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姜贊洙<《孔子家語》研究>的摘要:
《孔子家語》,是屬於偽書。雖然四十四篇大部分記述了孔子與當時公卿大夫以及七十二弟子之間互相交談的語言,同時透過各種不同場面的敘述生動地描寫孔子的聖人形象,但是此書中往往出現先秦兩漢以及魏晉時期的諸子思想成分,因此歷來學者認定此書是偽書。不過,我們就根據資料的性質,也可以找出先秦兩漢思想的變遷過程……
馮友蘭亦認為,偽書也是史料,也能反映偽書成書時代人的思想。
本文以《孔子家語・致思》「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為切入點,先審視其與《論語》相出入的地方,再查找此章最早的根源,從而窺探儒學在兩漢時期的變動及其因由。
《孔子家語・致思》「孔子北遊於農山」章與《論語》不一致
《孔子家語・致思》:
孔子北遊於農山,子路、子貢、顏淵侍側。孔子四望,喟然而歎曰:「於思致斯,無所不至矣!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子路進曰:「由願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震於天,旍旗繽紛,下蟠於地;由當一隊而敵之,必也攘地千里,搴旗執馘,唯由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勇哉!」子貢復進曰:「賜願使齊、楚,合戰於漭瀁之野,兩壘相望,塵埃相接,挺刃交兵;賜著縞衣白冠,陳說其閒,推論利害,釋國之患,唯賜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夫子曰:「辯哉!」顏回退而不對。孔子曰:「回!來,汝奚獨無願乎?」顏回對曰:「文武之事,則二子者既言之矣,回何云焉?」孔子曰:「雖然,各言爾志也,小子言之。」對曰:「回聞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回願明王聖主輔相之,敷其五教,導之以禮樂;使民城郭不脩,溝池不越,鑄劍戟以為農器,放牛馬於原藪,室家無離曠之思,千歲無戰鬭之患,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夫子凜然而對曰:「美哉,德也!」子路抗手而問曰:「夫子何選焉?」孔子曰:「不傷財,不害民,不繁詞,則顏氏之子有矣。」
孔子要求弟子各言其志,《論語》也有相關記載,<先進>篇有「吾與點也」章: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華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長乎爾,毋吾以也。居則曰:『不吾知也!』如或知爾,則何以哉?」子路率爾而對曰:「千乘之國,攝乎大國之間,加之以師旅,因之以饑饉;由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爾何如?」對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禮樂,以俟君子。」「赤!爾何如?」對曰:「非曰能之,願學焉。宗廟之事,如會同,端章甫,願為小相焉。」「點!爾何如?」鼓瑟希,鏗爾,舍瑟而作。對曰:「異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傷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夫子喟然歎曰:「吾與點也!」
驟眼看來,《家語》只是《論語》的補充、增潤,所記亦非不可信。然而,仔細檢視兩篇遣詞用字,「孔子北遊於農山」章至少存有下列問題:
