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京都學派史家內藤湖南曾對東漢黨錮之禍提出一獨特的解釋。他認為,黨禍是「學問的毒害」所致,此話從何說起?
據內藤剖析,兩漢士風因襲了自戰國以來的刺客游俠傳統,有講究義氣,尊重那些做事一幹到底、敢為他人不敢為之事的人的風尚。這種風尚,經漢武帝獨尊儒術,至新莽、東漢而廣泛普及。儘管如豫讓般的復仇已不復見,下級官吏對待郡太守,往往捨命而仕,再困難的事也盡力去做,以此彰顯忠義、名節。他們更為郡太守服喪三年,以感謝其知遇之恩 (這當然亦跟制度有關,當時有郡國長官察舉屬吏制度,地方官可自己任命掾史)。當時為父母守喪也不會守三年,此顯然過了火。
另外,兩漢士人又特別重視讓爵,即把爵位讓給兄弟,以此為高尚。不過,他們之所以讓,非出自真情實感,而是多少為了追求某種名譽。因當時舉薦、起用官吏時,會選用有名望的人,所以,士人都為了得到好名聲而竭盡全力,努力做別人不能做的事情。
尤其甚者,東漢社會流行年幼者服侍受尊敬的、有德的年長者,魏昭年少時以「經師易遇,人師難遭,願在左右,供給灑掃」服侍郭泰、荀爽甘心為名士李膺作侍者,皆為其中例子。復有特立獨行的「狂狷之人」,以及崇尚道德而不去當官的人備受尊重 (《後漢書》專設<獨行傳>和<逸民傳>),這一種特別的風氣下,致使東漢士人與宦官抗爭時,衝突異常地激烈,也造成異常嚴重的不良後果。
內藤指出,本來儒學強調修身齊家,再而治國平天下,凡單純為了回報朋友而輕視從父母那裡得來的身體,將會是極大的錯誤。又漢武帝崇儒,司馬遷等人一度不滿,覺得這會令人不再像從前那樣崇尚、遵守道德,大家都是為了做官而敷衍地實踐。豈知東漢中葉竟出現士人毀家紓難,在所不惜,哪怕遭遇禁錮 (終身不能做官),仍然堅持下去的情況,此與當初的意圖是有很大的落差。
終於,和帝以後,君主多夭折,無後嗣,母后臨朝而不識政務,援引外戚,導致外戚專權跋扈。皇帝長大,用身邊宦官剪滅外戚,宦官權大,黨羽遍佈州郡,作威作福,為害百姓,士人於是全力追究宦官惡行,加以壓制。內藤特別點出,「在後漢,由於學問的興盛,天子也從名門望族中挑選皇后」,換言之,外戚也是某種意義上的士。在價值觀相近下,外戚和民間重名節的士人裡應外合,起來攻擊乃至打倒宦官,宦官基於既得利益及自身性命的保存,自然非反擊不可,而且每次反擊都必然激烈。
內藤提到張儉的案例。張儉因宦官侯覽作惡多端,彈劾侯覽及其母親,請誅侯覽。侯覽把心一橫,誣告張儉結黨,誹謗朝廷,企圖造反。張儉被迫逃亡,途中看見人家就前往投宿,所謂「望門投止」,每一家都願意冒族誅風險收留他,因欣賞其品格之高尚。張儉去後,收留他的卻被朝廷追究,前後有數十家被處死。內藤覺得,這些收留張儉的人都不對,都是中了學問的毒害,尤其是倫理學的毒害,焉有不顧自己一家的安危,為藏匿一個陌生人,而讓家人遭受滅頂之災?儒學發展至此,已變成一種毒害。
雖然當時也有人對這種過激現象不以為然,如與郭泰齊名的賈彪,曾批評被迫害的岑晊是自取其禍,閉門不予藏匿。整體而言,同情士人仍佔主流。只講名節,不知節制,卒之成為苦節,苦節的結局,就是鐘擺擺向另一邊,社會轉為推崇隨心所欲、重才不重德,魏武三詔令、清談玄學,都是對東漢學問毒害的反動。
內藤湖南的觀點,為黃仁宇所接受,在談黨禍時,黃氏提到:
事實上,號稱公正嚴明之名士,也置已獲赦免令的人犯於死刑;有些則懲罰對方,殺害其親屬與賓客。在這樣無視於法律的情況下,終於造成整個政體之瓦解。
錢穆對東漢士人比較同情,雖然東漢士人確實有「二重君主觀念」,視郡太守猶如君主,道德精神是狹隘的,其行為亦失於偏激,但
此等皆不畏強禦,耿耿忠直,以正氣大義與黑暗勢力相鬥爭,雖屢受摧挫,然士人勢力之逐步成長,實胥賴之,當時士大夫自有一段不可磨滅之精神,亦不可純由外面事態說之也。
如此理解黨禍,方貼近情理,做到對東漢士人同情地理解。
[主要參考資料]
1. 內藤湖南,<中國中古的文化>,收《中國史通論》。
2. 黃仁宇,《中國大歷史》。
3. 錢穆,《國史大綱》上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