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回的回目是「尷尬人難免尷尬事,鴛鴦女誓絕鴛鴦偶」。誰是「尷尬人」?脂批:
只看他題綱用「尷尬」二字於邢夫人,可知包藏含蓄文字之中莫能量也。
「尷尬人」指邢夫人,賈赦的填房。她順著丈夫的意思,硬著頭請賈母准許鴛鴦做賈赦之妾,找鳳姐幫忙說項,謂之「尷尬事」。
鴛鴦堅決拒絕,立誓終身不嫁,故云「鴛鴦女誓絕鴛鴦偶」。
僅看回目,就知道邢夫人、鴛鴦是本回的主角,而邢夫人是鳳姐的婆婆,鴛鴦和鳳姐是盟友,鳳姐間接也成為本回的重心人物。
脂批:
此回亦有本而筆,非泛泛之筆也。
「有本而筆」是否指有事實根據,不得而知,但果真是這樣,亦見《紅樓夢》具寫實主義特色。
話說林黛玉直到四更將闌,方漸漸的睡去,暫且無話。如今且說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叫你來不為別事,有一件為難的事,老爺托我,我不得主意,先和你商議。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鳳姐兒聽了,忙道:「依我說,竟別碰這個釘子去。老太太離了鴛鴦,飯也吃不下去的,那裡就捨得了?況且平日說起閑話來,老太太常說,老爺如今上了年紀,作什麼左一個小老婆右一個小老婆放在屋裡,沒的耽誤了人家。放著身子不保養,官兒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聽這話,很喜歡老爺呢?這會子迴避還恐迴避不及,倒拿草棍兒戳老虎的鼻子眼兒去了!太太別惱,我是不敢去的。明放著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沒意思來。老爺如今上了年紀,行事不妥,太太該勸才是。比不得年輕,作這些事無礙。如今兄弟、侄兒、兒子、孫子一大群,還這麼鬧起來,怎樣見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們就使不得?我勸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愛的丫頭,這麼鬍子蒼白了又作了官的一個大兒子,要了作房裡人,也未必好駁回的。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去的理?自然是我說去。你倒說我不勸,你還不知道那性子的,勸不成,先和我惱了。」
「鳳姐兒因見邢夫人叫他,不知何事,忙另穿戴了一番,坐車過來」,可見鳳姐非常尊重邢夫人。
「邢夫人將房內人遣出,悄向鳳姐兒道……」反映邢夫人欲講之事必見不得光。
果然,「老爺因看上了老太太的鴛鴦,要他在房裡,叫我和老太太討去」,試觀邢夫人的說法,「我想這倒平常有的事,只是怕老太太不給,你可有法子?」她是問鳳姐有沒有方法成全整件事,前提當然是鳳姐已經默許。
偏偏鳳姐就是在這前提上不能通過,她的理由有二:
(1) 賈母不能沒了鴛鴦,鴛鴦走了,賈母飯也吃不下,生活起居有問題;
(2) 賈母不喜歡賈赦年邁還納妾,覺得糟蹋了妾侍。
邢夫人本來請鳳姐商議成事方法,卻給鳳姐潑了一盆冷水,她於是也不客氣,予以反擊。「我叫了你來,不過商議商議,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在邢夫人眼中,鳳姐的不妥在這裡,婆媳矛盾經此又進一步加劇。
鳳姐兒知道邢夫人稟性愚拙,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他手,便克嗇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如今又聽邢夫人如此的話,便知他又弄左性,勸了不中用,連忙陪笑說道:「太太這話說的極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麼輕重?想來父母跟前,別說一個丫頭,就是那麼大的活寶貝,不給老爺給誰?背地裡的話那裡信得?我竟是個呆子。璉二爺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爺太太恨的那樣,恨不得立刻拿來一下子打死;及至見了面,也罷了,依舊拿著老爺太太心愛的東西賞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爺,自然也是那樣了。