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邢夫人遊說鴛鴦做賈赦的妾侍,鴛鴦不願意,邢夫人於是找鳳姐商量對策。
這裡鴛鴦見邢夫人去了,必在鳳姐兒房裡商議去了,必定有人來問他的,不如躲了這裡,因找了琥珀說道:「老太太要問我,只說我病了,沒吃早飯,往園子裡逛逛就來。」琥珀答應了。
脂批:
終不免女兒氣,不知躲在哪裡方無人來羅唕,寫得可憐可愛。
鴛鴦走至大觀園,恰好與平兒相遇 (由此見大觀園面積並不很大),
鴛鴦也往園子裡來,各處遊玩,不想正遇見平兒。平兒因見無人,便笑道:「新姨娘來了!」鴛鴦聽了,便紅了臉,說道:「怪道你們串通一氣來算計我!等著我和你主子鬧去就是了。」平兒聽了,自悔失言,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坐在一塊石上,越性把方纔鳳姐過去回來所有的形景言詞始末原由告訴與他。
平兒敢於和鴛鴦開玩笑,笑道:「新姨娘來了!」二人感情自然非常好。她又把鳳姐方才所言種種告訴鴛鴦,可見二人關係親密,彼此信任。
「便拉他到楓樹底下」後有一批語:
隨筆帶出妙景,正愁園中草木黃落,不想看此一句便恍如置身於千霞萬錦絳雪紅霜之中矣。
大觀園是什麼顏色,曹雪芹沒交代,讀者很難留有印象。到了這裡,一句「便拉他到楓樹底下」,一句「恍如置身於千霞萬錦絳雪紅霜之中」,便知道大觀園該是紅色的,這也呼應「必從石兄掛號」,寶玉的專屬樂園,自然是以絳紅為主色。
鴛鴦紅了臉,向平兒冷笑道:「這是咱們好,比如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兒、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縷,死了的可人和金釧,去了的茜雪,連上你我,這十來個人,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然我心裡仍是照舊,有話有事,並不瞞你們。這話我且放在你心裡,且別和二奶奶說: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有兩則批語;
余按此一算,亦是十二釵,真鏡中花、水中月、雲中豹、林中之鳥、穴中之鼠、無數可考、無人可指、有跡可追、有形可據、九曲八折、遠響近影、迷離煙灼、縱橫隱現、千奇百怪、眩目移神、現千手千眼大遊戲法也。脂硯齋。
此語 (「各自幹各自的去了」) 已可傷,猶未各自幹各自去,後日更有各自之處也,知之乎!
先看正文。
從鴛鴦的話,可以看出:
(1) 鴛鴦跟平兒、襲人、琥珀、素雲、紫鵑、彩霞、玉釧、麝月、翠墨、翠縷 (跟了史湘雲)、可人 (已死)、金釧 (跳井死)、茜雪 (被攆走) 關係極親密,感情極好,所謂「從小兒什麼話兒不說?什麼事兒不作?」儘管後來大家「都大了,各自幹各自的去了」,在鴛鴦心裡,仍視各人為好姊妹,有話有事,並不隱瞞 (此見鴛鴦念舊)。
(2) 鴛鴦堅決不嫁賈赦,表明心跡:「別說大老爺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這會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批語復透露出兩個訊息:
(a) 鴛鴦等一眾好姊妹,只計未死的,恰好十二個,與十二金釵遙相呼應。
(b)「此語已可傷,猶未各自幹各自去,後日更有各自之處也,知之乎!」鴛鴦與一眾好姊妹將各自離散,面對不同的命運與收場,更加可傷。
平兒方欲笑答,只聽山石背後哈哈的笑道:「好個沒臉的丫頭,虧你不怕牙磣 (言語粗鄙不堪入耳)。」二人聽了不免吃了一驚,忙起身向山石背後找尋,不是別個,卻是襲人笑著走了出來問:「什麼事情?告訴我。」說著,三人坐在石上。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與襲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
「平兒又把方纔的話說與襲人聽道:『真真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明顯有語病,程乙本改成:
平兒又把方才的話說與襲人,襲人聽了,說道:「這話,論理不該我們說:這個大老爺,真真太好色了!略平頭整臉的,他就不能放手了。」
改得很恰當,文句變得通順,對賈赦的評論亦清楚是襲人所說。
余英時說:
