。」鳳姐笑道:「這話沒的叫人噁心。不過託賴著祖父的虛名,作個窮官兒罷咧,誰家有什麼?不過也是個空架子。俗語兒說的好,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

這劉姥姥方安頓了,便說道:「我今日帶了你侄兒,不為別的,因他爹娘連吃的都沒有,天氣又冷,只得帶了你侄兒奔了你老來。」說著,又推板兒道:「你爹在家裡怎麼教你的?打發咱們來作啥事的?只顧吃果子!」鳳姐早已明白了,聽他不會說話,因笑道:「不必說了,我知道了。」因問周瑞家的道:「這姥姥不知用了早飯沒有呢?」劉姥姥忙道:「一早就往這裡趕咧,哪裡還有吃飯的工夫咧?」鳳姐便命快傳飯來。一時周瑞家的傳了一桌客饌,擺在東屋裡,過來帶了劉姥姥和板兒過去吃飯。鳳姐這裡道:「周姐姐好生讓著些兒,我不能陪了。」一面又叫過周瑞家的來問道:「方才回了太太,太太怎麼說了?」周瑞家的道:「太太說:他們原不是一家子,當年他們的祖和太老爺在一處做官,因連了宗的,這幾年不大走動。當時他們來了,卻也從沒空過的。如今來瞧我們,也是他的好意,別簡慢了他。要有什麼話,叫二奶奶裁奪著就是了。」鳳姐聽了說道:「怪道,既是一家子,我怎麼連影兒也不知道?」

說話間,劉姥姥已吃完了飯,拉了板兒過來,舔唇咧嘴的道謝。鳳姐笑道:「且請坐下,聽我告訴你。方才你的意思,我已經知道了。論起親戚來,原該不等上門就有照應才是,但只如今家裡事情太多,太太上了年紀,一時想不到是有的。我如今接著管事,這些親戚們又都不大知道,況且外面看著雖是烈烈轟轟,不知大有大的難處,說給人聽也未必信。你既大遠的來了,又是頭一遭兒和我張個口,怎麼叫你空回去呢。可巧昨兒太太給我的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還沒動呢,你不嫌少,先拿了去用罷。」那劉姥姥先聽見告艱苦,只當是沒想頭了,又聽見給他二十兩銀子,喜得眉開眼笑道:「我們也知道艱難的,但只俗語說的:『瘦死的駱駝比馬還大』呢。憑它怎樣,你老拔一根寒毛比我們的腰還壯哩。」周瑞家的在旁聽見他說的粗鄙,只管使眼色止他。鳳姐笑而不睬,叫平兒把昨兒那包銀子拿來,再拿一串錢,都送至劉姥姥跟前。鳳姐道:「這是二十兩銀子,暫且給這孩子們做件冬衣罷。改日沒事,只管來逛逛,才是親戚們的意思。天也晚了,不虛留你們了,到家該問好的都問個好兒罷。」一面說,一面就站起來了。

以太太給丫頭們做衣裳的二十兩銀子給劉姥姥,還要夾雜「朝廷還有三門子窮親呢,何況你我」一類譏諷話,她該想不到劉姥姥日後將是其女兒巧姐的大恩人。

又第四十回劉姥姥進大觀園:

鳳姐一面遞眼色與鴛鴦,鴛鴦便忙拉了劉姥姥出去,悄悄的囑咐了一夕話,又說:「這是我們家的規矩,要錯了,我們就笑話呢。」調停已畢,然後歸坐。

……賈母素日吃飯,皆有小丫頭在旁邊拿著漱盂、麈尾、巾帕之物,如今鴛鴦是不當這差的了,今日偏接過麈尾來拂著。丫頭們知他要捉弄劉姥姥,便躲開讓他。鴛鴦一面侍立,一面遞眼色。劉姥姥道:「姑娘放心。」那劉姥姥入了坐,拿起箸來,沉甸甸的不伏手,原是鳳姐和鴛鴦商議定了,單拿了一雙老年四楞象牙鑲金的筷子與劉姥姥。劉姥姥見了,說道:「這個叉巴子,比我們那裡的鐵掀還沉,哪裡拿得動它?」說的眾人笑起來。

……鳳姐偏揀了一碗鴿子蛋放在劉姥姥桌上。賈母這邊說聲「請」,劉姥姥便站起來,高聲說道:「老劉,老劉,食量大如牛;吃個老母豬,不抬頭!」說完,卻鼓著腮幫子,兩眼直視,一聲不語。眾人先還發怔,後來一想,上上下下都一齊哈哈大笑起來……賈母笑道:「這定是鳳丫頭促掐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那劉姥姥正誇雞蛋小巧,鳳姐兒笑道:「一兩銀子一個呢!你快嚐嚐罷,冷了就不好吃了。」劉姥姥便伸筷子要夾,哪裡挾得起來?滿碗裡鬧了一陣,好容易撮起一個來,才伸著脖子要吃,偏又滑下來,滾在地上。忙放下筷子,要親自去揀,早有地下人揀出去了。劉姥姥嘆道:「一兩銀子也沒聽見個響聲兒就沒了!」眾人已沒心吃飯,都看著他取笑。

賈母又說:「誰這會子又把那個筷子拿出來了,又不請客擺大筵席,都是鳳丫頭支使的,還不換了呢。」……

值得注意是賈母的反應。鳳姐作弄劉姥姥,拿劉姥姥來取笑,看不起這鄉下老婦。賈母卻說「這定是鳳丫頭促掐鬼兒鬧的!快別信他的話了」,對劉姥姥是尊敬的。賈母在,某程度上對王熙鳳的言行是一種制約。

要數王熙鳳最風光的日子,當是協理寧國府的時候。第十三回「王熙鳳協理寧國府」:

