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正邪分界,《笑傲》還想讀者思考兩種人生態度:
(1)「加」的態度 – 不斷承受不同身份角色所要求的責任,哪怕承受超出自身能力負荷,仍然採用各式各樣的方法 (包括旁門左道) 提升自己的能力,到最後不惜扭曲自己去負起重擔;
(2)「減」的態度 – 放棄承受不同身份角色所要求的責任,自知能力極限在何,不去勉強自己作不必要的負荷,更反對用旁門左道提升自己能力,全身保命、率性而行,方是最後依歸。
林平之決心報滅門之仇,將余滄海、木高峯打敗,振興林家的辟邪劍法,此顯然屬 (1)。
至於左冷禪一心做五派之首,岳不群汲汲於保住華山派,這都是某種意義對責任的承擔,屬於 (1)。
東方不敗奪任我行教主之位,乃因為任長期練功,疏忽教務。他的奪權,可被理解為對教務過於在意、上心。
而根據金庸的看法,這類人要麼成了不男不女的陰陽怪氣,要麼失明收場,要麼家破人亡,(1) 未必可取。
與 (1) 相對就是 (2),主角令狐沖、任盈盈、風清揚,乃至劉正風、曲洋等,都是採用 (2) 過人生。這類人無事業成就,但勝在保存了真我,活出真我的風采,瀟灑過一生。
這份瀟灑、真我的展現,表現在具體物事上,即為《笑傲江湖》曲譜,以及獨孤九劍。在 (1) 的人眼中,《笑傲江湖》曲譜永遠是《辟邪劍譜》,獨孤九劍永遠是辟邪劍法,他們不明白《辟邪劍譜》、辟邪劍法以外還有別的東西。類比人生,就是 (1) 的人永遠只看見責任,只看見有目標要實現,卻不能欣賞沿途的風光。
誠然,不是人人皆可用 (2) 的人生態度。令狐沖本來是孤兒,無父無母,桃谷六仙注氣後,生命更是朝不保夕。風清揚在劍氣二宗內鬥時缺席,一生抱憾。任盈盈必須時刻避免東方不敗起疑心。金庸只是認為,用 (1) 的態度過日子之餘,遇到困境,不妨改用 (2),讓自己好過些。若堅持用 (1),最後極有可能車毀人亡。
風清揚教令狐沖獨孤九劍,要旨在一個「活」字,臨陣殺敵,必須將劍招盡數忘記,隨意之所至而出劍,達至「無招勝有招」之境。講究臨場應變、切忌被所學綁手綁腳,此乃莊子的智慧,莊子曰:「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辟邪劍法的致命缺陷在於:其雖然快,但畢竟有招式。有招式就可被破,就會有顧慮,就不能隨意。相反,獨孤九劍是一味破招,自身無招,以攻為守,所以可以無顧忌,率性自由,關鍵時刻便能稍勝一籌。
「沖盈戀」是《笑傲》提倡的愛情形態。有別於靖蓉、楊龍、忌敏戀,「沖盈戀」是有缺陷的、先天不足的愛情,任盈盈愛上令狐沖時,令狐沖正陷於深刻的情傷中,他苦戀青梅竹馬的小師妹岳靈珊,岳靈珊卻對小林子 (即林平之) 著迷,不惜猜疑起這位「大師哥」來。令狐沖後來確實被任盈盈的付出及包容感動,但論愛戀的深刻度,始終不及岳靈珊,第三十三回「比劍」:
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痴了,眼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青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
他二人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沖』是令狐沖,『靈』是岳靈珊,是二人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什麼事都喜不拘成法,別創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路劍法中也並沒什麼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
這一接上後,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裡,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沖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劍身。岳靈珊劍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珊劍鋒斜轉,鐺的一聲,雙劍相交,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
瞧雙劍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叫。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相遇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碰到了。
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招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火花。
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什麼。令狐沖道:「你說叫什麼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吧?」令狐沖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靈珊啐道:「為什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岳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沖靈劍法的招式,卻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方證、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駭,更是不在話下。
