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0日 星期日

薛蟠遠行

第四十八回的回目是「濫情人情誤思游藝,慕雅女雅集苦吟詩」。「濫情人」指誰?且看以下一條脂批:

題曰「柳湘蓮走他鄉」,必謂寫湘蓮如何走,今卻不寫,反寫阿呆兄之游藝,了卻柳湘蓮之分內走者而不細寫其走,反寫阿呆不應走而寫其走,文牽歧路,令人不識者如此。

原來「濫情人」指「阿呆兄」,即薛蟠。薛蟠對柳湘蓮錯用情,故云「情誤」。「思游藝」是指打算離家往外遊,順便散心。

「慕雅女」指香菱,「雅集苦吟詩」指入詩社學寫詩。薛蟠、香菱為本回兩大主角。

且說薛蟠聽見如此說了,氣方漸平。三五日後,疼痛雖愈,傷痕未平,只裝病在家,愧見親友。

薛蟠對自己錯作情是感到尷尬愧疚的,他需要排遣情緒,重新出發。

展眼已到十月,因有各鋪面伙計內有算年帳要回家的,少不得家內治酒餞行。內有一個張德輝,年過六十,自幼在薛家當鋪內攬總,家內也有二三千金的過活,今歲也要回家,明春方來。因說起「今年紙札香料短少,明年必是貴的。明年先打發大小兒上來當鋪內照管,趕端陽前我順路販些紙札香扇來賣。除去關稅花銷,亦可以剩得幾倍利息。」薛蟠聽了,心中忖度:「我如今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賺錢也罷,不賺錢也罷,且躲躲羞去。二則逛逛山水也是好的。」心內主意已定,至酒席散後,便和張德輝說知,命他等一二日一同前往。

「攬總」即總理各種事務。

「張德輝」這個名字很有意思,有紅迷指出,「寶釵之所以能在賈家裡有好的口碑,主要是因為她會做人,而做人的最高標準則是德性高。張德輝名字中最重要的是『德』字,名字之中實質是說『張揚道德的光輝』。細想想,他六十歲,自幼在薛家,是薛家老一輩男人的代表,設計這樣一個小人物,暗藏了薛家追求的生存密碼」。

「心中忖度」云云,屬心理描寫。

由「我如今捱了打,正難見人,想著要躲個一年半載,又沒處去躲。天天裝病,也不是事」,可見薛蟠心野,耐不住尷尬居家。

「況且我長了這麼大,文又不文,武又不武,雖說做買賣,究竟戥子算盤從沒拿過,地土風俗遠近道路又不知道,不如也打點幾個本錢,和張德輝逛一年來」,可見薛蟠有自知之明,想學習些營生技能,自我增值 (此有別於寶玉作為富貴閒人)。

晚間薛蟠告訴了他母親。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只說:「好歹你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不等著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家裡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只說:「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著做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日?況且那張德輝又是個年高有德的,咱們和他世交,我同他去,怎麼得有舛錯?我就一時半刻有不好的去處,他自然說我勸我。就是東西貴賤行情,他是知道的,自然色色問他,何等順利,倒不叫我去。過兩日我不告訴家裡,私自打點了一走,明年發了財回家,那時才知道我呢。」說畢,賭氣睡覺去了。

天下母親都是疼愛兒子的,想兒子長大有出色,但又不想其在外受苦,薛姨媽也不例外。

「薛姨媽聽了雖是歡喜」,因何「歡喜」?薛蟠終於懂事生性,為未來生活打算。

「但又恐他在外生事,花了本錢倒是末事,因此不命他去」,請注意,薛姨媽不是怕兒子敗家,而是擔心他在外生事,對兒子的著緊凌駕於對金錢的重視,足證其為好母親。

「好歹你守著我,我還能放心些。況且也不用做這買賣,也不等著這幾百銀子來用。你在家裡安分守己的,就強似這幾百銀子了。」此薛姨媽說得更直白,她只想薛蟠在家裡安分守己,這比賺錢更緊要,愛子之心溢於言表。

「薛蟠主意已定,那裡肯依」,母親愛子是一回事,兒子要獨立,有自己一套想法,又是另一回事。中間母子需要磨合,尋求共識。薛蟠對母親的溺愛受不了,「天天又說我不知世事,這個也不知,那個也不學。如今我發狠把那些沒要緊的都斷了,如今要成人立事,學習著做買賣,又不准我了,叫我怎麼樣呢?」可見他有點牢騷,頗覺無所適從。