只是賈珍雖然心意滿足,但裡面尤氏又犯了舊疾,不能料理事務,惟恐各誥命來往,虧了禮數,怕人笑話,因此心中不自在。當下正憂慮時,因寶玉在側,便問道:「事事都算安貼了,大哥哥還愁什麼?」賈珍便將裡面無人的話告訴了他。寶玉聽說:笑道:「這有何難,我薦一個人與你,權理這一個月的事,管保妥當。」賈珍忙問:「是誰?」寶玉見座間還有許多親友,不便明言,走向賈珍耳邊說了兩句。賈珍聽了喜不自勝,笑道:「這果然妥貼。如今就去。」說著拉了寶玉,辭了眾人,便往上房裡來……今見賈珍苦苦的說,心中已活了幾分,卻又眼看著鳳姐出神。那鳳姐素日最喜攬事,好賣弄能幹,今見賈珍如此央他,心中早已允了。又見王夫人有活動之意,便向王夫人道:「大哥說的如此懇切,太太就依了罷。」王夫人悄悄的問道:「你可能麼?」鳳姐道:「有什麼不能的。外面的大事已經大哥哥料理清了,不過是裡面照管照管。便是我有不知的,問太太就是了。」王夫人見說得有理,便不出聲。賈珍見鳳姐允了,又陪笑道:「也管不得許多了,橫豎要求大妹妹辛苦辛苦。我這裡先與大妹妹行禮,等完了事,我再到那府裡去謝。」說著就作揖,鳳姐連忙還禮不迭。

且說秦可卿去世,賈珍夫人尤氏舊疾復發,寧國府無人料理事務,經寶玉推薦,賈珍遂請鳳姐協理寧國府。

協理期間,鳳姐做了些什麼?第十三回末段:

這裡鳳姐來至三間一所抱廈中坐了。因想,頭一件是人口混雜,遺失東西;二件,事無專管,臨期推委;三件,需用過費,濫支冒領;四件,任無大小,苦樂不均;五件,家人豪縱,有臉者不能服鈐束,無臉者不能上進。此五件實是寧府中風俗。

第十四回:

話說寧國府中都總管賴升聞知裡面委請了鳳姐,因傳齊同事人等,說道:「如今請了西府裡璉二奶奶管理內事,倘或他來支取東西,或是說話,小心伺候才好。每日大家早來晚散,寧可辛苦這一個月,過後再歇息,別把老臉面扔了。那是個有名的烈貨,臉酸心硬,一時惱了不認人的。」眾人都道:「說的是。」又有一個笑道:「論理,我們裡頭也得他來整治整治,都忒不像了。」

簡單講,是革除寧國府的積弊,與既得利益者作鬥爭。她曾說:

既託了我,我就說不得要你們嫌了,我可比不得你們奶奶好性兒,造事由得你們。再別說你們這府裡原是這麼樣的話,如今可要依著我行。錯我一點兒,管不得誰是有臉的,誰是沒臉的,一律清白處治。

從管理學的角度,建立可依循的程序,把種種事務納入正軌,奠立常規,嚴懲違規分子,無可厚非。但是,另一方面,她亦因此樹敵無數,開罪很多人。

王熙鳳直接間接害死的人命,先有賈瑞。賈瑞是賈代儒的長孫,見鳳姐而起淫心,多次騷擾王熙鳳。王熙鳳於是毒設相思局騙賈瑞,令其瘋癲。後有一跛足道人借賈瑞一面「風月寶鑑」,賈瑞藉鏡中影像幻想與鳳姐雲雨一番,「自覺汗津津的,底下已遺了一灘精,心中到底不足」,終致遺精而死。

後有張金哥和長安守備之子。第十五回:

鳳姐也便回至淨室歇息,老尼相伴。此時眾婆子媳婦見無事,都陸續散了自去歇息,跟前不過幾個心腹小丫頭,老尼便趁機說道:「我有一事,要到府裡求太太,先請奶奶的示下。」鳳姐問道:「什麼事?」老尼道:「阿彌陀佛!只因當日我先在長安縣善才庵裡出家的時候兒,有個施主姓張,是大財主。他的女孩兒小名金哥,那年都往我廟裡來進香,不想遇見長安府太爺的小舅子李少爺。那李少爺一眼看見金哥就愛上了,立刻打發人來求親,不想金哥已受了原任長安守備公子的聘定。張家欲待退親,又怕守備不依,因此說已有了人家了。誰知李少爺一定要娶,張家正在沒法,兩處為難。不料守備家聽見此信,也不問青紅皂白,就來吵鬧,說:『一個女孩兒你許幾家子人家兒?』偏不許退定禮,就打起官司來。女家急了,只得著人上京找門路,賭氣偏要退定禮。我想,如今長安節度雲老爺和府上相好,怎麼求太太和老爺說說,寫一封書子,求雲老爺和那守備說一聲,不怕他不依。要是肯行,張家哪怕傾家孝順,也是情願的。」鳳姐聽了笑道:「這事倒不大,只是太太再不管這些事。」老尼道:「太太不管,奶奶可以主張了。」鳳姐笑道:「我也不等銀子使,也不做這樣的事。」靜虛聽了,打去妄想。半晌嘆道:「雖這麼說,只是張家已經知道求了府裡。如今不管,張家不說沒工夫不希圖他的謝禮,倒像府裡連這點子手段也沒有似的。」鳳姐聽了這話,便發了興頭,說道:「你是素日知道我的,從來不信什麼陰司地獄報應的,憑是什麼事,我說要行就行。你叫他拿三千兩銀子來,我就替他出這口氣。」老尼聽說,喜之不勝,忙說:「有!有!這個不難。」鳳姐又道:「我比不得他們扯篷拉纖的圖銀子,這三千兩銀子,不過是給打發說去的小廝們做盤纏,使他賺幾個辛苦錢兒,我一個錢也不要,就是三萬兩我此刻還拿得出來。」老尼忙答應道:「既如此,奶奶明天就開恩罷了。」鳳姐道:「你瞧瞧我忙的,哪一處少得了我?我既應了你,自然給你了結啊!」老尼道:「這點子事要在別人,自然忙的不知怎麼樣;要是奶奶跟前,再添上些,也不夠奶奶一辦的。俗語說的能者多勞。太太見奶奶這樣才情,越發都推給奶奶了。只是奶奶也要保重貴體些才是。」一路奉承,鳳姐越發受用了,也不顧疲乏,更攀談起來。