(1)「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 (你們每個人各談談自己的志向,我將從中做出選擇)」彷彿孔子是站到更高一層,用老師的身份去判別、揀擇學生志向,背後則預設老師較學生見多識廣,學生志向可以有不是,師生非處於一平等的關係 (即亦師亦友成不可能)。這和「吾與點也」章孔子積極鼓勵學生分享而自己未有表態要從中揀選,顯然有別,《論語》中孔子與眾弟子是亦師亦友。
(2)「唯我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這樣的事只有我能做到,你就讓其餘兩人跟著我吧!)」這句說話是在傲慢、自大的心態下才會發出,對同門師兄弟表示出一種不尊重。孔門教人「吾日三省吾身」、「過則勿憚改」、「仁者先難而後獲,可謂仁矣」,從不教人過份自信充當領頭人。一是汲汲於成為領袖的架勢,一是謙恭自省,此為一大分別。「吾與點也」章無「唯我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一類講法,較貼合孔門宗旨。
(3) 查《史記・仲尼弟子列傳》,顏回「少孔子三十歲」,子路「少孔子九歲」,子貢「少孔子三十一歲」,子路要子貢、顏回從他,尚可講得通。可是,子貢要子路跟從他,輩份上似乎不合理。
(4) 顏回以德行見稱,他怎會跟子貢、子路逞強比較,說「則由無所施其勇,而賜無所用其辯矣 (仲由就沒有機會施展他的勇敢,端木賜也就沒有機會運用他的口才了)」?這不符合他一貫性格。況且,用輔助明主以禮義,從而息干戈,令子路、子貢之才無可用之地,此乃智力高明的展露,與顏回向來的形象不符。
(5)《論語・子張》有「紂之不善,不如是之甚也 (紂王的無道,並不像傳說的那麽厲害)」,為紂王說好話,「薰、蕕不同器而藏,堯、桀不共國而治,以其類異也」,孔子是否如此截然二分,筆者有所保留。
「孔子北遊於農山」章與「吾與點也」章乃至《論語》的人物性格有出入,我們有理由相信其所記非全部地真,至少有一定程度的虛構滲雜其中。
對「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的根源的省察
劉向《說苑・指武》:
孔子北遊,東上農山,子路、子貢、顏淵從焉。孔子喟然歎曰:「登高望下,使人心悲,二三子者,各言爾志。丘將聽之。」子路曰:「願得白羽若月,赤羽若日,鐘鼓之音上聞乎天,旌旗翩翻,下蟠於地。由且舉兵而擊之,必也攘地千里,獨由能耳。使夫二子為從焉!」孔子曰:「勇哉士乎!憤憤者乎!」子貢曰:「賜也,願齊楚合戰於莽洋之野,兩壘相當,旌旗相望,塵埃相接,接戰搆兵,賜願著縞衣白冠,陳說白刃之間,解兩國之患,獨賜能耳。使夫二子者為我從焉!」孔子曰:「辯哉士乎!僊僊者乎!」顏淵獨不言。孔子曰:「回!來!若獨何不願乎?」顏淵曰:「文武之事,二子已言之,回何敢與焉!」孔子曰:「若鄙,心不與焉,第言之!」顏淵曰:「回聞鮑魚蘭芷不同篋而藏,堯舜桀紂不同國而治,二子之言與回言異。回願得明王聖主而相之,使城郭不脩,溝池不越,鍛劍戟以為農器,使天下千歲無戰鬥之患,如此則由何憤憤而擊,賜又何僊僊而使乎?」孔子曰:「美哉,德乎!姚姚者乎!」子路舉手問曰:「願聞夫子之意。」孔子曰:「吾所願者,顏氏之計,吾願負衣冠而從顏氏子也。」
除了遣詞用字略有不同,基本內容與《孔子家語・致思》一致,《孔子家語》由三國時期王肅整理,較《說苑》後出,《說苑》為西漢後期書,《孔子家語・致思》「孔子北遊於農山」章不排除抄錄自《說苑・指武》。
另《韓詩外傳》卷七:
