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4日 星期一

誓絕賈赦

鴛鴦在大觀園與襲人、平兒交談,忽然一人從後竄出,正是寶玉。

一語未了,又聽身後笑道:「四個眼睛沒見你?你們六個眼睛竟沒見我!」三人唬了一跳,回身一看,不是別個,正是寶玉走來。

脂批:

通部情案皆必從石兄掛號,然各有各稿,穿插神妙。

寶玉是護花使者,鴛鴦遭遇困難,他怎能不出現?只見

襲人先笑道:「叫我好找,你那裡來?」寶玉笑道:「我從四妹妹那裡出來,迎頭看見你來了,我就知道是找我去的,我就藏了起來哄你。看你低著頭過去了,進了院子就出來了,逢人就問。我在那裡好笑,只等你到了跟前唬你一跳的,後來見你也藏藏躲躲的,我就知道也是要哄人了。我探頭往前看了一看,卻是他兩個,所以我就繞到你身後。你出去,我就躲在你躲的那裡了。」平兒笑道:「咱們再往後找找去,只怕還找出兩個人來也未可知。」寶玉笑道:「這可再沒了。」

鴛鴦看見寶玉,知道方才的話已被他聽見,故伏在石頭上裝睡。

寶玉推他笑道:「這石頭上冷,咱們回房裡去睡,豈不好?」說著拉起鴛鴦來,又忙讓平兒來家坐吃茶。平兒和襲人都勸鴛鴦走,鴛鴦方立起身來,四人竟往怡紅院來。

襲人是寶玉的妾,平兒經過理妝一回,也站到寶玉一邊,是寶玉陣營的人,至此,鴛鴦都成為怡紅院的座上客,其下場的悲慘可想而知。

寶玉將方纔的話俱已聽見,心中自然不快,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間說笑。

寶玉的心靈是很敏感的,特別是對丫鬟們,非常在意她們的事情,很上心的,鴛鴦被迫婚,他幫不了忙,於是只能夠內心感到不快,兼給個地方讓鴛鴦等說笑散心。

那邊邢夫人因問鳳姐兒鴛鴦的父母,鳳姐因回說:「他爹的名字叫金彩,兩口子都在南京看房子,從不大上京。他哥哥金文翔,現在是老太太那邊的買辦。他嫂子也是老太太那邊漿洗的頭兒。」

脂批:

只鴛鴦一家寫得榮府中人各有各職,如目已睹。

鴛鴦姓金,一家都是為榮國府服務,父親金彩在南京看房子,不大上京,哥哥金文翔在賈母處當買辦,其妻為賈母當漿洗 (洗淨並漿挺衣物,相當於今天的洗衣) 的頭兒。

邢夫人便令人叫了他嫂子金文翔媳婦來,細細說與他。金家媳婦自是喜歡,興興頭頭找鴛鴦,只望一說必妥,不想被鴛鴦搶白一頓,又被襲人平兒說了幾句,羞惱回來,便對邢夫人說:「不中用,他倒罵了我一場。」因鳳姐兒在旁,不敢提平兒,只說:「襲人也幫著他搶白我,也說了許多不知好歹的話,回不得主子的。太太和老爺商議再買罷。諒那小蹄子也沒有這麼大福,我們也沒有這麼大造化。」邢夫人聽了,因說道:「又與襲人什麼相干?他們如何知道的?」又問:「還有誰在跟前?」金家的道:「還有平姑娘。」鳳姐兒忙道:「你不該拿嘴巴子打他回來?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他必定也幫著說什麼呢!」金家的道:「平姑娘沒在跟前,遠遠的看著倒像是他,可也不真切,不過是我白忖度。」鳳姐便命人去:「快打了他來,告訴他我來家了,太太也在這裡,請他來幫個忙兒。」豐兒忙上來回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奶奶一進門我就叫他去的。林姑娘說:『告訴你奶奶,我煩他有事呢。』」鳳姐兒聽了方罷,故意的還說:「天天煩他,有些什麼事!」

邢夫人叫金文翔家的去遊說,結果失敗,金文翔家的吃了虧,向邢夫人告狀,牽連及於平兒。

鳳姐都算好戲,明明是她預先安排平兒進大觀園,以避見邢夫人,刻下竟裝作若無其事,說上一句「我一出了門,他就逛去了;回家來連一個影兒也摸不著他!」將平兒和自己劃清界線。

不只,鳳姐命人找平兒,豐兒便道:「林姑娘打發了人下請字請了三四次,他才去了」,豐兒是誰?鳳姐的小丫環,地位僅次於平兒。她根本早與鳳姐配合好,整個是一場戲,旨在騙邢夫人,令其不能找平兒當說客,又好像顯得跟鳳姐無關。