第十六回:

那鳳姐卻已得了雲光的回信,俱已妥協,老尼達知張家,那守備無奈何,忍氣吞聲受了前聘之物。誰知愛勢貪財的父母,卻養了一個知義多情的女兒,聞得退了前夫,另許李門,他便一條汗巾悄悄的尋了自盡。那守備之子,誰知也是個情種,聞知金哥自縊,遂投河而死。可憐張、李二家沒趣,真是人財兩空。這裡鳳姐卻安享了三千兩,王夫人連一點消息也不知。自此鳳姐膽識愈壯,以後所作所為,諸如此類,不可勝數。

當然少不了尤二姐。尤二姐被賈璉偷娶為二房,安置在榮國府之外。平兒無意中發現,告知王熙鳳。王熙鳳趁賈璉出差時,將尤二姐接回家中,在外利用尤二姐已退婚的丈夫張華毀謗尤二姐名聲、打官司,在內對尤二姐表面上疼愛有加、以禮相待,私底下卻用秋桐借刀殺人、三餐不繼、欺凌辱罵,雖然平兒不忍心而多次幫助,並後悔將此事告訴王熙鳳,但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下,復請來庸醫將尤二姐快成型的胎兒活活打下,尤二姐終在精神壓力極大之下,吞生金自殺身亡。尤二姐死後,家當所剩無幾,王熙鳳還借賈母之口阻止賈璉將尤二姐埋在家廟,尤二姐的埋葬費最後由平兒補貼。

王熙鳳誠然殘忍陰毒,心狠手辣,但更多是爭強好勝 (不甘被賈瑞亂倫之想沾污),貪財 (三千兩銀子)、自保心理 (尤二姐地位與她平起平坐,兼懷有男嬰,鳳姐只有一女而無兒) 使然。

關於尤二姐的問題,還可多說一些,即王熙鳳和邢夫人的婆媳關係並不好,充滿張力。第七十一回「嫌隙人有心生嫌隙」:

邢夫人自為要鴛鴦討了沒意思,賈母冷淡了他;且前日南安太妃來,賈母又單令探春出來,自己心內早已怨恨;又有在側一干小人,心內嫉妒,挾怨鳳姐,便調唆的邢夫人著實憎惡鳳姐。如今又聽了如此一篇話,也不說長短。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眾人,陪笑和鳳姐求情說:「我昨日晚上聽見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奶奶綑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要捨錢捨米,周貧濟老,咱們倒先磨起老奴才來了。就不看我的臉,且看老太太,暫且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鳳姐聽了這話,又當著眾人,又羞又氣,一時找尋不著頭腦,彆得臉紫脹,回頭向賴大家的等冷笑道:「這是哪裡的話?昨兒因為這裡的人得罪了那府裡的奶奶,我怕大奶奶多心,所以盡讓他發放,並不是為得罪了我。這又是誰的耳報神這麼快?」王夫人因問:「為什麼事?」鳳姐兒便將昨日的事說了。尤氏也笑道:「連我也不知道,你原也太多事了。」鳳姐兒道:「我為你臉上過不去,所以等你開發,不過是個理。就如我在你那裡,有人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來盡我。憑他什麼好奴才,到底錯不過這個理去。這又不知誰過去,沒得獻勤兒,這也當作一件事情去說。」王夫人道:「你太太說的是。就是你珍大媳婦也不是外人,也不用這些虛禮。老太太的千秋要緊,放了他們為是。」說著,回頭便命人去放了那兩個婆子。

鳳姐由不得越想越氣越愧,不覺得一陣心灰,落下淚來。因賭氣回房哭泣,又不使人知覺。

這是鳳姐和邢夫人緊張關係第一次升溫。請注意,寶玉母親王夫人是站到邢夫人一邊的,她之前一直倚重王熙鳳出面處理事宜,如第六回接見劉姥姥。

第七十三回「癡丫頭誤拾繡春囊」:

原來這傻大姐年方十四歲,是新挑上來給賈母這邊做粗活的。因他生得體肥面闊,兩隻大腳,做粗活很簡捷爽利,且心性愚頑,一無知識,出言可以發笑。賈母喜歡,便起名為「傻大姐」。若有錯失,也不苛責他。無事時,使入園內來玩耍。正往山石背後掏促織去,忽見一個五彩繡香囊,上面繡的並非花鳥等物,一面卻是兩個人,赤條條的相抱,一面是幾個字。這癡丫頭原不認得是春意兒,心下打量:「敢是兩個妖精打架?不就是兩個人打架呢?」左右猜解不來,正要拿去給賈母看,所以笑嘻嘻走回。忽見邢夫人如此說,便笑道:「太太真個說的巧,真是個愛巴物兒!太太請瞧一瞧。」說著便送過去。邢夫人接來一看,唬得連忙死緊揣住,忙問:「你是哪裡得的?」傻大姐道:「我掏促織兒,在山子石後頭揀的。」邢夫人道:「快別告訴人!這不是好東西。連你也要打死呢。因你素日是個傻子,以後別再提了。」這傻丫頭聽了,反唬得慌了臉,說:「再不敢了!」磕了個頭,呆呆而去。

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這裡平兒和鳳姐猜疑走風的人:「倘或反叫鴛鴦受累,豈不是咱們的過!」正在胡思,人報:「太太來了。」鳳姐聽了詫異,不知何事,遂與平兒忙迎了出來。只見王夫人氣色更變,只帶一個貼己的小丫頭走來,一語不發走至裡間坐下。鳳姐忙奉茶,因陪笑問道:「太太今日高興,到這裡逛逛?」王夫人喝命:「平兒出去!」平兒見了這般,不知怎麼了,忙應了一聲,帶著眾小丫頭一起出去,在房門外站住。一面將房門掩了,自己坐在台階上;所有的人一概不准進去。