孔子遊於景山之上,子路子貢顏淵從。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賦,小子願者何?言其願,丘將啟汝。」子路曰:「由願奮長戟,盪三軍,乳虎在後,仇敵在前,蠡躍蛟奮,進救兩國之患。」孔子曰:「勇士哉!」子貢曰:「兩國構難,壯士列陣,塵埃漲天,賜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糧,解兩國之難,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孔子曰:「辯士哉!」顏回不願,孔子曰:「回何不願?」顏淵曰:「二子已願,故不敢願。」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願,丘將啟汝。」顏淵曰:「願得小國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內相應,列國諸侯莫不從義嚮風,壯者趨而進,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蠻,莫不釋兵,輻輳乎四門,天下咸獲永寧,蝖飛蠕動,各樂其性,進賢使能,各任其事,於是君綏於上,臣和於下,垂拱無為,動作中道,從容得禮,言仁義者賞,言戰鬥者死,則由何進而救,賜何難之解。」孔子曰:「聖士哉!大人出,小子匿,聖者起,賢者伏。回與執政,則由賜焉施其能哉!」《詩》曰:「雨雪瀌瀌,見晛曰消。」
卷九:
孔子與子貢子路顏淵遊於戎山之上。孔子喟然嘆曰:「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由、爾何如?」對曰:「得白羽如月,赤羽如朱,擊鐘鼓者、上聞於天,下槊於地,使將而攻之,惟由為能。」孔子曰:「勇士哉!賜、爾何如?」對曰:「得素衣縞冠,使於兩國之間,不持尺寸之兵,斗升之糧,使兩國相親如弟兄。」孔子曰:「辯士哉!回、爾何如?」對曰:「鮑魚不與蘭茞同笥而藏,桀紂不與堯舜同時而治。二子已言,回何言哉!」孔子曰:「回有鄙之心。」顏淵曰:「願得明王聖主為之相,使城郭不治,溝池不鑿,陰陽和調,家給人足,鑄庫兵以為農器。」孔子曰:「大士哉!由來區區汝何攻?賜來便便汝何使?願得之冠,為子宰焉。」
《漢書・儒林傳》:
韓嬰,燕人也。孝文時為博士,景帝時至常山太傅。嬰推詩人之意,而作內外傳數萬言,其語頗與齊、魯間殊,然歸一也……燕趙間言詩者由韓生。
韓嬰活躍於文景兩朝,較劉向更早,《說苑・指武》的文字,可能來自《韓詩外傳》卷七、卷九相關部份,加以綜合、揀擇而成。
徐復觀<一個歷史故事的形成及其演進 – 論孔子誅少正卯>追蹤「孔子誅少正卯」故事的源頭,發現:
現在就記錄得較詳細的四種文獻—荀子,尹文子,孔字家語,說苑……就詳細的紀錄看,則係依說苑 –> 尹文子 –> 荀子宥坐篇 –> 孔子家語的次序而演進的。
據此可知《說苑》與《孔子家語》的文字重疊並非「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特有,而是遍及兩書不同地方。
徐復觀<韓詩外傳的研究>(收《兩漢思想史》卷三):
I. 他在《外傳》中共引用《荀子》凡五十四次,其深受荀子影響,可無疑問。即《外傳》表達的形式,除繼承《春秋》以事明義的傳統外,更將所述之事與詩結合起來,而成為事與詩的結合,實即史與詩互相證成的特殊形式,亦由《荀子》發展而來。
II. 首先我們應注意到他大量徵引了《荀子》的材料,甚至其著書體裁,亦由《荀子》發展而來,即可了解他受荀子影響之深。《荀子》的第一篇是<勸學>,而學的骨幹是禮。所以在《詩傳》中也特別強調了學與禮。但這是與時代要求密切關連在一起的。
III. 韓嬰也和漢初其他思想家一樣,以儒家思想為主;卻在處世上,也受到道家的若干影響。
IV. 由此可以了解,《韓詩外傳》,乃韓嬰以前言往行的故事,發明《詩》的微言大義之書。
荀子言心,重其虛一而靜、大清明的一面,《荀子・解蔽》:
人何以知道?曰:心。心何以知?曰:虛壹而靜……虛壹而靜,謂之大清明。萬物莫形而不見,莫見而不論,莫論而失位。坐於室而見四海,處於今而論久遠。疏觀萬物而知其情,參稽治亂而通其度,經緯天地而材官萬物,制割大理而宇宙裡矣。恢恢廣廣,孰知其極?睪睪廣廣,孰知其德?涫涫紛紛,孰知其形?明參日月,大滿八極,夫是之謂大人。夫惡有蔽矣哉!
