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是現代西方文化一重要部份,錢穆怎樣看待科學呢?他說:
目前的科學愈發達,世界愈擠得緊了,人生因此愈感得外面壓迫,沒有迴旋餘地。個人小我的地位幾乎要沒有了。(<藝術與科學>)
簡單講,科學的進步,令人的精神壓力越來越大,個人的閒暇變得不再可能。
錢穆認為,現代科學尚未興起時,
世界是鬆散的,不緊湊,人生是閑漫的,不慌張。你為你,我為我,比較地可以各不相干。他們外面的世界,物質的環境,比我們狹小,但他們內部的天地,心上的世界,卻比我們寬大。淺言之……他們日子過得較舒閑,較寬適……(<藝術與科學>)
因為日子過得舒閑,較寬適,所以心靈特別敏感,他說:
古代的人……而且他們的感覺,會比我們更靈敏,更強烈……古代人受外面刺激少,現代人受外面刺激多……古代人的心靈,宜乎要比現代人更敏感。一切宗教文學藝術,凡屬內心光輝所發,宜乎是今不如昔了。(<藝術與科學>)
值得注意是「一切宗教文學藝術,凡屬內心光輝所發,宜乎是今不如昔了」,此錢穆批評現代科學的發達窒塞人的情感,令宗教藝術文學走向衰頹。
錢穆進一步解釋:
科學發展了,世界的網線拉緊了,物質生活職業生活愈趨分化,社會愈複雜,個人生活愈多受外面的刺激和捆縛,心與心之間愈形隔雜,宗教藝術文學逐步衰頹,較之以往是遠為退步了。科學與藝術似乎成為相反的兩趨勢,這是現代敏感的人發出的歎聲。(<藝術與科學>)
欲令宗教藝術文學重新恢復興旺,關鍵在運用「減法」修養「你我無別」、「萬古常然」的「空無所有的心境」。
若使你能把千斤擔子一齊放下,把心頭一切刺激積累,打掃得一乾二淨,驟然間感到空蕩蕩的,那時你的心開始從外面解放了,但同時也開始和外面融洽了。內外彼此凝成一片,更沒有分別了。你那時的心境,雖是最刹那的,但又是最永恆的。何以故?刹那刹那的心態,莫不沾染上一些色彩,莫不粧扮成一些花樣,從這些花樣和色彩上,把心和心各別了,隔離了。只有一種空無所有的心境,是最難覿面,最難體到的,但那個空無所有的心境,卻是廣大會通的。你我的心不能相像,只有空無所有的心是你我無別的。前一刻的心不能像後一刻,只有空無所有的心,是萬古常然的。你若遇見了這個空無所有的心,你便不啻遇見了千千萬萬的心,世世代代的心,這是古代真的宗教藝術文學的共同泉源。最刹那卻是最永恆,最空洞卻是最真切。我們若把這一種心態稱之為最藝術的心態,則由這一種心態而展演出的人生,亦即是最藝術的人生。(<藝術與科學>)
「你我無別」即是破除認知上的區分,即是齊物。「空無所有的心境」即是虛明靈覺。錢穆又言:
一切人事的出發點,由於人的心,現在把心的內容簡單化了,純淨化了,把心上一切渣滓澄澱,把心上一切塗染洗滌,使此心時常回到太古乃至自然境界,讓他空蕩蕩地,不著一物……你若能把捉到此處,這是佛家所謂父母未生以前的本來面目呀!父母未生以前,那裡還有本來面目?這不過是說這一個心態,是一切心態之母,一切心態都從此心態演出……不論宗教藝術文學,人類的一切智慧,一切心力,也應該都從這一源頭上汲取。如你能把自己的心,層層洗剝,節節切斷,到得一個空無所有,決然獨立的階段,便是你對人生科學化已做了一個最費工夫而又最基本的實驗。(<藝術與科學>)
據此,「空無所有的心境」更屬道家靈台心、佛家之知覺一類,而非儒家溫情洋溢的道德良知。
錢穆相信,
我們要文化常健旺,少病痛,要使個人人生常感到自在舒適,少受捆縛,只有時時回復到這一個心態上再來吸取外面大自然的精英。這是一個方便法門。(<藝術與科學>)
否則,篤信現代科學,恐怕連妥善理解人倫世界都做不到。
他們慣把極複雜的分析到極單純,把極具體的轉化到極抽象。數學和幾何,號為最科學的科學,形和數,只是些形式,更無內容,因而可以推概一切……人事則最具體,最複雜,最難推概,人生不能說僅是一個形式,人事不能把數字來衡量,來計算。(<藝術與科學>)
以唐君毅、牟宗三為代表的當代新儒家,汲汲於綰合儒家心性與科學,提出「良知的自我坎陷」。
儘管如吳明所言,「坎陷」的「坎」來自《周易》的坎卦,高亨云:「坎為水,水存於窪陷之處,故坎為陷。」「良知的自我坎陷」實指一生命主體,在無限心之朗現中,自覺地轉為認知之有限心,此過程稱為「坎陷」。
但是,像錢穆所講,心一旦轉入科學的認知模式,真情實感必有所抑制,繼而有所冷卻,再也無法熾熱起來,牟宗三相信心能「坎陷其自己而為了別以從物。從物始能知物,知物始能宰物。及其可以宰也,它復坎陷中湧出其自己而復會物以歸己,成為自己之所統與所攝」(《王陽明致良知教》),錢穆似不如此認為。
尤其甚者,綰合儒家心性與科學的背後,是對現代科學成就的正面肯定。錢穆對現代科學始終持保留態度,因有保留,故費更多心力思考救治現代科學所帶來的問題,此即成就以「空無所有的心境」對付科學流弊的方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