鳳姐也著了慌,不知有何事。只見王夫人含著淚,從袖裡扔出一個香袋來,說:「你瞧!」鳳姐忙拾起一看,見是十錦春意香袋,也唬了一跳,忙問:「太太從哪裡得來?」王夫人見問,越發淚如雨下,顫聲說道:「我從哪裡得來?我天天坐在井裡!想你是個細心人,所以我才偷空兒,誰知你也和我一樣。這樣東西,大天白日,明擺在園裡山石上,被老太太的丫頭拾著,不虧你婆婆看見,早已送到老太太跟前去了。我且問你:這個東西如何丟在那裡?」鳳姐聽了,也更了顏色,忙問:「太太怎麼知道是我的?」王夫人又哭又嘆道:「你反問我?你想,一家子除了你們小夫小妻,餘者老婆子們,要這個何用?女孩子們是從哪裡得來?自然是那璉兒不長進下流種子哪裡弄來的!你們又和氣,當作一件玩意兒。年輕的人,兒女閨房私意是有的,你還和我賴!幸好園子上下人還不解事,尚未揀得,倘或丫頭們揀著,你妹妹們看見,這還了得!不然,有那丫頭們揀著出去,說是園裡揀的,外人知道,這性命臉面要也不要?」

鳳姐聽說,又急又愧,登時紫漲了面皮,便挨著坑沿雙膝跪下,也含淚訴道:「太太說的固然有理,我也不敢辯。但我並無這樣東西,其中還要求太太細想。這香袋兒是外頭仿著內工繡的,連穗子一概都是市賣的東西,我雖年輕不尊重,也不肯要這樣東西。再者,這也不是常帶著的,我縱然有,也只好在私處擱著,焉肯在身上常帶,各處逛去?況且又在園裡去,個個姐妹我們都肯拉拉扯扯的,倘或露出來,不但在姐妹面前,就是奴才看見,我有什麼意思?三則論主子內,我是年輕媳婦,算起來奴才來比我更年輕的又不止一個了,況且他們也常在園內走動,焉知不是他們掉的?再者,除我常在園裡,還有那邊太太常帶幾個小姨娘來,嫣紅、翠雲那幾個人,也都是年輕的人,他們更該有這個了。還有那邊珍大嫂子,他也不算很老,也常帶過佩鳳他們來,焉知又不是他們的?況且園子丫頭也多,保不住都是正經的。或者年紀大些的,知道了人事,一刻查問不到,偷出去了,或借著因由,和二門上小么兒們打牙撂嘴兒,外頭得了來的,也未可知。我不但沒此事,就連平兒我也可以下保的,太太請細想。」

王夫人聽了這一番話,很近情理,因嘆道:「你起來。我也知道你是大家子的姑娘出身,不至這樣輕薄,不過我氣激你的話,但只如今且怎麼處?你婆婆才打發人封了這個給我瞧,把我氣了個死!」鳳姐道:「太太快別生氣。若被別人覺察了,保不定老太太不知道。且平心靜氣,暗暗訪查,才能得個實在。縱然訪不著,外人也不能知道。如今唯有趁著賭錢的因由,革了許多人這空兒,把周瑞媳婦、旺兒媳婦等四五個貼近不能走話的人,安插在園裡,以查賭為由。再如今他們的丫頭也太多了,保不住人大心大,生事做耗,等鬧出來反悔之不及。如今若無事裁革,不但姑娘們委屈,就連太太和我也過不去。不如趁著這個機會,以後凡年紀大些的,或有些磨牙難纏的,拿個錯兒攆出去,配了人。一則保得住沒有別事,二則也可省些用度。太太想我這話如何?」王夫人嘆道:「你說的何嘗不是!但從公細想,你這幾個姐妹,每人只有兩三個丫頭像人,餘者竟是小鬼兒似的,如今再去了,不但我心裡不忍,只怕老太太未必就依。雖然艱難,也還窮不至此。我雖沒受過大榮華,比你們強些,如今寧可省我些,別委屈了他們。你如今且叫人傳周瑞家的等人進來,就吩咐他們快快暗訪這事要緊。」鳳姐聽了即喚平兒進來,吩咐出去。

從邢夫人得繡春囊便直接交給王夫人,不去跟王熙鳳商量,已見婆媳關係之僵化。

暗暗查訪後來因為王善保家的慫恿,變成抄檢大觀園,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司棋與表弟潘又安私通終被發現,王善保家的自打嘴巴。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心腹,抄檢大觀園得到這樣的結果,等於令邢夫人丟了臉,王熙鳳勝了一仗。

無奈不久,鳳姐身體即出現大問題:

鳳姐兒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夜深,且不必盤問,只怕他夜間自尋短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帶了人來拿了贓證回來歇息,等待明日料理。誰知夜間下面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掌不住請醫診視。開方立案,說要保重而去。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之事暫且擱起。(第七十四回)

早在第七十二回,鴛鴦已透露鳳姐可能患上「血山崩」,這是隨時死人的病:

因知賈璉不在家中,又因這兩日鳳姐兒聲色怠惰了些,不似往日一樣,因順路也來問候。剛進入鳳姐院中,二門上的人見是他來,便站立待他進去。鴛鴦來至堂屋,只見平兒從裡頭出來,見了他來,便忙上來悄聲笑道:「才吃了一飯,歇了中覺了。你且這屋裡略坐坐。」鴛鴦聽了,只得同平兒到東邊房裡來。小丫頭倒了茶來。鴛鴦悄問道:「你奶奶這兩日是怎麼了?我近來看著他懶懶的。」平兒見問,因房內無人,便嘆道:「他這懶懶的也不只今日了!這有一月前頭,就是這麼著。這幾日忙亂了幾天,又受了些閒氣,重新又勾起來。這兩日比先又添了些病,所以支不住,便露出馬腳來了。」鴛鴦道:「既這樣,怎麼不早請大夫治?」

