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2月18日 星期六

勾引武松

《紅樓夢》許多筆法繼承自《水滸傳》。譬如用不同視角交代同一個人物,潘金蓮出場,先由說書人帶出其背景,再由武松眼中寫其美態,便是一例。又譬如用詩詞交代人物性格外貌,「金蓮容貌更堪題,笑蹙春山八字眉。若遇風流清子弟,等閒雲雨便偷期。」是詩,「眉似初春柳葉,常含著雨恨雲愁;臉如三月桃花,暗藏著風情月意。纖腰裊娜,拘束的燕懶鶯慵;檀口輕盈,勾引得蜂狂蝶亂。玉貌妖嬈花解語,芳容窈窕玉生香。」是詞。

且說武松搬入和兄長武大郎一起居住,

那婦人慌忙起來,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裹了巾幘,出門去縣裡畫卯。那婦人道:「叔叔畫了卯,早些個歸來吃飯,休去別處吃。」武松道:「便來也。」逕去縣裡畫了卯,伺候了一早晨,回到家裡。那婦人洗手剔甲,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三口兒共桌兒吃。武松吃了飯,那婦人雙手捧一盞茶,遞與武松吃。武松道:「教嫂嫂生受,武松寢食不安。縣裡撥一個土兵來使喚。」那婦人連聲叫道:「叔叔卻怎地這般見外?自家的骨肉,又不伏侍了別人。便撥一個土兵來使用,這廝上鍋上灶地不乾淨,奴眼裡也看不得這等人。」武松道:「恁地時,卻生受嫂嫂。」

「燒洗面湯,舀漱口水。叫武松洗漱了口面」、「齊齊整整,安排下飯食」,潘金蓮也有賢良淑德的一面,就只是壞在「愛偷漢子」。

何解潘金蓮要阻止武松「撥一個土兵來使喚」?因多了一個人,與武松做愛性交便難以成事。她是有計算過的。

武松搬入後,多少緩和了武大郎與鄰舍的關係,一家三口有過一段樂也融融的時光:

自從武松搬將家裡來,取些銀子與武大,教買餅饊茶果,請鄰舍喫茶。眾鄰舍鬥分子來與武松人情,武大又安排了回席,都不在話下。過了數日,武松取出一匹彩色緞子與嫂嫂做衣裳。那婦人笑嘻嘻道:「叔叔,如何使得,既然叔叔把與奴家,不敢推辭,只得接了。」武松自此只在哥哥家裡宿歇。武大依前上街挑賣炊餅。武松每日自去縣裡畫卯,承應差使。不論歸遲歸早,那婦人頓羹頓飯,歡天喜地伏侍武松。武松倒過意不去。那婦人常把些言語來撩撥他,武松是個硬心直漢,卻不見怪。

但潘金蓮終於性欲難耐,決定下手,趁一日下大雪,色誘武松:

武大被這婦人趕出去做買賣,央及間壁王婆買下些酒肉之類,去武松房裡簇了一盆炭火,心裡自想道:「我今日著實撩鬥他一撩鬥,不信他不動情。……」那婦人獨自一個,冷冷清清立在簾兒下等著,只見武松踏著那亂瓊碎玉歸來。那婦人揭起簾子,陪著笑臉迎接道:「叔叔寒冷。」武松道:「感謝嫂嫂憂念。」入得門來,便把氈笠兒除將下來……

……那婦人把前門上了拴,後門也關了,卻搬些按酒、果品、菜蔬,入武松房裡來,擺在桌子上。武松問道:「哥哥哪裡去未歸?」婦人道:「你哥哥每日自出去做買賣,我和叔叔自飲三杯。」武松道:「一發等哥哥家來吃。」婦人道:「哪裡等得他來!等他不得!」說猶未了,早暖了一注子酒來。武松道:「嫂嫂坐地,等武二去蕩酒正當。」婦人道:「叔叔,你自便。」那婦人也掇個杌子,近火邊坐了。火頭邊桌兒上,擺著杯盤。那婦人拿盞酒,擎在手裡,看著武松道:「叔叔滿飲此杯。」武松接過手來,一飲而盡。那婦人又篩一杯酒來說道:「天色寒冷,叔叔飲個成雙杯兒。」武松道:「嫂嫂自便。」接來又一飲而盡。武松卻篩一杯酒,遞與那婦人吃,婦人接過酒來吃了,卻拿注子再斟酒來,放在武松面前。