賈赦這個人在《紅樓夢》裡可算得是最骯髒的人物之一……作者對賈赦還是不肯輕易放過。所以第四十六回特立專章聲討,詳寫他要強納鴛鴦為妾的醜事。作者曾借襲人之口寫出他的史家定論:「真真 – 這話理論不該我們說 – 這個大老爺太好色了。略平頭正臉的他就不放手了。」《紅樓夢》中對賈璉的淫行最多特寫鏡頭,恐怕就是要曲達「有其父必有其子」這句古諺吧。(<紅樓夢的兩個世界>)
賈赦是色情狂,不懂惜花,見一個愛一個,竊以為是鴛鴦堅拒做妾的原因。
平兒道:「你既不願意,我教你個法子,不用費事就完了。」鴛鴦道:「什麼法子?你說來我聽。」平兒笑道:「你只和老太太說,就說已經給了璉二爺了,大老爺就不好要了。」鴛鴦啐道:「什麼東西!你還說呢!前兒你主子不是這麼混說的?誰知應到今兒了!」襲人笑道:「他們兩個都不願意,我就和老太太說,叫老太太說把你已經許了寶玉了,大老爺也就死了心了。」鴛鴦又是氣,又是臊,又是急,因罵道:「兩個蹄子不得好死的!人家有為難的事,拿著你們當正經人,告訴你們與我排解排解,你們倒替換著取笑兒。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賈璉出名好女色,兼是賈赦之子,說「給了璉二爺」,賈赦礙於父子名份,必不敢來搶,惟鴛鴦倒要承受醋妒之妻鳳姐的氣,還有賈璉的不專一,她承受不了。
至於寶玉,愛在女兒堆中混,且受賈母溺愛,許給寶玉,賈赦看著賈母面上,亦不敢亂來,惟鴛鴦依然拒絕,她似不想與其他女人分享同一個男人,不願做姨娘,要自己的男人對自己專一。
在大觀園裡,丫鬟雖然是丫鬟,卻有極高尚的人格與情操,心高氣傲,晴雯如是,鴛鴦亦如是。「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鴛鴦何嘗不是?按理鴛鴦獲賈赦垂青,應該感恩。即使配給賈璉 / 寶玉,她也不能多有怨言,以主僕身份懸殊之故也。鴛鴦堅持不嫁,嚮往她所想望的愛情,希望找一個專一的男人,做他正式的妻子,這份情操,超出了丫鬟身份,卻是一般普通女子的基本人生要求。這個意義下,她註定是個悲劇 (賈母死後,她被賈赦迫死),但也由此悲劇,成就她作為一個人,不是奴隸。
鴛鴦的話,尚有一點值得留心,是她對襲人、平兒命運的預告:「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據我看,天下的事未必都遂心如意。你們且收著些兒,別忒樂過了頭兒!」
襲人是寶玉之妾,這是王夫人默許的,但後來賈府被抄,出於家境困窘,襲人終改嫁蔣玉菡,故判詞有「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至於平兒,後四十回寫她扶正,但據雪芹前八十回伏筆,她和鳳姐兩位一體,鳳姐被休,她不能不跟隨,如是,她未必真能成為賈璉之妾。
換句話說,鴛鴦的話,是一句無意中講出的讖語。
二人見他急了,忙陪笑央告道:「好姐姐,別多心,咱們從小兒都是親姊妹一般,不過無人處偶然取個笑兒。你的主意告訴我們知道,也好放心。」鴛鴦道:「什麼主意!我只不去就完了。」平兒搖頭道:「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鴛鴦冷笑道:「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平兒襲人笑道:「真這蹄子沒了臉,越發信口兒都說出來了。」鴛鴦道:「事到如此,臊一會怎麼樣!你們不信,慢慢的看著就是了。太太才說了,找我老子娘去。我看他南京找去!」平兒道:「你的父母都在南京看房子,沒上來,終久也尋的著。現在還有你哥哥嫂子在這裡。可惜你是這裡的家生女兒 (案:世代為主家奴僕的家庭所生養的女孩),不如我們兩個人是單在這裡。」鴛鴦道:「家生女兒怎麼樣?『牛不吃水強按頭』?我不願意,難道殺我的老子娘不成?」
曹雪芹雖寫前八十回,但條條伏線,甚是清楚,細心玩味,即可通向眾人結局,鴛鴦便是一個好例子。
「你不去未必得干休。大老爺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雖然你是老太太房裡的人,此刻不敢把你怎麼樣,將來難道你跟老太太一輩子不成?也要出去的。那時落了他的手,倒不好了。」
此乃一大暗示,賈母病死後,賈赦會再迫鴛鴦做妾,而且施壓更大,屆時鴛鴦靠山已失,不易應付。
「老太太在一日,我一日不離這裡;若是老太太歸西去了,他橫豎還有三年的孝呢,沒個娘才死了他先納小老婆的!等過三年,知道又是怎麼個光景,那時再說。縱到了至急為難,我剪了頭髮作姑子去;不然,還有一死。一輩子不嫁男人,又怎麼樣?樂得乾淨呢!」