平兒嘆道:「我的姐姐!你還不知道他那脾氣的。別說請大夫來吃藥,我看不過,白問一聲身上覺怎麼樣?他就動了氣,反說我咒他病了。饒這樣,天天還是查三訪四。自己再看不破些,且養身子。」鴛鴦道:「雖然如此,到底該請大夫來瞧瞧是什麼病,也都好放心。」平兒嘆道:「說起病來,據我看,也不是什麼小症候。」鴛鴦忙道:「是什麼病呢?」平兒見問,又往前湊了一湊,向耳邊說道:「自從上月行了經之後,這一個月,竟瀝瀝淅淅的沒有止住,這可是大病不是。」鴛鴦聽了忙答應道:「噯喲!依你這話,不就成了『血山崩』了嗎?」平兒又啐了一口,又悄笑道:「你個女孩兒家,這是怎麼說?你倒會咒人。」鴛鴦見說,不禁紅了臉,又悄笑道:「究竟我也不懂什崩不崩的。你倒忘了不成,先我姐姐不是害這病死了?我也不知是什麼病,因無心中聽見媽和親家娘說,我還納悶,後來聽見媽細說原故,才明白了一二分。」

第五回「賈寶玉神遊太虛境」,寶玉看見:

後面便是一片冰山,上有一只雌鳳。其判云:凡鳥偏從末世來,都知愛慕此生才。一從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冰山即雪山,「雪」與「血」同音,預示王熙鳳會患上「血山崩」。

又雌鳳在冰山上,冰山不可靠,這暗示作為王熙鳳靠山的賈母並不牢固,隨時離世,賈母一死,雪山崩,王熙鳳將由獲得無限榮寵,一轉而為下場悲慘。

事實上,王熙鳳與丈夫賈璉的感情亦日漸淡薄,第四十四回「變生不測鳳姐潑醋」:

鳳姐來至窗前,往裡聽時,只聽裡頭說笑道:「多早晚你那閻王老婆死了就好了。」賈璉道:「他死,再娶一個也是這樣,又怎麼樣呢?」那婦人道:「他死了,你倒是把平兒扶了正,只怕還好些。」賈璉道:「如今連平兒他也不叫我沾一沾了。平兒也是一肚子委屈,不敢說。我命裡怎麼就該犯了『夜叉星』!」鳳姐聽了,氣的渾身亂戰。又聽他們都讚平兒,便疑平兒素日背地裡自然也有怨語了。那酒越發湧上來了,也並不忖奪,回來把平兒先打兩下。一腳踢開了門進去,也不容分說,抓著鮑二家的撕打一頓。又怕賈璉走出去,便堵著門站著,罵道:「好娼婦!你偷主子漢子,還要治死主子老婆!平兒,過來!你們娼婦們一條籐兒都嫌著我,外面兒你哄我!」說著,又把平兒打了幾下。打的平兒有冤無處訴,只氣得乾哭。罵道:「你們做這些沒臉的事,好好的又拉上我做什麼!」說著,也把鮑二家的撕打起來。

賈璉也因吃多了酒,進來高興,未曾做得機密,一見鳳姐來了,已沒了主意。又見平兒也鬧起來,把酒也氣上來了。鳳姐打鮑二家的,他已又氣又愧,只不好說,今見平兒也打,便上來踢罵道:「好娼婦!你也動手打人!」平兒氣怯,忙住了手,哭道:「你們背地裡說話,為什麼拉我呢?」鳳姐見平兒怕賈璉,越發氣了,又趕上來打著平兒,偏叫打鮑二家的。平兒急了,便跑出來找刀子要尋死,外面眾婆子丫頭忙攔住勸解。這裡鳳姐見平兒尋死去,便一頭撞在賈璉懷裡,叫道:「你們一條籐兒害我,被我聽見,倒都唬起我來。你也勒死我罷!」賈璉氣的牆上拔出劍來,說道:「不用尋死!我也急了!一齊殺了,我償了命,大家乾淨!」正鬧得不開交,只見尤氏等一群人來了,說:「這是怎麼說?才好好的,就鬧起來。」賈璉見了人,越發倚酒三分醉,逞起威風來,故意要殺鳳姐兒。鳳姐兒見人來了,便不似先前那般潑了,丟下眾人,便哭著往賈母那邊跑。

一個疼愛妻子的丈夫,怎會和別的女人上床、稱呼妻子「夜叉星」、拔劍殺妻子?

面對破裂的婚姻,出來修拾殘局的,竟然是賈母:

此時戲已散了,鳳姐跑到賈母跟前,爬在賈母懷裡,只說:「老祖宗救我!璉二爺要殺我呢!」賈母、邢夫人、王夫人等忙問:「怎麼啦?」鳳姐哭道:「我才家去換衣裳,不防璉二爺在家和人說話,我只當是有客來了,唬得我不敢進去,在窗戶外頭聽了一聽,原來是鮑二家的媳婦,商議說我利害,要拿毒藥給我吃了,治死我,把平兒扶了正。我原生了氣,又不敢和他吵,原打了平兒兩下,問他為什麼害我。他臊了,就要殺我。」賈母聽了,都信以為真,說:「這還了得!快拿了那下流種子來!」一語未完,只見賈璉拿著劍趕來。後面許多人跟著。賈璉明仗著賈母素昔疼他們,連母親、嬸母也無礙,故逞強鬧了來。邢夫人、王夫人見了,氣的忙攔住罵道:「這下流東西!你越發反了!老太太在這裡呢!」賈璉乜斜著眼道:「都是老太太慣的他,他才這樣連我也罵起來了!」邢夫人氣的奪下劍來,只管喝他:「快出去!」那賈璉撒嬌撒痴,涎言涎語的,還只亂說。賈母氣的說道:「我知道你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叫人把他老子叫來,看他去不去!」賈璉聽見這話,方趔趄著腳兒出去了。賭氣也不往家去,便往外書房來。