邢夫人無計,吃了飯回家,晚間告訴了賈赦。賈赦想了一想,即刻叫賈璉來說:「南京的房子還有人看著,不止一家,即刻叫上金彩來。」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得賈璉退出,一時又叫傳金文翔。賈璉在外書房伺候著,又不敢家去,又不敢見他父親,只得聽著。一時金文翔來了,小幺兒們直帶入二門裡去,隔了五六頓飯的工夫才出來去了。賈璉暫且不敢打聽,隔了一會,又打聽賈赦睡了,方纔過來。至晚間鳳姐兒告訴他,方纔明白。

由賈赦急叫金彩、叫傳金文翔,可見他色迷心竅。

得不到鴛鴦,賈赦連父子情都不顧,「賈璉回道:『上次南京信來,金彩已經得了痰迷心竅,那邊連棺材銀子都賞了,不知如今是死是活,便是活著,人事不知,叫來也無用。他老婆子又是個聾子。』賈赦聽了,喝了一聲,又罵:『下流囚攮的,偏你這麼知道,還不離了我這裡!』唬得賈璉退出」可以為證。

鴛鴦一夜沒睡,至次日,他哥哥回賈母接他家去逛逛,賈母允了,命他出去。鴛鴦意欲不去,只怕賈母疑心,只得勉強出來。他哥哥只得將賈赦的話說與他,又許他怎麼體面,又怎麼當家作姨娘。鴛鴦只咬定牙不願意。他哥哥無法,少不得去回覆了賈赦。賈赦怒起來,因說道:「我這話告訴你,叫你女人向他說去,就說我的話:『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來,此後誰還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著老太太疼他,將來自然往外聘作正頭夫妻去。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意,有多少好處。」賈赦說一句,金文翔應一聲「是」。賈赦道:「你別哄我,我明兒還打發你太太過去問鴛鴦,你們說了,他不依,便沒你們的不是。若問他,他再依了,仔細你的腦袋!」

賈赦叫金文翔去勸鴛鴦,鴛鴦仍然「咬定牙不願意」,試觀賈赦聽見金文翔回覆後的反應,勃然大怒,愛一個人會因得不到而怒火中燒嗎?這不是愛,是佔有欲極強。

賈赦心術不正,從他的話就可以看出。他先疑心鴛鴦嫌他老,或看上寶玉,或戀上賈璉,從沒想過是自己好色、不專一累事。復次,他猜得鴛鴦是想嫁到外面去,做人家的正室妻子,對此,他竟一心想搞破壞,「叫他細想,憑他嫁到誰家去,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愛一個人會這樣嗎?不會,此乃「銅雀春深鎖二喬」的佔有欲作遂!鴛鴦在賈母離世後被迫死,亦在此埋下伏筆。

金文翔打算再去勸告,卻被其妻搶先一步,鴛鴦終於讓步。

金文翔忙應了又應,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訴他女人轉說,竟自已對面說了這話。把個鴛鴦氣的無話可回,想了一想,便說道:「便願意去,也須得你們帶了我回聲老太太去。」他哥嫂聽了,只當回想過來,都喜之不勝。他嫂子即刻帶了他上來見賈母。

讓步是假,向賈母大吐苦水才是真實。

可巧王夫人、薛姨媽、李紈、鳳姐兒、寶釵等姊妹並外頭的幾個執事有頭臉的媳婦,都在賈母跟前湊趣兒呢。鴛鴦喜之不盡,拉了他嫂子,到賈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說,把邢夫人怎麼來說,園子裡他嫂子又如何說,今兒他哥哥又如何說,「因為不依,方纔大老爺越性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若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來支吾,日後再圖別的,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從嗓子裡頭長疔爛了出來,爛化成醬在這裡!」原來他一進來時,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眾婆娘丫鬟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髮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輓上。

從「我是橫了心的,當著眾人在這裡,我這一輩子莫說是『寶玉』,便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左手打開頭髮,右手便鉸」,可見鴛鴦之剛烈。寧死不從,無非是想捍衛自己的終身幸福。

不顧身份局限,勇於爭取真愛,與殘酷現實相抗衡,鴛鴦可謂自由、解放的急先鋒。

值得注意是「尋死」、「剪了頭髮當尼姑去」竟是那個時代 (清中葉乾隆年間) 追求自由、解放的人的唯一出路,都算可悲!惜春後來當尼姑去,寶玉也出家,他們都不甘心成為僵化、扭曲的禮教的犧牲品。

「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沒造化,該討吃的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髮當尼姑去!」曹雪芹再次借鴛鴦之口重申此一讖語,此番話已伏鴛鴦的下場,只是她不自知。

賈母聽了,氣的渾身亂顫,口內只說:「我通共剩了這麼一個可靠的人,他們還要來算計!」因見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們原來都是哄我的!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有好東西也來要,有好人也要,剩了這麼個毛丫頭,見我待他好了,你們自然氣不過,弄開了他,好擺弄我!」王夫人忙站起來,不敢還一言。薛姨媽見連王夫人怪上,反不好勸的了。李紈一聽見鴛鴦的話,早帶了姊妹們出去。

