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起
有北區跨境生於過關時,遭中國大陸海關截查,搜出香港出版的中史教科書後,撕毀其中印有中國地圖的一頁,原因是地圖將「釣魚島」寫成「釣魚臺」,亦無顯示南海「十段線」。
「十段線」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傑作,大陸最新版的全國地圖在南海標注「十段線」,事在 2023 年 9 月。在此之前,如史家王賡武所講,只有「九段線」,「九段線」最早在十九、二十世紀由日本歷史學者所劃定,1947 年國民政府予以接受,自此成為南中國海的界線。
從歷史源流講,「十段線」是近年產物,未經過時間考驗,亦不排除有政治因素在起作用,姑且撇開不論。可是,「釣魚島」和「釣魚臺」的字眼分歧,值得深入研究,「釣魚島」來自中國大陸,日本和港台地區則傾向稱呼「釣魚臺」。異名同謂,背後會否涉及歷史變遷,這是本文嘗試探討。
沒有「釣魚島」/「釣魚臺」,只有「釣魚嶼」- 明朝的稱呼
查「釣魚島」/「釣魚臺」的早期記載,會發現「釣魚嶼」一名更加常見。
成書於明朝初年的海道針經 (航海導航手冊)《順風相送》,有這麼一段:
……用甲卯及單卯取釣魚嶼……用單乙取釣魚嶼南邊……
謝必震估計,《順風相送》最早的鈔本應該早於明朝初年,「極有可能是元朝時就流傳並應用於航海的福建籍船員手中」(<從中琉歷史文獻看釣魚島的主權歸屬>),則「釣魚嶼」一名在元明之際已出現。
明嘉靖十三年 (1534 年),陳侃出使琉球,撰《使琉球錄》,其中提到:
過平嘉山、過釣魚嶼、過黃毛嶼、過赤嶼,目不暇接。
閏五月初一日,過釣魚嶼。初三日,至赤嶼焉。赤嶼者,界琉球地方山也。
午後,過釣魚嶼。
依舊使用「釣魚嶼」,未有改變。二十八年後,郭汝霖著《重編使琉球錄》,仍用陳侃的說法,可見嘉靖年間「釣魚嶼」是通行名稱。
再看幾條旁證。
1. 鄭若曾十六世紀編撰《琉球圖說》中<琉球國圖>部分,圖中用「釣魚嶼」字樣。
2. 嘉靖三十五年 (1556 年),鄭舜功奉命赴日本考察後,撰寫《日本一鑒》,書中記載「釣魚嶼,小東 (即台灣) 小嶼也」。
3. 繪於嘉靖四十一年 (1562 年)、收錄於《籌海圖編》卷一的<福建沿海山沙圖>,明確標明「釣魚嶼」。
總括而言,直到嘉靖為止,只有「釣魚嶼」,並無「釣魚島」/「釣魚臺」。
「釣魚臺」的稱呼見於清朝文獻
徐葆光撰琉球國史書《中山傳信錄》,引用汪楫《使琉球雜錄》,說:
封舟不至落北者,惟前明冊使夏子陽及本朝汪楫二人。考「夏錄」則云:『……取釣魚嶼……』。「汪錄」則云:『……單卯十更,取釣魚臺……』。
不過,細讀《使琉球雜錄》,書中主要沿用「釣魚嶼」,例如:
酉刻,遂過釣魚嶼,船如凌空而行。
十更船,取釣魚嶼……四更船,取釣魚嶼……
「釣魚臺」反而未見。事實上,《中山傳信錄》有注釋如下:
本錄不載,見「洋舶針簿」內
《洋舶針簿》出自何年,是否由汪楫所寫,不得而知。然而,《使琉球雜錄》並無「釣魚臺」三字,這是非常清楚的。那麼「釣魚臺」三字首出於中國哪部文獻?答曰:黃叔璥《臺海使槎錄》。
《臺海使槎錄》卷二<武備>有以下一段:
山後大洋,北有山名釣魚臺,可泊大船十餘。
黃叔璥生於康熙二十一年 (1682 年),較汪楫後起。《臺海使槎錄》始撰於康熙六十一年 (1722 年) 6 月,乾隆元年 (1736 年) 刊刻。我們有理由相信,「釣魚臺」三字的出現,是 1722 年前後的事。
適值徐葆光康熙五十八年 (1719 年) 赴琉球,康熙五十九年 (1720 年) 回國。未幾撰《中山傳信錄》,當中有「取釣魚臺」,這更見「釣魚臺」三字是 1722 年前後才有人使用。
有趣的是,往後的日子,乾隆、嘉慶、道光年間的書籍,使用「釣魚臺」三字的頻率漸漸增加。
周煌《琉球國志略》(成書於乾隆二十四年,即 1759 年):