……邢夫人記掛著昨日賈璉醉了,忙一早過來,叫了賈璉過賈母這邊來。賈璉只得忍愧前來,在賈母面前跪下。賈母問他:「怎麼了?」賈璉忙陪笑說:「昨兒原是吃了酒,驚了老太太的駕,今兒來領罪。」賈母啐道:「下流東西!灌了黃湯,不說安分守己的挺尸去,倒打起老婆來了!鳳丫頭成日家說嘴,霸王似的一個人,昨兒唬的可憐!要不是我,你要傷了他的命,這會子怎麼樣?」賈璉一肚子的委屈,不敢分辯,只認不是。賈母又道:「鳳丫頭和平兒還不是個美人胎子?你還不足?成日家偷雞摸狗,腥的臭的,都拉了你屋裡去!為這起娼婦打老婆,又打屋裡的人,你還虧是大家子的公子出身,活打了嘴了!你若眼睛裡有我,你起來,我饒了你,乖乖的替你媳婦賠個不是兒,拉了他家去,我就喜歡了。要不然,你只管出去,我也不敢受你的跪!」賈璉聽如此說,又見鳳姐站在那邊,也不盛粧,哭的眼睛腫著,也不施脂粉,黃黃臉兒,比往常更覺可憐可愛,想著:「不如賠了不是,彼此也好了,又討老太太的喜歡。」想畢,便笑道:「老太太的話我不敢不依,只是越發縱了他了。」賈母笑道:「胡說!我知道他最有禮的,再不會沖撞人。他日後得罪了你,我自然也做主,叫你降伏就是了。」賈璉聽說,爬起來,便與鳳姐作了一個揖,笑道:「原是我的不是,二奶奶別生氣了。」滿屋裡的人都笑了。

賈母笑道:「鳳丫頭,不許惱了。再惱,我就惱了。」說著,又命人去叫了平兒來,命鳳姐和賈璉安慰平兒。賈璉見了平兒,越發顧不得了;所謂「妻不如妾」,聽賈母一說,便趕上來說道:「姑娘昨日受了屈了,都是我的不是;奶奶得罪了你,也是因我而起。我賠了不是不算外,還替我奶奶賠個不是。」說著,作了一個揖,引得賈母笑了,鳳姐兒也笑了。賈母又命鳳姐來安慰平兒,平兒忙走上來給鳳姐磕頭,說:「奶奶的千秋,我惹了奶奶生氣,是我該死。」鳳姐兒正自愧悔昨日酒吃多了,不念素日之情,浮躁起來,聽了旁人話,無故給平兒沒臉。今反見他如此,又是慚愧,又是辛酸,忙一把拉起來,落下淚來。平兒道:「我伏侍了奶奶這麼幾年,也沒彈我一指甲,就是昨兒打我,我也不怨奶奶,都是那娼婦治的,怨不得奶奶生氣。」說著,也滴下淚來了。賈母便命人:「將他三人送回房去。有一個再提此話,即刻來回我,我不管是誰,拿拐棍子給他一頓。」三人重新給賈母、邢王二位夫人磕了頭,老嬤嬤答應了,送他三人回去。

設想賈母不在,王熙鳳失去依靠,賈璉、邢夫人作主,她被休其實是遲早的事。這也是她要對競爭對手尤二姐狠下毒手的根本原因。

判詞「一從二令三人木」,「一從二令」歷來無人能解,但「三人木」,紅學界共識普遍解成「休妻」的「休」。加上「哭向金陵事更哀」,王熙鳳是金陵王家出身,預示她被休後會返回娘家。

王熙鳳愛不愛她的丈夫?第十六回:

且說賈璉自回家見過眾人,回至房中,正值鳳姐事繁,無片刻閑空。見賈璉遠路歸來,少不得撥冗接待,因房內別無外人,便笑道:「國舅老爺大喜!國舅老爺一路風塵辛苦!小的聽見昨日的頭起報馬來說,今日大駕歸府,略預備了一杯水酒撣塵,不知可賜光謬領否?」賈璉笑道:「豈敢,豈敢!多承,多承!」一面平兒與眾丫鬟參見畢,端上茶來。賈璉遂問別後家中諸事,又謝鳳姐的辛苦。鳳姐道:「我哪裡管得上這些事來!見識又淺,嘴又笨,心又直,人家給個棒槌,我就拿著認作針了。臉又軟,擱不住人家給兩句好話兒。況且又沒經過事,膽子又小,太太略有點不舒服,就嚇的也睡不著了。我苦辭過幾回,太太不許,倒說我圖受用,不肯學習,哪裡知道我是捻著把汗兒呢!一句也不敢多說,一步也不敢妄行。你是知道的,咱們家所有的這些管家奶奶,哪一個是好纏的?錯一點兒他們就笑話打趣,偏一點兒他們就指桑罵槐的抱怨,坐山看虎鬥,借刀殺人,引風吹火,站於岸兒,推倒了油瓶兒不扶,都是全掛子的本事。況且我又年輕,不壓人,怨不得不把我擱在眼裡。更可笑那府裡蓉兒媳婦死了,珍大哥再三在太太跟前跪著討情,只要請我幫他幾天,我再四推辭,太太做情應了,只得從命,到底叫我鬧了個馬仰人翻,更不成個體統。至今珍大哥還抱怨後悔呢!你明兒見了他,好歹賠釋賠釋,就說我年輕,原沒見過世面,誰叫大爺錯委了他呢。」

說著,只聽外間有人說話,鳳姐便問:「是誰?」平兒進來回道:「姨太太打發香菱妹子來問我一句話,我已經說了,打發他回去了。」賈璉笑道:「正是呢。我才見姨媽去,和一個年輕的小媳婦子剛走了個對臉兒,長得好齊整模樣兒。我想咱們家沒這個人呢?說話時問姨媽,才知道是打官司的那小丫頭子,叫什麼香菱,竟給薛大傻子做了屋裡人。開了臉,越發出挑的標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鳳姐把嘴一撇,道:「哎!往蘇杭走了一趟回來,也該見點世面了,還是這麼眼饞肚飽的。你要愛他,不值什麼,我拿平兒換了他來好不好?那薛老大也是吃著碗裡瞧著鍋裡的,這一年來的時候,他為香菱兒不能到手,和姑媽打了多少飢荒。姑媽看著香菱的模樣兒好,還是小事,因他做人行事,又比別的女孩子不同,溫柔安靜。差不多兒的主子姑娘還跟不上他,才擺酒請客的費事,明堂正道給他做了屋裡人。過了沒半月,也沒事人一大堆了。」一語未了,二門上的小廝傳報:「老爺在大書房裡等著二爺呢。」賈璉聽了,忙忙整衣出去。