脂批:

千奇百怪,王婦人亦有罪乎?老人家遷怒之言必應如此。

為何賈母會罵王夫人「外頭孝敬,暗地裡盤算我」?這是曹雪芹的匠心獨運,千里伏筆。

細讀之前及往後回數,王夫人

(1) 站到邢夫人一邊,未有給予鳳姐支持。

(2) 聽從王善保家的 (邢夫人的婆子) 建議,抄檢大觀園。

(3) 剪除寶玉陣營的羽翼,迫死晴雯,攆走芳官。

(4) 暗地裡和元妃商議,訂好寶釵、寶玉的婚事 (故元妃才給二寶送相同的禮物),同時安排不適合的太醫給黛玉治病,令其病入膏肓。

她根本有意奪權,架空賈母 (寶玉、黛玉俱為賈母所溺愛),在榮國府建立屬於王氏的勢力。

賈母所言,放在當時的語境脈絡,雖是遷怒 (如批語所言),但在全書看來,是一預告,提示讀者王夫人不是好人。

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雖有委曲,如何敢辯;薛姨媽也是親姊妹,自然也不好辯的;寶釵也不便為姨母辯;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辯;這正用著女孩兒之時,迎春老實,惜春小,因此窗外聽了一聽,便走進來陪笑向賈母道:「這事與太太什麼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裡的人,小嬸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猶未說完,賈母笑道:「可是我老糊塗了!姨太太別笑話我。你這個姐姐他極孝順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可是委屈了他。」

迎春是個苦命女,她將來嫁中山狼孫紹祖,被虐待至死。惜春出家,一般認為她自私,不理賈府中人死活。

其實,迎、惜二春也有光彩的一面,當探春、薛姨媽、寶釵、李紈、鳳姐、寶玉一概不敢為王夫人說好話,誰出來主持公道?正是迎、惜二春。她們本來被李紈帶了出去,事不關己,但此際竟走進來向賈母講真說話,也不怕賈母不歡喜,這份情操,非常高,再看二人的下場,實在教人心酸,故雪芹才要「悼紅」,收她們入「薄命司」。

由賈母承認「可是我老糊塗了」,反映她能自省。「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爺,婆婆跟前不過應景兒」,此突出邢夫人只知隨賈赦腳跟轉。

薛姨媽只答應「是」,又說:「老太太偏心,多疼小兒子媳婦,也是有的。」賈母道:「不偏心!」

賈母對人家說她偏心賈政似乎很敏感,第七十五回: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聽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聽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

賈赦明白覺得賈母偏心,賈母心感不快。

事實上,賈政有周、趙二姨娘,賈赦只有一位邢夫人,討鴛鴦為妾,賈母又不許,賈母確實有偏心的嫌疑。竊以為榮國府日後的風波,與賈母的偏心不無關係。

因又說道:「寶玉,我錯怪了你娘,你怎麼也不提我,看著你娘受委屈?」寶玉笑道:「我偏著娘說大爺大娘不成?通共一個不是,我娘在這裡不認,卻推誰去?我倒要認是我的不是,老太太又不信。」賈母笑道:「這也有理。你快給你娘跪下,你說太太別委屈了,老太太有年紀了,看著寶玉罷。」寶玉聽了,忙走過去,便跪下要說;王夫人忙笑著拉他起來,說:「快起來,快起來,斷乎使不得。終不成你替老太太給我賠不是不成?」寶玉聽說,忙站起來。

寶玉雖是王夫人親生兒子,但在賈母面前,他始終不敢維護親母,頂撞祖母。

賈母又笑道:「鳳姐兒也不提我。」鳳姐兒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尋上我了?」賈母聽了,與眾人都笑道:「這可奇了!倒要聽聽這不是。」鳳姐兒道:「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 (兒女長得聰穎秀麗),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賈母笑道:「這倒是我的不是了?」鳳姐兒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賈母笑道:「這樣,我也不要了,你帶了去罷!」鳳姐兒道:「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鳳姐兒道:「璉兒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兒這一對燒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罷。」說的眾人都笑起來了。丫鬟回說:「大太太來了。」王夫人忙迎了出去。

鳳姐無時無刻都找到機會討好賈母,見「誰教老太太會調理人,調理的水蔥兒似的,怎麼怨得人要?我幸虧是孫子媳婦,若是孫子,我早要了,還等到這會子呢。」

賈母對鳳姐的致命弱點看得很清楚,見「賈母笑道:『你帶了去,給璉兒放在屋裡,看你那沒臉的公公還要不要了!』」。

批語:

奇奇怪怪之文,所謂《石頭記》不是作出來的。

明明寫鴛鴦明志,卻突然加插王夫人被罵、賈母認錯一幕,如此支離,似不是虛構創作 (虛構創作講究情節集中緊湊),而更近事實發生。《石頭記》是有真實事件作為根據,故非「作出來」,行文亦「奇奇怪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