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2年1月30日 星期日

說《天龍八部》

《天龍八部》是「射鵰三部曲」的前傳,喬峯、大理段氏、降龍十八掌等都在《射鵰英雄傳》中曾提及。「天龍八部」原是佛教概念,指佛教護法神隊伍中以天、龍為首的八種神話種族,包含:天眾、龍眾、夜叉、乾闥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迦。金庸以此為書名,旨在:

(《天龍八部》部分) 表達了佛家的哲學思想,就是人生大多數是不幸的。佛家對人生的定義比較悲觀,人生都要受苦,不管活得怎樣好,最後總會往生,當然沒辦法。佛家思想對人生真諦有深刻的理解。

扼要言之,全書圍繞著喬峯、段譽、虛竹三大主角而展開,又以喬峯一條故事線最具討論價值。

喬峯為契丹人蕭遠山之子,蕭遠山在雁門關遭中原武林高手埋伏與圍殺 (姑蘇慕容博陷害),妻子喪命,遺下兒子。喬三槐夫婦代為收留。喬峯七歲時師從少林寺玄苦大師習武,後加入丐幫,獲幫主「劍髯」汪劍通傳授降龍十八掌及打狗棒法,未幾成為丐幫新幫主。因武功出眾,與姑蘇慕容復齊名,人稱「北喬峯,南慕容」。

五胡十六國時,鮮卑慕容氏曾建立前燕,可惜前燕不久滅亡。慕容氏於是世代以復國為志,更創出「斗轉星移」的高妙武功,慕容復便是憑藉「斗轉星移」,「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名震天下 (換言之,「北喬峯,南慕容」都帶有胡人血統)。

儘管喬峯曾為丐幫立下許多汗馬功勞,又多次助丐幫解困,其契丹人身份被揭發後,丐幫中人紛紛對他報以鄙視、不屑的目光,離他而去。喬峯決心弄清楚自己的身份,就在這時,他遇上一生最深愛的女人 – 阿朱。

阿朱原為慕容復婢女,擅長易容術。眾人聲討喬峯時,她對眾人說法有保留,同情喬峯。及後被西夏一品堂綁走,出手營救者乃喬峯。喬峯追查自己身世,養父養母竟被「大惡人」率先殺害,他因而到少林寺探望玄苦大師避免其遭毒手,卻被「大惡人」再搶先一步,少林掌門玄慈方丈、達摩院首座玄難和戒律院首座玄寂以為喬峯弒師,合力圍攻,玄慈出手時,把假扮少林僧人止清盜取少林寺《易筋經》的阿朱打至重傷,喬峯覺得自己連累了阿朱,遂不顧一切,帶著阿朱闖聚賢莊求薛神醫醫治,因而掀起聚賢莊一戰。

聚賢莊上,中原武林人士以消滅契丹狗為名,群起對喬峯發動攻擊,喬峯以一敵百,面對三百餘人,依舊不落下風,足見其武功之高。阿朱危在旦夕,武林人士迫逼益急,喬峯決定大開殺戒,期間殺了聚賢莊的莊主,即游坦之的父親,游坦之自此對喬峯恨之入骨。喬峯卒之把阿朱留下,自己被「恩公」救起。

喬峯傷癒後到雁門關觀看生父留下字跡,但字跡已被抹去,他以掌擊石,忽然傳來一把少女的聲音「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也要給你擊倒了。」原來是阿朱在山上等了他五日五夜!阿朱說︰

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

喬峯為阿朱的情意深深感動,與阿朱攜手下山,相互愛戀 (和黃蓉、小龍女、趙敏不同,阿朱沒有驚為天人的美貌,不像王語嫣,卻是世上唯一能敬重、欽佩、感激喬峯的女子,她和喬峯的愛情其實更純粹,更真實)。

經天台山智光大師告知姓氏,喬峯恢復「蕭」姓,更名「蕭峯」。他和阿朱感情越來越好,因而導致丐幫副幫主馬大元夫人康敏 (淫婦一名,因蕭峯不欣賞她美色而對之憎恨) 的妒忌。康敏誤導蕭峯,令他以為段正淳是「帶頭大哥」,當年帶領群雄圍攻其親父母。豈料段正淳竟是阿朱的親父,阿朱知悉後,為保父親及愛人性命,決定犧牲自己,易容成段正淳的面貌,以見蕭峯,接蕭峯一掌,化解彼此的恩怨。降龍掌一拍出,蕭峯方驚覺眼前人是阿朱,可惜已經太遲,他親手用自己最得意的絕技,打死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阿朱臨死前,說:

我要叫你知道,一個人失手害死了別人,可以全非出於本心。你當然不想害我,可是你打了我一掌。我爹爹害死你的父母,也是無意中鑄成的大錯。

阿紫 (星宿老怪丁春秋門下) 為阿朱的親妹妹,阿朱託蕭峯好好照顧她。在往長白山挖掘人參的過程中,蕭峯機緣巧合與契丹皇帝耶律洪基結為兄弟。因消弭遼國政變及救駕有功,耶律洪基封蕭峯為南院大王。