徐復觀亦言「荀子長於言禮,但對仁的體悟不深」,《韓詩外傳》受荀子影響,其偏重心的認知能力不難想像。故此,顏淵懂得止息兵爭令子路、子貢無展露才華的機會,有一定邏輯思辯力,卻於道德形象上有所虧損。
從「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的變化看兩漢儒學的墮落
為了審視從《韓詩外傳》到《說苑》、《孔子家語》「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的變化,今用表格列出箇中差異於下:
《韓詩外傳》 | 《說苑》 | 《孔子家語》 | |
孔子提問 | 言其願,丘將啟汝 / 二三子各言爾志,予將覽焉 | 二三子者,各言爾志。丘將聽之 | 二三子各言爾志,吾將擇焉 |
子路、子貢回應 | 只有「惟由為能」、「用賜者存,不用賜者亡」 | 有「獨由能耳。使夫二子為從焉」、「獨賜能耳。使夫二子者為我從焉」 | 有「唯由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唯賜能之,使二子者從我焉」 |
可以發現,與先秦距離較近、成書於西漢初年的《韓詩外傳》,較貼近《論語》的記載。孔子既未站到比弟子高一層,亦師亦友仍然保存,只是觀看弟子們的心願,予以相應的啟發。子路、子貢方面,僅表現出自信,而非傲慢自大,強迫他人跟從自己。
稱後的、成書於西漢末年的《說苑》,孔子聆聽、傾聽弟子志向,師生平等相待尚且保留。然而,從「惟」轉「獨」,加上「使夫二子為從焉」的插入,自信一轉而為自大,也有號令、領導同門的意欲。
最偏離《論語》所記是成書於三國時期的《孔子家語》,孔子高高在上去揀選,老師地位明顯比弟子高,亦代表一具權威的價值標準。自大、迫他人從己依舊,這些都不是《論語》中孔門弟子的精神面貌。
同一篇章,同一則故事,竟有如斯有趣的轉變,竊以為跟漢武帝獨尊儒術有關。《漢書・儒林傳》:
自武帝立五經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於元始,百有餘年,傳業者寖盛,支葉藩滋,一經說至百餘萬言,大師眾至千餘人,蓋祿利之路然也。
由於儒經傳授的權威在官學系統,弟子員必須完全接受博士所授,不能另有新見解,致使博士地位高於弟子員,且為價值標準的代表。石渠閣、白虎觀會議後,博士官內部漸有共識,以今文經學為基礎,初步實現經學統一,解決了對儒家經典版本、內容的爭議。定於一尊的結果,是孔子這位儒家的開山祖師,以漢代經師的面目,出現於不同漢儒所編著的書籍中,失去了原來的親切。
又弟子員不是純粹的志同道合,背後更藏有利益較勁,目的是出仕為官,此番競爭及欲勝過同學的心境,投射到孔門弟子上,遂有子路、子貢爭言「使二子者從我焉」。其實,孔門弟子崇尚仁愛,怎會汲汲於在老師面前爭取好感和表現?由此也見儒學發展到漢代已然變質。
阮藉是三國時期人,初篤信儒家,後轉入道家。他撰<大人先生傳>,提到:
或遺大人先生書,曰:「天下之貴,莫貴於君子。服有常色,貌有常則,言有常度,行有常式……頌周、孔之遺訓,嘆唐、虞之道德,唯法是修,為禮是克。手執珪璧,足履繩墨,行欲為目前檢,言欲為無窮則。少稱鄉閭,長聞邦國,上欲圖三公,下不失九州牧。故挾金玉,垂文組,享尊位,取茅土。揚聲名於後世,齊功德於往古……
原來東漢末年儒生們都想自己的言行成為他人乃至後世的準則,追求外界讚譽,爭取升官發財 (即形式主義、功利自私)。從《韓詩外傳》到《說苑》、《孔子家語》「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的細微轉變,恰好可以窺探兩漢時期儒學的墮落。
總結
《孔子家語》不適合作為一部研究孔子及孔門弟子言行的典籍,卻是研究兩漢儒學一重要資料。引用《家語》未必錯,只要點出其跟《論語》的差別,此仍是對思想史研究有助益。
顧頡剛《孔子研究講義》指出《孔子家語》為王肅偽作,筆者對這說法有保留,覺得論調未免過激。實情是,以「孔子北遊於農山」章為例,此分明抄自《韓詩外傳》和《說苑》,怎能說是王肅一人杜撰?綜合前人文字,加以增刪,或許更貼近成書真相。
儒門師生關係本是亦師亦友,同門師兄弟間亦不存較量競爭之心,自漢武帝用政治力量獨尊儒術後,五經博士成為高高在上的絕對權威,弟子間亦為利祿謀,各自計算博取好表現,最珍貴的仁義反而淡薄了。名曰儒家,實為法家 (法家講究工具理性的運用,教人如何在優勝劣敗的賽場取勝,亦崇尚權威),《孔子家語》「孔子北遊於農山」章所記正好是兩漢「陽儒陰法」的最佳寫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