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又告訴他道:「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說不給,這事便死了。我心裡想著先悄悄的和鴛鴦說。他雖害臊,我細細的告訴了他,他自然不言語,就妥了。那時再和老太太說,老太太雖不依,擱不住他願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這就妥了。」鳳兒姐笑道:「到底是太太有智謀,這是千妥萬妥的。別說是鴛鴦,憑他是誰,那一個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頭的?這半個主子不做,倒願意做個丫頭,將來配個小子就完了。」邢夫人笑道:「正是這個話了。別說鴛鴦,就是那些執事的大丫頭,誰不願意這樣呢。你先過去,別露一點風聲,我吃了晚飯就過來。」
關於邢夫人的性格、為人行事,前文甚少著墨,今藉鳳姐視角補出。
據鳳姐見解,邢夫人
(a) 稟性愚拙,只知承順丈夫賈赦心意以自保。家中大小事務,俱由賈赦擺佈;
(b) 貪婪成性,取財貨為自得。凡出入銀錢事務,一經其手,便常出現克扣、吝嗇,以賈赦浪費、「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作護身符;
(c) 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非常固執,不聽別人意見。
誠然,邢夫人有這般偏執怪僻的性情,亦非無因由。她不是賈赦名媒正娶的夫人,只是填房身份,為了維護自身在榮國府的地位,焉能不事事服從丈夫?長期累積的不安全感,致使她不信任別人,只信金錢,於是養成貪婪、固執的個性。換言之,邢夫人也是一個可憐人。
鳳姐聰敏,細聽邢夫人語氣,早知婆婆找她來,非真為商議,遂說了一大堆奉承討好的話,再改口:「依我說,老太太今兒喜歡,要討今兒就討去。我先過去哄著老太太發笑,等太太過去了,我搭訕著走開,把屋子裡的人我也帶開,太太好和老太太說的。給了更好,不給也沒妨礙,眾人也不知道。」
「邢夫人見他這般說,便又喜歡起來」,可見其真愚拙。
邢夫人想繞過賈母,直接說服鴛鴦接受,鳳姐同意。其實鴛鴦性格剛烈,怎會許可?邢夫人注定碰壁。可是,她既不聽人意見,鳳姐多說無益,不如緘默不提,隨便講些漂亮的話就算。
鳳姐兒暗想:「鴛鴦素習是個可惡的,雖如此說,保不嚴他就願意。我先過去了,太太後過去,若他依了便沒話說;倘或不依,太太是多疑的人,只怕就疑我走了風聲,使他拿腔作勢的。那時太太又見了應了我的話,羞惱變成怒,拿我出起氣來,倒沒意思。不如同著一齊過去了,他依也罷,不依也罷,就疑不到我身上了。」想畢,因笑道:「方纔臨來,舅母那邊送了兩籠子鵪鶉,我吩咐他們炸了,原要趕太太晚飯上送過來的。我才進大門時,見小子們抬車,說太太的車拔了縫,拿去收拾去了。不如這會子坐了我的車一齊過去倒好。」邢夫人聽了,便命人來換衣服。鳳姐忙著伏侍了一回,娘兒兩個坐車過來。鳳姐兒又說道:「太太過老太太那裡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問起我過去作什麼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脫了衣裳再來。」
和邢夫人的愚拙不同,鳳姐是有心機、有城府、會計算的。彼既多疑,鴛鴦又倔強,我先去遊說失敗,豈不成了我唆使她,壞了事?倒不如一齊過去,免得邢夫人有口實羞惱變成怒,拿自己出氣。
一同前往途中,鳳姐又借脫衣裳先遁,於是遊說鴛鴦成功與否更加和她無關,全繫在邢夫人身上。