接著關鍵,「我又不是個丫頭,把我關在家裡,何日是個了日?」賈母不是說寶玉為丫頭轉世麼?寶玉、薛蟠其實是同中有異,二人皆濫情,癡癡呆呆,但薛蟠尚會外出營生,學做生意,有經世致用的意欲,寶玉則一直留在大觀園做他的怡紅公子,不知生活艱難。

薛蟠還提到張德輝如何如何可靠,他也有知人的能力。

磨合的結果是薛姨媽讓步,其中寶釵的勸說發揮著極大的作用:

薛姨媽聽他如此說,因和寶釵商議。寶釵笑道:「哥哥果然要經歷正事,正是好的了。只是他在家時說著好聽,到了外頭舊病復犯,越發難拘束他了。但也愁不得許多。他若是真改了,是他一生的福。若不改,媽也不能又有別的法子。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罷了。這麼大人了,若只管怕他不知世路,出不得門,乾不得事,今年關在家裡,明年還是這個樣兒。他既說的名正言順,媽就打諒著丟了八百一千銀子,竟交與他試一試。橫豎有伙計們幫著,也未必好意思哄騙他的。二則他出去了,左右沒有助興的人,又沒了倚仗的人,到了外頭,誰還怕誰,有了的吃,沒了的餓著,舉眼無靠,他見這樣,只怕比在家裡省了事也未可知。」薛姨媽聽了,思忖半晌說道:「倒是你說的是。花兩個錢,叫他學些乖來也值了。」商議已定,一宿無話。

寶釵說理是非常周密的,包括各個方面:

(1) 真是做正經事

–> 最好,是一生的福

(2) 到了外頭舊病發作

–> 這麼大人,既無別的可行法子管束,只好一半盡人力,一半聽天命

–> 有伙計幫著,別人未必好意思哄騙他

–> 左右沒助興的人,又沒倚仗的人,舉眼無靠,只怕比在家裡省事

至次日,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在書房中命薛蟠款待酒飯,自己在後廊下,隔著窗子,向裡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張德輝滿口應承,吃過飯告辭,又回說:「十四日是上好出行日期,大世兄即刻打點行李,雇下騾子,十四一早就長行了。」薛蟠喜之不盡,將此話告訴了薛姨媽。薛姨媽便和寶釵香菱並兩個老年的嬤嬤連日打點行裝,派下薛蟠之乳父老蒼頭一名,當年諳事舊僕二名,外有薛蟠隨身常使小廝二人,主僕一共六人,雇了三輛大車,單拉行李使物,又雇了四個長行騾子。薛蟠自騎一匹家內養的鐵青大走騾,外備一匹坐馬。諸事完畢,薛姨媽寶釵等連夜勸戒之言,自不必備說。

至十三日,薛蟠先去辭了他舅舅,然後過來辭了賈宅諸人。賈珍等未免又有餞行之說,也不必細述。至十四日一早,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

從「薛姨媽命人請了張德輝來……向裡千言萬語囑托張德輝照管薛蟠」、「薛姨媽寶釵等直同薛蟠出了儀門,母女兩個四隻淚眼看他去了,方回來」,可見母子、兄妹情深。

曹雪芹為何要寫薛蟠遠行?脂硯齋批示:

欲令 (香菱入園必呆兄遠行後方可。然阿呆兄又如何方可遠行?曰名,不可;利,不可;無事,不可;必得萬人想不到,自己忽發一機之事方可。因此思及「情」之一字及呆素所誤者,故借「情誤」二字生出一事,使阿呆游藝之志已堅,則菱卿入園之隙方妥。回思因欲香菱入園,是寫阿呆情誤,因欲阿呆情誤,先寫一賴尚榮,實委婉嚴密之甚也。

簡言之,薛蟠遠行,是要伏香菱入大觀園學詩。

果然,薛蟠走後,薛姨媽本來安排香菱晚間跟她同睡,寶釵卻道:「媽既有這些人作伴,不如叫菱姐姐和我作伴去。我們園裡又空,夜長了,我每夜作活,越多一個人豈不越好。」薛姨媽於是命香菱收拾衾褥妝奩,隨寶釵回園中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