那婦人將酥胸微露,雲鬟半嚲,臉上堆著笑容說道:「我聽得一個閒人說道:叔叔在縣前東街上,養著一個唱的,敢端的有這話麼?」武松道:「嫂嫂休聽外人胡說,武二從來不是這等人。」婦人道:「我不信,只怕叔叔口頭不似心頭。」武松道:「嫂嫂不信時,只問哥哥。」那婦人道:「他曉的甚麼!曉得這等事時,不賣炊餅了。叔叔且請一杯。」連篩了三四杯酒飲了。那婦人也有三杯酒落肚,哄動春心,哪裡按納得住,只管把閒話來說。武松也知了八九分,自家只把頭來低了。

那婦人起身去蕩酒,武松自在房裡拿起火箸簇火。那婦人暖了一注子酒來到房裡,一隻手拿著注子,一隻手便去武松肩胛上只一捏,說道:「叔叔,只穿這些衣裳不冷?」武松已自有五分不快意,也不應他。那婦人見他不應,劈手便來奪火箸,口裡道:「叔叔,你不會簇火,我與你撥火,只要一似火盆常熱便好。」武松有八分焦燥,只不做聲。那婦人欲心似火,不看武松焦燥,便放了火箸,卻篩一盞酒來,自呷了一口,剩了大半盞,看著武松道:「你若有心,吃我這半盞兒殘酒。」武松劈手奪來,潑在地下,說道:「嫂嫂休要恁地不識羞恥!」把手只一推,爭些兒把那婦人推一交。武松睜起眼來道:「武二是個頂天立地,噙齒戴髮男子漢,不是那等敗壞風俗,沒人倫的豬狗,嫂嫂休要這般不識廉恥,為此等的勾當。倘有些風吹草動,武二眼裡認得是嫂嫂,拳頭卻不認得是嫂嫂!再來休要恁地!」那婦人通紅了臉,便收拾了杯盤盞碟,口裡說道:「我自作樂耍子,不值得便當真起來,好不識人敬重!」搬了家火,自向廚下去了。有詩為證:

酒作媒人色膽張,貪淫不顧壞綱常。席間便欲求雲雨,激得雷霆怒一場。

必須承認,潘金蓮是心思細密,有計劃、有部署的人,從安排武大郎離家,到邀武松入內,把前後門關上,不斷向武松灌酒,都是精心經營。由性欲驅使理性的運用,是潘金蓮一貫本色。

可是,她萬萬想不到,武松越喝酒,越不會醉倒,反而越易發作暴力傾向。武松酒量驚人,在打破「三碗不過崗」一節就顯示出來。至於醉後動手,其實武大郎也說過「要便吃酒醉了,和人相打,時常吃官司,教我要便隨衙聽候,不曾有一個月淨辦,常教我受苦」,潘金蓮不知,三杯四杯要他喝,酒力發作,加上愛兄心切,武松自然要大發雷霆,教訓這個「淫婦」。

站在潘金蓮的立場,她是使女出身,未曾讀過書,對儒家綱常倫理不甚了了。平時偷漢都沒問題,哪裡知道叔嫂亂倫是不可以?就算不可以,彼此不講出來,不就行嗎?憑她的美貌,武松怎會不答應?偏偏武松就是不迷女色,就是極重視與武大郎的兄弟之情,這似乎超出潘金蓮所預期。她也是個可憐人。

有過性體驗的人都知道,期待已久,一旦落空,性欲累積得滿滿,卻無從宣洩,是非常難受的。潘金蓮需要一個洩欲的出口,自不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