福州自東湧開洋,至釣魚臺;北風,用單卯並乙辰針,可達。
至鄭若曾所著「琉球圖」,以針路所取,去國都二、三千里之彭家山、釣魚臺、花瓶嶼……
郭汝霖「使錄」:……閏五月初一日,過釣魚臺……
李鼎元《使琉球記》(成書於嘉慶七年,即 1802 年):
申正,見釣魚臺,三峯離立如筆架,皆石骨。
但望見釣魚臺,即酬神以祭海。
惟雞籠山後不見彭家山而即見釣魚臺,又不可解……且自雞籠嶼至釣魚臺應得十五更,而七更即至,記載有誤。
陳壽祺《重纂福建通志》卷八十六<海防>(修於道光九年,即 1829 年):
北有釣魚臺
「釣魚臺」於是逐漸取代「釣魚嶼」,今天香港、台灣地區仍普遍使用,此乃清朝文化的後遺。
「釣魚臺」三字來自琉球
黃叔璥、徐葆光等人為何懂得使用「釣魚臺」?此分明不是中國本土的慣常講法,其必來自外地,自無可疑。
查徐葆光《中山傳信錄》,提到一部書,
「指南廣義」云:『福州往琉球……用乙卯並單卯針十更,取釣魚臺……』
《指南廣義》由琉球國的儒學學者程順則所著,是一部航海針經,成書於 1708 年。徐葆光到過琉球,又知引述此書,其必在琉球看過這本書,受該書影響。
至於黃叔璥,因為工作關係,長期在台灣,台灣與日本為近鄰,日本則與琉球淵源甚深,《清史稿・琉球傳》有這麼一段:
琉球國小而貧,逼近日本,惟恃中國為聲援。又貢舟許鬻販各貨,免徵關稅,舉國恃以為生,其貲本多貸諸日本。國中行使皆日本寬永錢;所販各貨,運日本者十常八九。其數數貢中國,非惟恭順,亦其國勢然也。
另外,美國培里和琉球簽訂《琉美修好條約》,整個過程並無和中國商量。培里顯然覺得,琉球實際上就是日本的一部分,琉球受日本控制比受中國的更深,其對日本的依附遠比對中國的要多。在此一背景下,琉球的文化思想與日本全無互動交流,有點不可思議。
日本江戶時代後期的思想家林子平,著有《三國通覽圖說》,其中<琉球國全圖>顯示福建省前往琉球中山南北 2 條海路路線,其南路便標示有「釣魚臺」三字。《三國通覽圖說》成書較後,1785 年刊行,但由此足證日本和琉球在文化思想上是有互動的。
黃叔璥用「釣魚臺」三字,或受徐葆光的書影響,或受日本傳播,要之,「釣魚臺」三字定然來自琉球,特別是程氏的《指南廣義》。從「釣魚嶼」到「釣魚臺」,背後涉及琉球文化對中國的影響。
琉球的外交政策:在中國、日本之間周旋
何以康熙晚年琉球與中國關係特別友好,致使中國受琉球文化影響?且說琉球一直向日本薩摩藩稱臣,卻於 1654 年 (順治十一年) 遣使到清朝請求冊封,順治帝遂封尚質王為琉球王,琉球國亦成為清朝藩屬。礙於鄭成功擁有制海權,琉球使臣不敢向清廷朝貢。可是,到了鄭成功逝世 (1662 年,康熙元年),清朝逐漸擁有制海權,康熙帝於是屢次派使者赴琉球進行冊封,兩國交往也因而頻密。至 1683 年 (康熙二十二年),清朝成功驅逐鄭氏政權出台灣,琉球與中國往來更緊密,可以想像。
琉球雖與清朝展開朝貢貿易,但誠如周煌觀察:
臣間覽其國所置經書,悉係日本所刻;仍用漢文,旁印鉤挑字母。且有寶歷、永祿、元和、寬永、天和、貞亨、元祿諸名色,又皆日本僭號:則與日本素相往來,明矣。(《琉球國志略卷四上》)
在日本與中國之間周旋,以保住自己,竊以為是琉球外交上的生存之道。而此一外交政策下,自然成就琉球文化對中、日兩國的流通與傳播,「釣魚臺」三字輸入中國、日本便是一顯著例子。
總結
「釣魚島」、「十段線」由中共官方自創,屬後起。
從歷史學的角度看,必言「九段線」。至於「釣魚臺」,中國本土文獻初名「釣魚嶼」,康熙時受琉球程順則《指南廣義》影響,始用「釣魚臺」,後逐漸普及。見「釣魚臺」而覺有問題,堅持要用「釣魚島」,彼根本不識歷史,要麼彼用「釣魚嶼」。同理,堅持「十段線」而棄「九段線」,彼對歷史亦不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