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10月1日 星期五

彼此顧念

關於黛玉寫《秋窗風雨夕》,我們已經交代過。且說黛玉

吟罷擱筆,方要安寢,丫鬟報說:「寶二爺來了。」一語未完,只見寶玉頭上帶著大箬笠,身上披著蓑衣。黛玉不覺笑了:「那裡來的漁翁!」寶玉忙問:「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一面說,一面摘了笠,脫了蓑衣,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

中國人的愛情,不用摟抱、親吻、不停說「我愛你」,試觀寶玉,只是三句問候,「今兒好些?」「吃了藥沒有?」「今兒一日吃了多少飯?」便把對黛玉的愛意全幅表露。

這份愛意很特別,是以關懷 (concern)、顧念 (care) 為內容,屬細水長流而非剎那激情,教人暖在心頭而非忽冷忽熱。這和西方的浪漫愛 (romantic love) 有根本分別。

寶玉不只問候,還付諸行動,「忙一手舉起燈來,一手遮住燈光,向黛玉臉上照了一照,覷著眼細瞧了一瞧,笑道:『今兒氣色好了些。』」對比第八十三回寶玉只打發襲人來看黛玉病情,續書者明顯不曉得愛情的滋味,把寶黛愛情寫得一塌糊塗。

黛玉看脫了蓑衣,裡面只穿半舊紅綾短襖,繫著綠汗巾子,膝下露出油綠綢撒花褲子,底下是掐金滿繡的綿紗襪子,靸著蝴蝶落花鞋。黛玉問道:「上頭怕雨,底下這鞋襪子是不怕雨的?也倒乾淨。」寶玉笑道:「我這一套是全的。有一雙棠木屐,才穿了來,脫在廊檐上了。」黛玉又看那蓑衣斗笠不是尋常市賣的,十分細緻輕巧,因說道:「是什麼草編的?怪道穿上不像那刺蝟似的。」寶玉道:「這三樣都是北靜王送的。他閑了下雨時在家裡也是這樣。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別的都罷了,惟有這斗笠有趣,竟是活的。上頭的這頂兒是活的,冬天下雪,帶上帽子,就把竹信子抽了,去下頂子來,只剩了這圈子。下雪時男女都戴得,我送你一頂,冬天下雪戴。」

北靜王送寶玉蓑衣、斗笠、棠木屐,反映二人尚有來往,關係密切,榮國府遭遇抄家,跟此有關。

又寶玉見黛玉喜歡那蓑衣斗笠,馬上說:「你喜歡這個,我也弄一套來送你」、「我送你一頂 (斗笠),冬天下雪戴」,體貼萬分,愛人如己,這已有當黛玉丈夫的條件。

黛玉笑道:「我不要他。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纔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脂批:

妙極之文。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卻又云「畫的」「扮的」,本是閑談,卻是暗隱不吉之兆。所謂「畫兒中愛寵」是也,誰曰不然?

上文黛玉不是講過「那裡來的漁翁」嗎?刻下她自己補上「戴上那個,成個畫兒上畫的和戲上扮的漁婆了」,漁翁漁婆湊成一對,本來沒什麼大不了,但黛玉隨即想到與寶玉結成一對,觸動心事,遂不禁「羞的臉飛紅,便伏在桌上嗽個不住」。

周汝昌讀到這一段,覺得黛玉世界觀太狹小,他說:

你天天時時刻刻就那點兒女私情就這兒轉,這還不是批評?所以林黛玉短處就在此,太自我,太狹小,沒有世界天地……(寶玉不能久坐,下著雨。說我走了。戴著笠,穿上蓑衣。棠木屐,北靜王給我的,明天我也弄一套送給你,他跟林黛玉說。林黛玉說我可不穿那個,我穿上那個不成了漁婆了嘛。說完了自已一想剛才說他是漁翁,我是漁婆。人家誰也沒聽見,她自己那裡是,哎呀,漁翁、漁婆我們這不是成了一對了嘛,羞了,她是這麼個性格,你看看是不是兒女私情,每一分鐘都映在心上,錯嗎,一字都不錯。(<答疑紅樓夢>)

另外,黛玉患嗽病,越來越嚴重,嗽從何來?從「及說了出來,方想起話未忖奪,與方纔說寶玉的話相連,後悔不及,羞的臉飛紅……」,可見嗽由情熾而來。《紅樓六家談》:

