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一開首:
看官聽說:原來武大與武松,是一母所生兩個。武松身長八尺,一貌堂堂;渾身上下,有千百斤氣力;不恁地,如何打得那個猛虎?這武大郎,身不滿五尺,面目醜陋,頭腦可笑;清河縣人見他生得短矮,起他一個諢名,叫做「三寸丁谷樹皮」。
那清河縣裡有一個大戶人家,有個使女,小名喚做潘金蓮;年方二十餘歲,頗有些顏色。因為那個大戶要纏他,這女使只是去告主人婆,意下不肯依從。那個大戶以此記恨於心,卻倒賠些房奩,不要武大一文錢,白白地嫁與他。自從武大娶得那婦人之後,清河縣裡有幾個奸詐的浮浪子弟們,卻來他家裡薅惱。原來這婦人,見武大身材短矮,人物猥獕,不會風流。這婆娘倒諸般好,為頭的愛偷漢子。有詩為證:
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
卻說那潘金蓮過門之後,武大是個懦弱依本分的人,被這一班人不時間在門前叫道:「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因此武大在清河縣住不牢,搬來這陽穀縣紫石街賃房居住,每日仍舊挑賣炊餅。
這一大段描述訊息量極高,歸納言之,有下列四點:
(1) 潘金蓮的丈夫為武大郎,身材短矮,面目醜陋,不會風流 (即不好女色)。
(2) 潘金蓮出身清河縣大戶人家的使女,二十餘歲,有姿色,因被大戶的主人公看中,向主人婆告狀,堅決不肯依從,主人公記恨於心,遂強行把她白白嫁與武大郎。
(3) 成為武大郎妻子後,潘金蓮有一種習慣,就是「愛偷漢子」,即俗語所謂「出軌」、「偷食」。「偷食」到一個地步,「契家佬」會上門滋擾,嘲諷武大郎。武大郎因此從清河縣搬至陽穀縣。
(4) 武大郎每日靠挑賣炊餅為生。
先談 (1),這完全是不能引起女性性欲的形象。
如果武大郎性欲旺盛,或潘金蓮對性愛無大癮,問題尚且不大。可惜的是,潘金蓮年紀輕,青春少艾,有正常的性需要。加上在平時反常壓抑下,身體越來越好男色,性欲越來越強,這就麻煩,遂出現 (3) 的情況。
偶爾一次「偷食」,是不至於一班人上門滋擾。「契家佬」會上門喊「好一塊羊肉,倒落在狗口裡!」喊到武大郎要搬屋,原因只得一個:潘金蓮「愛偷漢子」的頻率 (frequency) 非常高。此又和她的性壓抑越來越大有關。
潘金蓮成為背夫偷漢的女人,追源溯始,十分弔詭,竟是逃避成為大戶主人公的性玩物所致。她不想被不喜歡的人強行淫辱,要主動選擇討好的去滿足性需要,這其實是性自主,對性有要求。潘金蓮是性自主意識極強的女人,她講究享受性愛 (enjoy having sex)。
由於潘金蓮堅持性自主,所以被迫承受一個貌醜性冷感的夫君。當對性越來越有要求,而夫君完全無法提供滿足,偷漢就是勢所必然。偷過一次,如揭開潘朵拉的盒子,結果一發不可收拾。
潘金蓮的出場,最初透過說書人第三身交代,接著是借助武松的視角:
武松看那婦人時,但見:
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
柳葉眉是很美的眉的形狀,「雨恨雲愁」代指「雲雨私情」,即性交。眉梢間已有性暗示,呼喚著你去和她做愛,如斯美女,何其吸引!何其誘惑!
再看下去。
「臉如三月桃花」,紅粉緋緋,而且「暗藏著風情月意」,不只眉梢,連臉龐都在叫你和她上床。
還要腰幼、嘴細,「玉貌」,但「妖嬈」,清純得來淫邪,「玉生香」,暗暗透出懾人的女人體香,這麼一個女人,簡直是美女中的極品!
娶如斯美女為妻,只能抱持一種心態,即李敖所謂「我跟我太太也說了,你條件很好,你可以去外面 (外遇),我也沒有意見。但是不要找牛郎,因為牛郎會騙你的錢。」動輒用「淫娃蕩婦」標籤之,對其背夫偷漢大張韃伐,大可不必。
潘金蓮是很吸引的,都可算是最索人妻了,而她見武松後,
那婦人在樓上,看了武松這表人物,自心裡尋思道:「武松與他是嫡親一母兄弟,他又生的這般長大。我嫁得這等一個,也不枉了為人一世!你看我那『三寸丁谷樹皮』,三分像人,七分似鬼,我直恁地悔氣!據著武松,大蟲也吃他打倒了,他必然好氣力。……說他又未曾婚娶,何不叫他搬來我家裡住?……不想這段因緣,卻在這裡!」
此乃對武松起叔嫂亂倫之心。
那婦人臉上堆下笑來問武松道:「叔叔,來這裡幾日了?」武松答道:「到此間十數日了。」婦人道:「叔叔在哪裡安歇?」武松道:「胡亂權在縣衙裡安歇。」那婦人道:「叔叔,恁地時,卻不便當。」武松道:「獨自一身,容易料理。早晚自有土兵伏侍。」婦人道:「那等人伏侍叔叔,怎地顧管得到,何不搬來一家裡住?早晚要些湯水吃時,奴家親自安排與叔叔吃,不強似這伙腌臢人。叔叔便吃口清湯,也放心得下。」武松道:「深謝嫂嫂。」那婦人道:「莫不別處有嬸嬸,可取來廝會也好。」武松道:「武二並不曾婚娶。」婦人又問道:「叔叔青春多少?」武松道:「虛度二十五歲。」那婦人道:「長奴三歲。叔叔今番從哪裡來?」……
……那婦人吃了幾杯酒,一雙眼只看著武松的身上,武松吃他看不過,只低下頭,不恁麼理會。當日吃了十數杯酒,武松便起身。武大道:「二哥,再吃幾杯了去。」武松道:「只好恁地,卻又來望哥哥。」都送下樓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搬來家裡住。若是叔叔不搬來時,教我兩口兒也吃別人笑話,親兄弟難比別人。大哥,你便打點一間房,請叔叔來家裡過活,休教鄰舍街坊道個不是。」武大道:「大嫂說的是。二哥,你便搬來,也教我爭口氣。」武松道:「既是哥哥、嫂嫂恁地說時,今晚有些行李,便取了來。」那婦人道:「叔叔是必記心,奴這裡專望。」那婦人情意十分慇勤,正是:
叔嫂通言禮禁嚴,手援須識是從權。英雄只念連枝樹,淫婦偏思並蒂蓮。
力邀武松搬入,是為了方便成就亂倫之事,將想像化成具體行動。
有謂潘金蓮對武松有愛情,觀乎上文,更似是求性欲滿足,詢問別處可有嬸嬸,亦不過為免行動受阻,或留有後患。
又武松廿五歲,潘金蓮少三歲,則她為二十二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