得知阿紫失蹤後,蕭峯輾轉到少林寺救人,擊開「星宿老怪」丁春秋,救回阿紫,意外從玄慈方丈口中得知他才是「帶頭大哥」。未幾又查明原來「大惡人」和「恩公」都是生父蕭遠山。

耶律洪基攻宋,蕭峯不從,最後蕭峯在雁門關前逼迫耶律洪基折箭為盟,不敢南侵,再自盡於雁門關前,阿紫抱起其屍體,一同墜入埋葬蕭峯之母的關外深谷中。

希臘悲劇中有一齣《伊底帕斯王》,主角伊底帕斯汲汲於逃避弒父娶母的可怕神諭,卻始於逃避不得。此一橋段,明顯被金庸消化吸收,融入到蕭峯悲劇的人生中。試設想蕭峯有東邪黃藥師、西狂楊過的傲氣,懶理世人毀謗,不追查自己的身世,與阿朱到塞外放牧,雙宿雙棲,阿朱怎會被他錯手打死?又雁門關上何用自殺收場?正是因為他太介意自己契丹人的身份,太介意忠義,結果弄得自己沒路走,自盡收場,性格決定命運,蕭峯悲劇的一生,很大程度是他自己的個性造成。

蕭峯自殺,固然有忠義兩難全的因素在,但深感人生荒謬、生無可戀亦似滲雜其中。對他有恩的全被殺,而出手者竟是其親生父親。自己在世上唯一的依靠、人生意義之來源 – 阿朱已然死去,在這冰冷的世上,再無溫暖,只有一堆責任 (如照顧阿紫) 要盡,再鐵漢也有倒下的一日,雁門關前的迫逼,只是一契機,蕭峯或許早有隨阿朱離開這個人世的念頭,猶如楊逍在紀曉芙死後不願獨活般,如斯方為至情至性之人。

當然,蕭峯的心情,無人能體會,即使蕭遠山,對兒子拼命救阿朱,依然不太理解,遑論他人。

呼應佛家「眾生皆苦」,不只蕭峯悲慘,各人亦各有其難受處。

以阿紫為例,她暗戀姐夫,但姐夫只愛其死去的姐姐,最後更不惜自盡,她的痛,和郭襄暗戀楊過差不多。

阿紫暗戀姐夫,游坦之卻暗戀阿紫。游坦之雖為歹角,但在對阿紫上,他真的「喜歡一個人,會卑微到塵埃裡」(張愛玲語),被阿紫套上燒紅的鐵頭模型毀容然後取綽號「鐵丑」、為阿紫搜尋毒蟲、挖出自己雙眼治療阿紫,卻一句怨言也沒有。須知道阿紫所愛乃其殺父仇人!奈何不喜歡就是不喜歡,阿紫跳崖前,把雙眼挖出,擲還給游坦之,此舉等於對游坦之無條件的愛完全不接受,但縱使如此,游坦之仍跟隨阿紫墜崖,深情如斯,卻始終「開不出花來」,游坦之確是可憐人 (順帶一提,《笑傲》中林平之亦是可憐人,「平之」對「坦之」,二人的遭遇又絕非平坦,此含有金庸對這類悲劇人物的獨到認知)。

蕭遠山滿手鮮血,亦間接令蕭峯陷入悲劇。可是,沒有當年的圍攻、妻子的慘死,他亦不會變成這樣。

《天龍八部》還有很多值得發掘的內容,如王語嫣深愛表哥慕容復而慕容復一心只想復國振興家業終至精神失常成為瘋子、虛竹一心守佛門的清規戒律卻終對「夢姑」(西夏銀川公主) 魂牽夢縈。總之,和「射鵰三部曲」相比,《天龍八部》有更深刻的人生體驗,非常有深度。

到了《天龍八部》,金庸胡漢不兩立的民族意識已慢慢有所轉變,所以蕭峯雖為契丹之後,但仍可盡忠於大宋,盡義於中原漢人武林。這一方面再進一步,就是其封筆作《鹿鼎記》的思路:不論胡人漢人,只要給到老百姓好生活,就是具有管治合法性的政權。只要能本乎仁義而行,就是賢人君子。

又丁春秋出場,身邊永遠有弟子吶喊「星宿老仙,威震天下,神通廣大,法力無邊」,金庸已開始諷刺個人崇拜的邪風、歪風。此於《笑傲》更加明顯,日月神教教眾例必吶喊「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竊以為和星宿派的個人崇拜無本質上的分別。

[附註]

《天龍八部》在《明報》連載時,金庸一度外遊,請來老友倪匡代筆一個月,撰四萬餘字,期間阿紫的眼睛被寫至弄瞎。1978 年結集出版時,金庸刪去倪匡寫的大部分,但保留了丁春秋弄瞎阿紫眼睛的情節,並在後文治好阿紫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