黛玉後來真正的一生之病,「勞怯之症」,是許多更深的原因造成的,首先是身世、愛情、婚姻的不幸福。第三十二回她悲嘆「父母早亡」,自己的婚姻「無人為我主張」,從而「每覺神思恍惚,病已漸成」,「恐致勞怯之症 (如肺結核之類)」;第三十四回寶玉與她「題帕定情」後,她悲、喜、懼、愧交加,「五內沸然炙起」,「卻不知病由此萌」!這兩處「病成」和「病萌」,才是黛玉真正之病的起因和釀成,乃至促使她青春夭亡。因此黛玉之病是「心病」、「情病」而導致癆病。

說法大體合理。

批語內容值得注意。「使黛玉自己直說出夫妻來」,黛玉為首任寶二奶奶 (有實無名),事甚顯然。惟「畫兒上畫的」、「戲上扮的」,此和「意綿綿靜日玉生香」寶黛同床而不共枕,有異曲同工之妙,黛玉為寶二奶奶雖然是榮國府上下的共識,二人終無緣結成正式夫妻,因黛玉早病故也。

寶玉卻不留心,因見案上有詩,遂拿起來看了一遍,又不禁叫好。黛玉聽了,忙起來奪在手內,向燈上燒了。寶玉笑道:「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

此段驟看似是戲耍,實則不然。

黛玉是詩魂,詩燒了,伏她日後身亡。

黛玉死後,寶玉會忘記跟她種種嗎?「我已背熟了,燒也無礙」,不會,「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寥寥數筆,就把後半部的大關節說穿。

黛玉道:「我也好了許多,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寶玉聽說,回手向懷中掏出一個核桃大小的一個金錶來,瞧了一瞧,那針已指到戌末亥初之間,忙又揣了,說道:「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說著,披蓑戴笠出去了,又翻身進來問道:「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黛玉笑道:「等我夜裡想著了,明兒早起告訴你。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可有人跟著沒有?」有兩個婆子答應:「有人,外面拿著傘點著燈籠呢。」黛玉笑道:「這個天點燈籠?」寶玉道:「不相干,是明瓦的,不怕雨。」黛玉聽了,回手向書架上把個玻璃繡球燈拿了下來,命點一支小蠟來,遞與寶玉,道:「這個又比那個亮,正是雨裡點的。」寶玉道:「我也有這麼一個,怕他們失腳滑倒了打破了,所以沒點來。」黛玉道:「跌了燈值錢,跌了人值錢?你又穿不慣木屐子。那燈籠命他們前頭點著。這個又輕巧又亮,原是雨裡自己拿著的,你自己手裡拿著這個,豈不好?明兒再送來。就失了手也有限的,怎麼忽然又變出這『剖腹藏珠』的脾氣來!」寶玉聽說,連忙接了過來,前頭兩個婆子打著傘提著明瓦燈,後頭還有兩個小丫鬟打著傘。寶玉便將這個燈遞與一個小丫頭捧著,寶玉扶著他的肩,一徑去了。

看著寶黛這對小情侶彼此顧念,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實在教人感動。情感的真摯、細膩,世間少有。

寶玉關心黛玉至何種程度?由黛玉「謝你一天來幾次瞧我,下雨還來」,可見寶玉早午晚都來瀟湘館探望,而且風雨無間。今天有多少情侶能做到這樣?

正因為寶玉異常地關心,黛玉非常感動,予以他同等的顧念,「這會子夜深了,我也要歇著,你且請回去,明兒再來」,黛玉真想寶玉離去嗎?當然不是,她是為寶玉設想,寶玉為她奔波勞累了一整天,是時候要休息,她於是製造個藉口,好讓寶玉安心返怡紅院。

「原該歇了,又擾的你勞了半日神」,請看看,寶玉走時還覺得打擾了黛玉,多麼體貼。臨走前又問:「你想什麼吃,告訴我,我明兒一早回老太太,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他不只擔心黛玉肚餓,更希望為她安排適合其口胃的食物。

寶玉越關心,黛玉越想回饋,竊以為這是人性最光輝的地方。無論是說「你聽雨越發緊了,快去罷」,抑或把自己的玻璃繡球燈拿下來給予寶玉照明,俱見黛玉每分每秒在乎寶玉。

關於玻璃繡球燈,87 版電視劇紅樓夢為它做了個很好的注腳。它在黛玉死後,成為寶玉唯一的念想。賈府被抄,寶玉偷偷藏起玻璃繡球燈,在監獄裡被賈環舉報,玻璃繡球燈一度遭獄吏拿走,後來寶玉託賈芸找人要回。