這裡鳳姐因問平兒:「方才姑媽有什麼事,巴巴兒的打發香菱來?」平兒道:「哪裡來的香菱!是我借他暫撒個謊兒。奶奶瞧,旺兒嫂子越發連個算計兒也沒了。」說著,又走至鳳姐身邊,悄悄說道:「那項利銀早不送來,晚不送來,這會子二爺在家,他偏送這個來了。幸虧我在堂屋裡碰見了,不然他走了來回奶奶,叫二爺要是知道了,咱們二爺那脾氣,油鍋裡的還要撈出來花呢!知道奶奶有了體己,他還不大著膽子花麼?所以我趕著接過來,叫我說了他兩句,誰知奶奶偏聽見了,為什麼當著二爺我才只說是香菱來了呢!」鳳姐聽了笑道:「我說呢,姑媽知道你二爺來了,忽剌巴兒的打發個屋裡人來,原來是你這蹄子鬧鬼!」

如果不愛,會故意扮作小女人討丈夫愛惜?會妒忌賈璉看上香菱?鳳姐是真心愛自己的丈夫,珍惜自己的婚姻。

第四十四回賈母擺平事件後:

至房中,鳳姐兒見無人,方說道:「我怎麼像個閻王,又像夜叉?那娼婦咒我死,你也幫著咒我。千日不好,也有一日好。可憐我熬的連個混賬女人也不如了,我還有什麼臉來過這日子!」說著,又哭了。賈璉道:「你還不足?你細想想,昨兒誰的不是多?今兒當著人,還是我跪了一跪,又賠不是,你也爭足了光了。這會子還嘮叨,難道你還叫我替你跪下才罷?太要足了強,也不是好事!」說的鳳姐兒無言可對。平兒「嗤」的一聲又笑了。賈璉也笑道:「又好了!真真的我也沒法了。」正說著,只見一個媳婦來回說:「鮑二媳婦吊死了。」賈璉、鳳姐兒都吃了一驚。鳳姐忙收了怯色,反喝道:「死了罷了!有什麼的大驚小怪!」

如果不愛,又會否在意丈夫說自己是閻王、夜叉、詛咒自己?

總之,外事上,王熙鳳是強勢的、能幹的,但感情上、婚姻上,她是脆弱的、悲哀的。她的命運,是典型女強人的命運。

王熙鳳有用人之明,見第二十四回安排賈芸到大觀園裡種樹種花:

至次日,來至大門前,可巧遇見鳳姐往那邊去請安,才上了車,見賈芸過來,便命人叫住,隔著窗子笑道:「芸兒,你竟有膽子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東西給我,原來你有事求我。昨兒你叔叔才告訴我,說你求他。」賈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嬸娘別提,我這裡正後悔呢。早知這樣,我一起頭兒就求嬸娘,這會子早完了,誰承望叔叔竟不能的。」鳳姐笑道:「哦!你那邊沒成兒,昨兒又來找我了?」賈芸道:「嬸娘辜負了我的孝心。我並沒有這個意思,要有這個意思,昨兒還不求嬸娘嗎?如今嬸娘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擱開,少不得求嬸娘,好歹疼我一點兒。」鳳姐冷笑道:「你們要揀遠道兒走麼!早告訴我一聲兒,多大點子事,還值得耽誤到這會子。那園子裡還要種樹種花兒,我正想個人呢,早說不早完了?」賈芸笑道:「這樣明日嬸娘就派我罷?」鳳姐半晌道:「這個我看著不大好,等明年正月裡的煙火燈燭那個大宗兒下來,再派你不好?」賈芸道:「好嬸娘,先把這個派了我,果然這件辦的好,再派我那件罷。」鳳姐笑道:「你倒會拉長線兒!罷了,要不是你叔叔說,我不管你的事。我不過吃了飯就過來,你到午錯時候來領銀子,後日就進去種花兒。」說著,命人駕起香車,逕去了。

第二十七回重用小紅:

這裡小紅聽了,不便分證,只得忍氣來找鳳姐。到了李氏房中,果見鳳姐在這裡和李氏說話兒呢。小紅上來回道:「平姐姐說奶奶剛出來了,他就把銀子收起來了!才張材家的來取,當面秤了給他拿了去了。」說著,將荷包遞上去。又道:「平姐姐叫我來回奶奶,才旺兒進來討奶奶的示下,好往哪家子去,平姐姐就把那話按著奶奶的主意打發他去了。」鳳姐笑道:「他怎麼按著我的主意打發去了呢?」小紅道:「平姐姐說:『我們奶奶問這裡奶奶好。我們二爺沒在家。雖然遲了兩天,只管請奶奶放心。等五奶奶好些,我們奶奶還會了五奶奶來瞧奶奶呢。五奶奶前兒打發了人來說,舅奶奶帶了信來了,問奶奶好,還要和這裡的姑奶奶尋幾丸延年神驗萬金丹,若有了,奶奶打發人來,只管送在我們奶奶這裡。明兒有人去,就順路給那邊舅奶奶帶了去。』」

小紅還未說完,李氏笑道:「噯喲!這話我就不懂了,什麼奶奶爺爺的一大堆。」鳳姐笑道:「怨不得你不懂,這是四五門子的話呢。」說著,又向小紅笑道:「好孩子,難為你說得齊全,不像他們扭扭捏捏蚊子似的。嫂子不知道,如今除了我隨手使的這幾個丫頭老婆之外,我就怕和別人說話,他們必定把一句話拉長了,作兩三截兒,咬文嚼字,拿著腔兒,哼哼唧唧的,急的我冒火,他們哪裡知道?我們平兒先也是這麼著,我就問著他,難道必定裝蚊子哼哼,就算美人兒了?說了幾遭兒才好些兒了。」李執笑道:「都像你潑辣貨才好。」鳳姐道:「這個丫頭就好。剛才這兩遭說話雖不多,口角兒就很剪斷。」說著,又向小紅笑道:「明兒你伏侍我罷,我認你做乾女孩兒。我一調理,你就出息了。」