鴛鴦的對策分成兩個階段:
I. 賈母未死 – 一日不離開賈母身邊。
II. 賈母已死 – 首三年以守孝之名,迫賈赦不准納自己為妾。三年後,迫逼越急,要麼出家為尼,要麼自殺。
鴛鴦果然於賈母死後,在賈赦威迫下自盡,後四十回寫她以身殉賈母,絕望上吊,接不上賈赦迫逼這一條伏筆。
邢夫人找來鴛鴦哥哥金文翔的妻子來當說客,
正說著,只見他嫂子從那邊走來。襲人道:「當時找不著你的爹娘,一定和你嫂子說了。」鴛鴦道:「這個娼婦專管是個『九國販駱駝的』,聽了這話,他有個不奉承去的!」說話之間,已來到跟前。他嫂子笑道:「那裡沒找到,姑娘跑了這裡來!你跟了我來,我和你說話。」平兒襲人都忙讓坐。他嫂子說:「姑娘們請坐,我找我們姑娘說句話。」襲人平兒都裝不知道,笑道:「什麼話這樣忙?我們這裡猜謎兒贏手批子打呢,等猜了這個再去。」鴛鴦道:「什麼話?你說罷。」他嫂子笑道:「你跟我來,到那裡我告訴你,橫豎有好話兒。」鴛鴦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說的那話?」他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還奈何我!快來,我細細的告訴你可是天大的喜事。」鴛鴦聽說,立起身來,照他嫂子臉上下死勁啐了一口,指著他罵道:「你快夾著屄嘴離了這裡,好多著呢!什麼『好話』!宋徽宗的鷹,趙子昂的馬,都是好畫兒。什麼『喜事』!狀元痘兒灌的漿兒又滿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女兒作了小老婆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裡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爺了。我若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一面說,一面哭,平兒襲人攔著勸。
鴛鴦一番話,道盡中國文化的可哀可悲之處。
原來窮家人成日羨慕人家女兒作小老婆 (即妾侍),為什麼?因女兒作了別人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女兒成為父母得以在「外頭橫行霸道」的工具,得了臉就捧上天,到失寵了,就當沒生過這個女兒,「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她。鴛鴦對此極痛恨,形容是把女兒送進火炕裡。為中國文化唱頌歌者,對此實不能粉飾太平也。
他嫂子臉上下不來,因說道:「願意不願意,你也好說,不犯著牽三掛四的。俗語說,『當著矮人,別說矮話』。姑奶奶罵我,我不敢還言;這二位姑娘並沒惹著你,小老婆長小老婆短,大家臉上怎麼過得去?」襲人平兒忙道:「你倒別這麼說,他也並不是說我們,你倒別牽三掛四的。你聽見那位太太、太爺們封我們做小老婆?況且我們兩個也沒有爹娘哥哥兄弟在這門子裡仗著我們橫行霸道的。他罵的人自有他罵的,我們犯不著多心。」鴛鴦道:「他見我罵了他,他臊了,沒的蓋臉,又拿話挑唆你們兩個,幸虧你們兩個明白。原是我急了,也沒分別出來,他就挑出這個空兒來。」他嫂子自覺沒趣,賭氣去了。
金文翔妻子挑撥離間鴛鴦與襲人、平兒的關係,反映其心術不正。
襲人、平兒忙解釋,可見她們和鴛鴦關係十分牢固,不會因鴛鴦一時失言而起疑 / 憤怒。
不過,空穴來風,未必無因,金文翔妻子視平兒為賈璉的小老婆,襲人為寶玉的小老婆,該是有根據的,竊以為此乃榮國府眾人的共識,故鴛鴦亦言「你們自為都有了結果了,將來都是做姨娘的」。
金文翔妻子沒趣走了,
鴛鴦氣得還罵,平兒襲人勸他一回,方纔罷了。平兒因問襲人道:「你在那裡藏著做甚麼的?我們竟沒看見你。」襲人道:「我因為往四姑娘房裡瞧我們寶二爺去的,誰知遲了一步,說是來家裡來了。我疑惑怎麼不遇見呢,想要往林姑娘家裡找去,又遇見他的人說也沒去。我這裡正疑惑是出園子去了,可巧你從那裡來了,我一閃,你也沒看見。後來他又來了。我從這樹後頭走到山子石後,我卻見你兩個說話來了,誰知你們四個眼睛沒見我。」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
究竟是誰看著鴛鴦、襲人和平兒?下文另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