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鬥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製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
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
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食,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宵;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
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岳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沖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錚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
岳靈珊被林平之殺害,安葬她的是令狐沖,更見令狐沖對小師妹根本無法忘情。
奈何生時岳靈珊不愛他,死前她仍託他照顧好其丈夫,日子仍舊需要過,可以如何?任盈盈對令狐沖而言,一定不是刻骨銘心的愛侶,卻是稱職的、可以過一輩子的伴侶。第三十六回「傷逝」:
令狐沖笑了幾聲,心中一酸,又掉下淚來。盈盈扶著他坐了起來,指著山外一個新墳,低聲道:「岳姑娘便葬在那裡。」令狐沖含淚道:「多……多謝你了。」盈盈緩緩搖了搖頭,道:「不用多謝。各人有各人的緣份,也各有各的業報。」令狐衝心下暗感歉仄,說道:「盈盈,我對小師妹始終不能忘情,盼你不要見怪。」
盈盈道:「我自然不會怪你。如果你當真是個浮滑男子,負心薄倖,我也不會這樣看重你了。」低聲道:「我開始……開始對你傾心,便因在洛陽綠竹巷中,隔著竹簾,你跟我說怎樣戀慕你的小師妹。岳姑娘原是個好姑娘,她……她便是和你無緣。如果你不是從小和她一塊長大,多半她一見你之後,便會喜歡你的。」
令狐沖沉思半晌,搖了搖頭,道:「不會的。小師妹崇仰我師父,她喜歡的男子,要像她爹爹那樣端莊嚴肅,沉默寡言。我只是她的遊伴,她從來……從來不尊重我。」盈盈道:「或許你說得對。正好林平之就像你師父一樣,一本正經,卻滿肚子都是機心。」令狐沖嘆了口氣,道:「小師妹臨死之時,還不信林平之是真的要殺她,還是對他全心相愛,那……那也很好。她並不是傷心而死。我想過去看看她的墳。」
盈盈扶著他手臂,走出山洞。令狐沖見那墳雖以亂石堆成,卻大小石塊錯落有致,殊非草草,墳前墳後都是鮮花,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心下暗暗感激。墳前豎著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榦,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
令狐沖又怔怔的掉下淚來,說道:「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盈盈道:「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岳姑娘泉下有靈,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不會願做林夫人了。」心道:「你不知她的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並不是什麼夫妻。」
令狐沖道:「那也說得是。」只見四周山峰環抱,處身之所是在一個山谷之中,樹林蒼翠,遍地山花,枝頭啼鳥唱和不絕,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盈盈道:「咱們便在這裡住些時候,一面養傷,一面伴墳。」令狐沖道:「好極了。小師妹獨自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盈盈聽他這話甚痴,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
沒有嫉妒,只有憐惜,非常難得,難怪金庸稱任盈盈為最理想的妻子人選。
價值觀上,沖盈二人亦契合無間,金庸在「後記」中說:
令狐沖是天生的「隱士」,對權力沒有興趣。盈盈也是「隱士」,她對江湖豪士有生殺大權,卻寧可在洛陽隱居陋巷,琴簫自娛。她生命中只重視個人的自由,個性的舒展。惟一重要的只是愛情。這個姑娘非常怕羞靦腆,但在愛情中,她是主動者。令狐沖當情意緊纏在岳靈珊身上之時,是不得自由的。只有到了青紗帳外的大路上,他和盈盈同處大車之中,對岳靈珊的痴情終於消失了,他才得到心靈上的解脫。
夫妻不同情人,情人彼此間的思想可以有落差,夫妻則不可以,否則會天天爭吵,淪為怨偶。
觀乎日常生活中的夫婦,其刻骨銘心的一位,多半不是其妻子 / 夫婿,能成其妻子 / 夫婿者,是因為彼此可以互相包容,一同生活,價值觀及做人態度沒太大的分歧。這是婚姻的真諦。
順帶一提,令狐沖「小師妹獨自在這荒野之地,她就算是鬼,也很膽小的」,其情痴與《紅樓夢》賈寶玉的,在本質上是相同的。賈寶玉亦為主流規範的叛逆者,傾向率性而行。二人該屬同一類人,為「正邪兩賦之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