小紅聽了,「噗哧」一笑。鳳姐道:「你怎麼笑?你說我年輕,比你能大幾歲,就做你的媽了?你做春夢呢!你打聽打聽,這些人比你大的趕著我叫媽,我還不理呢,今兒抬舉了你了。」小紅笑道:「我不是笑這個,我笑奶奶認錯了輩數兒了。我媽是奶奶的乾女孩兒,這會子又認我做乾女孩兒!」鳳姐道:「誰是你媽?」李紈笑道:「你原來不認得他,他是林之孝的女孩兒。」鳳姐聽了十分詫異,因說道:「哦,是他的丫頭啊。」又笑道:「林之孝兩口子,都是錐子扎不出一聲兒來的。我成日家說,他們倒是配就了的一對兒:一個天聾,一個地啞。哪裡承望養出這麼個伶俐丫頭來!你十幾了?」小紅道:「十七歲了。」又問名字。小紅道:「原叫紅玉,因為重了寶二爺,如今只叫小紅了。」鳳姐聽說,將眉一皺,把頭一回,說道:「討人嫌得很!得了玉的便宜似的,你也玉我也玉。」因說:「嫂子不知道,我和他媽說:賴大家的如今事多,也不知這府裡誰是誰,你替我好好兒的挑兩個丫頭找使。他只管答應著,他饒不挑,倒把他的女孩兒送給別處去,難道跟我必定不好?」李紈笑道:「你可是又多心了。進來在先,你說在後,怎麼怨得他媽?」鳳姐也笑道:「既這麼著,明兒我和寶玉說,叫他再要人,叫這丫頭跟我去。可不知本人願意不願意?」小紅笑道:「願意不願意,我們也不敢說。只是跟著奶奶,我們學些眉眼高低,出入上下,大小的事兒,也得見識見識。」剛說著,只見王夫人的丫頭來請,鳳姐便辭了李紈去了。小紅自回怡紅院去,不在話下。

惟懂得管理及用人,不代表深謀遠慮,懂得未雨綢繆,第十三回:

鳳姐方覺睡眼微朦,恍惚只見秦氏從外走進來,含笑說道:「嬸娘好睡!我今日回去,你也不送我一程。因娘兒們素日相好,我捨不得嬸娘,故來別你一別。還有一件心願未了,非告訴嬸娘,別人未必中用。」鳳姐聽了,恍惚問道:「有何心願?只管託我就是了。」秦氏道:「嬸娘,你是個脂粉隊裡的英雄,連那些束帶頂冠的男子也不能強過你。你如何連兩句俗語也不曉得?常言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又道登高必跌重。如今我們家赫赫揚揚,已將百載,一日倘或樂極生悲,若應了那句樹倒猢猻散的俗語,豈不虛稱了一世詩書舊族了?」

鳳姐聽了此話,心胸不快,十分敬畏,忙問道:「這話慮的極是,但有何法可以永保無虞?」秦氏冷笑道:「嬸娘好痴也!否極泰來,榮辱自古周而復,豈人力所能常保的?但如今能於榮時籌畫下將來衰時的世業,亦可以長遠保全了。即如今日,諸事俱妥,只有兩件未妥,若把此事如此一行,則後日可保無患了。」鳳姐便問道:「什麼事?」秦氏道:「目今祖塋雖四時祭祀,只是無一定的錢糧;第二,家塾雖立,無一定的供給。依我想來,如今盛時固不缺祭祀供給,但將來敗落之時,此二項有何出處?莫若依我之見,趁今日富貴,將祖塋附近多置田庄、房舍、地畝以備。祭祖、供給之費皆出自此處。將家塾亦設於此,合同族中長幼,大家定了則例,日後按房掌管這一年的地畝錢糧、祭祀供給之事。如此周流,又無爭競,也沒有典賣諸弊。便是有罪,己物可以入官,這祭祀產業連官也不入的。便敗落下來,子孫回家讀書務農也有個退步,祭祀又可永繼。若目今以為榮華不絕,不思後日,終非長策。眼見不日又有一件非常的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鮮花著錦之盛。要知道也不過是瞬息的繁華,一時的歡樂,萬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語。若不早為後慮,只恐後悔無益了!」鳳姐忙問:「有何喜事?」秦氏道:「天機不可洩漏。只是我與嬸娘好了一場,臨別贈你兩句話,須要記著!因唸道:「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鳳姐還欲問時,只聽二門上傳出云板,連叩四下,正是喪音,將鳳姐驚醒。人回:「東府蓉大奶奶沒了。」鳳姐嚇了一身冷汗,出了一回神,只得忙穿衣服往王夫人處來。

對於秦可卿的夢中遺言,王熙鳳竟然全無理會,不當一回事,無怪乎歐麗娟說王熙鳳只有聰明,而無智慧。

程高本寫賈母死,賈府抄家,鳳姐完全沒有辦法,經不起大波折。這與前八十回鳳姐的形象性格契合。

第四十二回:

寶釵笑道:「世上的話,到了鳳丫頭嘴裡也就盡了。幸而鳳丫頭不認得字,不大通,不過一概是市俗取笑。」

第七十四回:

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看開帖並帳目,也頗識得幾個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面寫道:「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表弟潘又安拜具。」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

據此,王熙鳳開始不識字,後來因為長期讀帳本,終於認識了幾個字。

她放高利貸,卻不曾苛扣銀兩,此和邢夫人「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成一鮮明的對比。

王熙鳳的判曲為《聰明誤》:

機關算盡太聰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後性空靈。家富人寧,終有個,家亡人散各奔騰。枉費了,意懸懸半世心;好一似,蕩悠悠三更夢。忽喇喇如大廈傾,昏慘慘似燈將盡。呀!一場歡喜忽悲辛。嘆人世,終難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