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7月25日 星期六

燕王起兵的動機:有關奪位、自保的爭議

後世治史者認為,「靖難之變」的發生乃源於明太祖之分封諸王,這論斷其實不甚準確。

首先,設想明太祖接受葉伯巨的建議,施行「推恩令」,根據西漢武帝能成功消解諸王勢力的歷史往跡,明太祖的分封不一定會引致燕王起兵。

其次,建文帝錯信黃子澄「諸王護衛兵,才足自守。倘有變,臨以六師,其誰能支?」的誤判,且採用拖泥帶水 (即不直接剷除勢力最強的燕王,而先翦除周王、湘王等) 的手段「削藩」,這也給予燕王足夠的警醒和時間起兵,助長「靖難之變」的爆發。

不過,有人可能提出這樣的疑問:「燕王究竟是蓄意起兵奪位?還是事出緊急,迫不得已起兵自保?」

要回答這一問題,我們仍然需要回到史料的爬梳、分析上。

道衍慫恿,舉兵自保:從《明史》的觀點看

細按《明史》的記述,其似乎偏向接受「燕王起兵乃源於僧人道衍的慫恿,旨在抗拒建文帝的『削藩』政策」。

《明史‧姚廣孝傳》有以下一段文字,交代燕王、道衍的相識:

高皇后崩,太祖選高僧侍諸王,為誦經薦福。宗泐時為左善世,舉道衍。燕王與語甚合,請以從。至北平,住持慶壽寺。出入府中,跡甚密,時時屏人語。

根據上文所引一段,其只是反映:

(1) 燕王與道衍甚為投契;

(2) 燕王主動邀請道衍追隨自己;

(3) 道衍抵達北平後,住在慶壽寺,經常秘密出入燕王府。

我們實在很難憑此進一步斷定:燕王招納道衍,乃是為了起兵奪位。

儘管道衍後來果真慫恿朱棣起兵,這已發生在建文帝大規模展開「削藩」行動後。

及太祖崩,惠帝立,以次削奪諸王。周、湘、代、齊、岷相繼得罪。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明史‧姚廣孝傳》)

由燕王慨嘆「民心向彼,奈何?」而道衍答以「臣知天道,何論民心」,我們更可看出「起兵」乃道衍的主意,非燕王之初衷。

道衍遂密勸成祖舉兵。成祖曰:「民心向彼,奈何?」道衍曰:「臣知天道,何論民心。」乃進袁珙及卜者金忠。於是成祖意益決。(《明史‧姚廣孝傳》)

道衍在建文帝「削藩」時密勸燕王積極備戰,這更多是出於一種護主的心態,希望協助燕王以軍事實力抗拒建文帝,從而達到自保的目的。

陰選將校,勾軍卒,收材勇異能之士。燕邸,故元宮也,深邃。道衍練兵後苑中。穴地作重屋,繚以厚垣,密甃翎甋瓶缶,日夜鑄軍器,畜鵝鴨亂其聲。(《明史‧姚廣孝傳》)

燕王起兵因此是為勢所迫,非志在奪取帝位。

建文元年夏六月,燕山百戶倪諒告變,逮官校於諒、周鐸等伏誅。下詔讓王,並遣中官逮王府傣,王遂稱疾篤。都指揮使謝貴、布政使張昺以兵守王宮。王密與僧道衍謀,令指揮張玉、硃能潛納勇士八百人入府守衛。

秋七月癸酉,匿壯士端禮門,紿貴,昺入,殺之,遂奪九門。上書天子指泰、子澄為奸臣,並援《祖訓》「朝無正臣,內有奸惡,則親王訓兵待命,天子密詔諸王統領鎮兵討平之」。書既發,遂舉兵。(《明史‧成祖紀》)

建文元年六月,燕府護衛百戶倪諒上變。詔逮府中官屬。都指揮張信輸誠於成祖,成祖遂決策起兵。(《明史‧姚廣孝傳》)

圖謀不軌,起兵奪位:由《明史紀事本末》的角度切入

和《明史》的觀點迥異,清人谷應泰的《明史紀事本末》指出,燕王起兵純粹出於謀反叛逆之心。

《明史紀事本末》有以下一段記載:

二十八年,初,諸王封國時,太祖多擇名僧為傅,僧道衍知燕王當嗣大位,自言曰:「大王使臣得侍,奉一白帽與大王戴。」蓋白冠王,其文皇也。燕王遂乞道衍,得之。(<燕王起兵>)

燕王與道衍的結識,始於道衍奉送一頂白帽予燕王。白帽其實是有政治含意的,寓意帝皇之冠。燕王因此乞求道衍輔佐自己,此多少暗示燕王立心不良,有意奪取帝位。

《明史紀事本末》復有以下一段文字:

道衍至燕邸,薦鄞人袁珙相術。燕王使召之至,令使者與飲於酒肆。王服衛士服,偕衛士九人入肆沽。珙趨拜燕王前曰:「殿下何自輕如此?」燕王陽不省,曰:「吾輩皆護衛校士也。」珙不對。乃召入,詳叩之,珙稽首曰:「殿下異日太平天子也。」燕王恐人疑,乃佯以罪遣之。行至通州,既登舟,密召入邸。(<燕王起兵>)

倘若燕王並無奪位謀反的野心,其根本不用使計保護袁珙的性命,且於通州屢次密召袁珙入邸。唯一合理的解釋是:他對袁珙的講法甚為受落,但又害怕旁人起疑,於是來個「暗渡陳倉」,表面將袁氏遣送,實則繼續與袁氏保持緊密的溝通、合作。

雖然燕王「日事練兵」、精挑奇人異士亦始於建文帝展開「削藩」後。

(洪武) 三十一年閏五月,太祖崩,建文皇帝即位,遺詔止諸王入臨會葬......燕王不悅。秋七月,帝命李景隆訊周王橚,逮至京,廢為庶人。燕王見周王被執,且齊泰、黃子澄用事,遂簡壯士為護衛,以勾逃軍為名,異人術士多就之。(<燕王起兵>)

《紀事本末》卻甚少提及道衍的貢獻,反而不斷強調燕王的裝瘋扮傻,掩人耳目。

(洪武三十一年) 十一月,燕、齊有告變者,帝問黃子澄曰:「孰當先?」子澄曰:「燕王久稱病,日事練兵,且多置異人術士左右,此其機事已露,不可不急圖之。」(<燕王起兵>)

(建文元年) 六月,燕山護衛百戶倪諒上變,告燕官校於諒、周鐸等陰事,逮繫至京,皆僇之。有詔責燕王。王乃佯狂稱疾,走呼市中,奪酒食,語多妄亂,或臥土壤,彌日不甦。張昺、謝貴入問疾,王盛夏圍爐搖顫曰:「寒甚。」宮中亦杖而行。朝廷稍信之。(<燕王起兵>)

據此,在谷氏眼中,燕王起兵並不單純是為勢所迫的結果,而是涉及燕王多年來的謀劃、部署。

評議

要審視《明史》還是《紀事本末》的說法較為合理,我們可以這樣考慮:

(1) 從士兵人數上看 - 燕軍將士明顯不及南京政府軍。

(2) 從燕軍在戰場上的表現看 - 除了鄭村壩、白溝河等發生在東北的戰事外,燕軍幾乎無法越過山東南下,只能固守北平、保定、永平三郡。

倘若燕王起兵乃經過長時間的策劃,其軍隊的人數與戰鬥力必不致如此單薄。由此足以反證《明史》的說法較為貼近史實。

況且,《明史》主要採用官方文獻寫成,《紀事本末》則多採野史,存有不少訛誤與疏漏。前者因此較後者為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