又他雖娶了寶釵,但依舊在晚間反覆的看玻璃繡球燈。玻璃繡球燈,對寶玉來說,彷彿是美好回憶的標誌,也是人生唯一的樂趣。奈何好景不常,玻璃繡球燈終被官兵們打碎了,寶玉唯一的人生意義失去,他於是四大皆空,出家去了。這是對原著很好、很恰當的加工,令玻璃繡球燈份外有意義。

現今情侶見面容易了,卻未必懂得寶玉的貼心關懷、黛玉的相敬如賓。黛玉對寶玉一天來探望幾次,下雨仍來,說聲謝,她大可以視而不見,裝個小公主,但她沒有,她堅持對寶玉說謝謝,此便是相敬如賓。能相敬如賓,黛玉已經有資格做寶玉的妻子了。同理,寶玉凡事以黛玉為念,已證其有資格當黛玉的丈夫了。

誠如吳森在<情與中國文化>中所言:

大體而言,愛可以分為兩大類。一種愛是以「關心」或「顧念」(英文可用 concern 一辭表達) 為主的。另一種的愛是「探究」和「好新」的成份居多 (英文可用 wonder 一辭表達)。假如你們兩人互相關注、互相珍重的話,已經是做夫妻的準備了。但假若你們的愛有一方是以 wonder 為主的話,恐怕你們的愛是不能維持太久的。

寶玉關心,黛玉回饋,背後有神話結構支撐,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絳珠仙草遂以一生眼淚還他。

「豈不比老婆子們說的明白?」後有一批語:

直與後部寶釵之文遙遙針對。想彼姊妹房中婆子丫鬟皆有,隨便皆可遣使,今寶玉獨云「婆子」而不云「丫鬟」者,心內已度定丫鬟之為人,一言一事無論大小,是方無錯謬者也,一何可笑。

寶玉傾向年輕的丫鬟,對老婆子有微辭,不太相信,這一種主觀偏見,在此已見端倪。

就有蘅蕪苑的一個婆子,也打著傘提著燈,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說:「這比買的強。姑娘說了:姑娘先吃著,完了再送來。」黛玉道:「回去說『費心』。」命他外頭坐了吃茶。婆子笑道:「不吃茶了,我還有事呢。」黛玉笑道:「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婆子笑道:「不瞞姑娘說,今年我大沾光兒了。橫豎每夜各處有幾個上夜的人,誤了更也不好,不如會個夜局,又坐了更,又解悶兒。今兒又是我的頭家,如今園門關了,就該上場了。」黛玉聽說笑道:「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那婆子笑道:「又破費姑娘賞酒吃。」說著,磕了一個頭,外面接了錢,打傘去了。

周汝昌說:

正在此刻,打著傘。我說是碧傘紅燈,那個詩情畫意。油漆傘是綠的,提的燈是紅的,在小雨中渡過沁芳橋。翠月堤那邊,衡蕪苑那邊,也有丫鬟婆子來了,也打著傘,送燕窩來了。我說句冒昧的話,這才是《紅樓夢》的精華。你們讀《紅樓夢》注意這些地方了嗎?那個美那個境界……(<答疑紅樓夢>)

大觀園婆子們私底下在夜間聚賭,這筆非常要緊,伏後文大篇文章,間接引出抄檢大觀園。

尤其值得注意是黛玉對婆子聚賭的反應。「我也知道你們忙。如今天又涼,夜又長,越發該會個夜局,痛賭兩場了」、「難為你。誤了你發財,冒雨送來」,不只,還「命人給他幾百錢,打些酒吃,避避雨氣」。不知事情分寸,礙於孤女身份,不擅理家,乃黛玉缺點 (後四十回以寶釵配寶玉,從榮國府營運的角度看,無可厚非)。

紫鵑收起燕窩,然後移燈下簾,伏侍黛玉睡下。黛玉自在枕上感念寶釵,一時又羨他有母兄;一面又想寶玉雖素習和睦,終有嫌疑。又聽見窗外竹梢焦葉之上,雨聲淅瀝,清寒透幕,不覺又滴下淚來。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了。

此見黛玉失眠跟情有關,她患的是情病,因情病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