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5日 星期日

喝酒吃菜

第四十一回的回目是「賈寶玉品茶攏翠庵,劉姥姥醉臥怡紅院」。攏翠庵是妙玉住處,寶玉在妙玉那邊品茶,是本回第一大重點。另一個重點是劉姥姥酒醉,誤入怡紅院。

話說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於是吃過門杯,因又逗趣笑道:「實告訴說罷,我的手腳子粗笨,又喝了酒,仔細失手打了這瓷杯。有木頭的杯取個子來,我便失了手,掉了地下也無礙。」眾人聽了,又笑起來。鳳姐兒聽如此說,便忙笑道:「果真要木頭的,我就取了來。可有一句話先說下:這木頭的可比不得瓷的,他都是一套,定要吃遍一套方使得。」劉姥姥聽了心下敁敠道:「我方纔不過是趣話取笑兒,誰知他果真竟有。我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哦,是了,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

「門杯」指酒席上各人面前的一杯酒,有別於行酒令時的罰酒。

劉姥姥要木頭做的杯,純粹說笑,豈知鳳姐真的拿得出來,而且不只一隻,是一整套。這既反映榮國府大觀園多奇珍異寶,亦見劉姥姥藉遊大觀園大開眼界。

「我時常在村莊鄉紳大家也赴過席,金杯銀杯倒都也見過,從來沒見有木頭杯之說」,此暗示眼界大開。

「想必是小孩子們使的木碗兒,不過誆我多喝兩碗。別管他,橫豎這酒蜜水兒似的,多喝點子也無妨」,脂批:

為登廁伏脈。

後文劉姥姥因喝多了,急著上廁所,賈府裡的丫鬟們帶她到東北角,給了手紙,便跑開了。劉姥姥上完廁所,迷了路,七轉八拐來到了怡紅院。

想畢,便說:「取來再商量。」鳳姐乃命豐兒:「到前面裡間屋,書架子上有十個竹根套杯取來。」豐兒聽了答應,才要去,鴛鴦笑道:「我知道你這十個杯還小。況且你才說是木頭的,這會子又拿了竹根子的來,倒不好看。不如把我們那裡的黃楊根整摳的十個大套杯拿來,灌他十下子。」鳳姐兒笑道:「更好了。」鴛鴦果命人取來。

鴛鴦永遠是鳳姐最佳的盟友 (鳳姐後來失勢,鴛鴦的下場可想而知)。鳳姐要拿「竹根套杯」出來,鴛鴦卻覺得賈母的用黃楊根製成的十個大套杯更好。

劉姥姥一看,又驚又喜:驚的是一連十個挨次大小分下來,那大的足似個小盆子,第十個極小的還有手裡的杯子兩個大;喜的是雕鏤奇絕,一色山水樹木人物,並有草字以及圖印。

這是從劉姥姥的視角細寫十個大套杯。

因忙說道:「拿了那小的來就是了,怎麼這樣多?」鳳姐兒笑道:「這個杯沒有喝一個的理。我們家因沒有這大量的,所以沒人敢使他。姥姥既要,好容易尋了出來,必定要挨次吃一遍才使得。」劉姥姥唬的忙道:「這個不敢。好姑奶奶,饒了我罷。」

正當劉姥姥要硬著頭皮喝酒,

賈母、薛姨媽、王夫人知道他是上了年紀的人,禁不起,忙笑道:「說是說,笑是笑,不可多吃了,只吃這頭一杯罷。」劉姥姥道:「阿彌陀佛!我還是小杯吃罷。把這大杯收著,我帶了家去慢慢的吃罷。」說的眾人又笑起來。鴛鴦無法,只得命人滿斟了一大杯,劉姥姥兩手捧著喝。賈母薛姨媽都道:「慢些,不要嗆了。」薛姨媽又命鳳姐兒布了菜。

鳳姐、鴛鴦是有意作弄劉姥姥的,但賈母、薛姨媽、王夫人倒是真誠相待。她們施予的恩情,終於種下劉姥姥他朝救巧姐的果實。

鳳姐笑道:「姥姥要吃什麼,說出名兒來,我搛 (用筷子夾) 了喂你。」劉姥姥道:「我知什麼名兒,樣樣都是好的。」賈母笑道:「你把茄鮺搛些喂他。」鳳姐兒聽說,依言搛些茄鮺送入劉姥姥口中,因笑道:「你們天天吃茄子,也嘗嘗我們的茄子弄的可口不可口。」劉姥姥笑道:「別哄我了,茄子跑出這個味兒來了,我們也不用種糧食,只種茄子了。」眾人笑道:「真是茄子,我們再不哄你。」劉姥姥詫異道:「真是茄子?我白吃了半日。姑奶奶再喂我些,這一口細嚼嚼。」鳳姐果又搛了些放入口內。劉姥姥細嚼了半日,笑道:「雖有一點茄子香,只是還不像是茄子。告訴我是個什麼法子弄的,我也弄著吃去。」鳳姐兒笑道:「這也不難。你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子,拿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劉姥姥聽了,搖頭吐舌說道:「我的佛祖!倒得十來隻雞來配他,怪道這個味兒!」

鯗的本意是剖開且晾乾的魚,或切成片的醃製食品。茄鯗原則上就是將茄子剖成片再加工的醃漬食品。

據鳳姐所講,這道菜的做法是:把才下來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淨肉,切成碎釘子,用雞油炸了,再用雞脯子肉並香菌、新筍、蘑菇、五香腐乾、各色乾果子,都切成釘子,拿雞湯煨乾,將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裡封嚴,要吃時拿出來,用炒的雞瓜一拌就是。極盡複雜繁瑣之能事,乃飲食的藝術、美學。

茄鯗這道菜反映榮國府生活的精緻與奢靡,畢竟在劉姥姥日常的庶民生活中,雞肉是逢年過節拿來加菜的高檔次食材,「用雞油炸了」「用雞脯子肉」「用雞湯煨乾」「用炒的雞瓜 (雞胸肉雞丁) 一拌」讓茄子入味,太過浪費。由此也見文化的承傳、保存需要金錢,身處困厄,三餐不計,朝不保夕,難以開拓出文化。

一面說笑,一面慢慢的吃完了酒,還只管細玩那杯。鳳姐笑道:「還是不足興,再吃一杯罷!」劉姥姥忙道:「了不得,那就醉死了。我因為愛這樣範,虧他怎麼作了。」鴛鴦笑道:「酒吃完了,到底這杯子是什麼木的?」劉姥姥笑道:「怨不得姑娘不認得,你們在這金門繡戶的,如何認得木頭!我們成日家和樹林子作街坊,困了枕著他睡,乏了靠著他坐,荒年間餓了還吃他,眼睛裡天天見他,耳朵裡天天聽他,口兒裡天天講他,所以好歹真假,我是認得的。讓我認一認。」一面說,一面細細端詳了半日,道:「你們這樣人家斷沒有那賤東西,那容易得的木頭,你們也不收著了。我掂著這杯體重,斷乎不是楊木,這一定是黃松做的。」眾人聽了,哄堂大笑起來。

黃楊和黃松兩種木頭,是曹雪芹故意借劉姥姥之口說出的隱喻。

黃楊木是賤木頭,黃松木則較貴重。在劉姥姥看來,榮國府富貴架勢,杯自然也是用黃松木製造。偏偏實情是,賈家就有賤木頭,有黃楊木造的杯。此已反映榮國府當時面臨內憂外患,富貴不可能永保,未雨綢繆有迫切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