邢夫人聽了有理,便自往賈母處,和賈母說了一回閑話,便出來假托往王夫人房裡去,從後門出去,打鴛鴦的卧房前過。只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裡做針線,見了邢夫人,忙站起來。邢夫人笑道:「做什麼呢?我瞧瞧,你扎的花兒越發好了。」一面說,一面便接他手內的針線瞧了一瞧,只管贊好。放下針線,又渾身打量。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鴛鴦見這般看他,自己倒不好意思起來,心裡便覺詫異,因笑問道:「太太,這會子不早不晚的,過來做什麼?」邢夫人使個眼色兒,跟的人退出。邢夫人便坐下,拉著鴛鴦的手笑道:「我特來給你道喜來了。」鴛鴦聽了,心中已猜著三分,不覺紅了臉,低了頭不發一言。聽邢夫人道:「你知道你老爺跟前竟沒有個可靠的人,心裡再要買一個,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來的不乾不淨,也不知道毛病兒,買了來家,三日兩日,又要肏鬼弔猴的。因滿府裡要挑一個家生女兒收了,又沒個好的:不是模樣兒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這個好處,沒了那個好處。因此冷眼選了半年,這些女孩子裡頭,就只你是個尖兒,模樣兒,行事作人,溫柔可靠,一概是齊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討了你去,收在屋裡。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你又是個要強的人,俗語說的,『金子終得金子換』,誰知竟被老爺看重了你。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跟了我回老太太去!」說著拉了他的手就要走。鴛鴦紅了臉,奪手不行。邢夫人知他害臊,因又說道:「這有什麼臊處?你又不用說話,只跟著我就是了。」鴛鴦只低了頭不動身。邢夫人見他這般,便又說道:「難道你不願意不成?若果然不願意,可真是個傻丫頭了。放著主子奶奶不作,倒願意作丫頭!三年二年,不過配上個小子,還是奴才。你跟了我們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爺待你們又好。過一年半載,生下個一男半女,你就和我並肩了。家裡的人你要使喚誰,誰還不動?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鴛鴦只管低了頭,仍是不語。邢夫人又道:「你這麼個響快人,怎麼又這樣積粘起來?有什麼不稱心之處,只管說與我,我管你遂心如意就是了。」鴛鴦仍不語。邢夫人又笑道:「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說話,怕臊。你等他們問你,這也是理。讓我問他們去,叫他們來問你,有話只管告訴他們。」說畢,便往鳳姐兒房中來。
之前回數無交代鴛鴦身型、外貌,至此予以勾勒。
「只見他穿著半新的藕合色的綾襖,青緞掐牙背心,下面水綠裙子。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兩邊腮上微微的幾點雀斑」,值得留意是「蜂腰削背,鴨蛋臉面,烏油頭髮,高高的鼻子」,S 型身材,甚是性感,加上青春,一副美人相貌,難怪被賈赦看上。
鴛鴦還懂得針線,見「鴛鴦正然坐在那裡做針線」、「你扎的花兒越發好了」。
邢夫人講得很客氣,但論調未免太市儈、太功利,「你比不得外頭新買的,你這一進去了,進門就開了臉,就封你姨娘,又體面,又尊貴」、「如今這一來,你可遂了素日誌大心高的願了,也堵一堵那些嫌你的人的嘴」、「現成主子不做去,錯過這個機會,後悔就遲了」可以為證。
礙於主子丫鬟身份,鴛鴦不便發作,破口大罵,遂只好低了頭,默然不語,奪手不行。
邢夫人找鳳姐,鳳姐回房,
早換了衣服,因房內無人,便將此話告訴了平兒。平兒也搖頭笑道:「據我看,此事未必妥。平常我們背著人說起話來,聽他那主意,未必是肯的。也只說著瞧罷了。」鳳姐兒道:「太太必來這屋裡商議。依了還可,若不依,白討個臊,當著你們,豈不臉上不好看。你說給他們炸鵪鶉,再有什麼配幾樣,預備吃飯。你且別處逛逛去,估量著去了再來。」平兒聽說,照樣傳給婆子們,便逍遙自在的往園子裡來。
平兒和鴛鴦是好姊妹,邢夫人前來,必順便邀請平兒當說客,故鳳姐預先安排平兒入大觀園,避見邢夫人。
鳳姐馬上與平兒商議,可見平兒是其智囊,鳳姐對她推心置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