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鵰俠侶》是一部「情書」,近日翻看,幾個場面實在把捉到愛情的精髓。
第七回「重陽遺刻」:
小龍女微笑道:「不,我心裡舒服得很。過兒,我快死啦,你跟我說,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歡我?」楊過道:「當然啦,這世上就只你是我的親人。」小龍女道:「要是另外有個女子,也像我這樣待你,你會不會也待她好。」楊過道:「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他此言一出,突覺小龍女握著他的手顫了幾顫,登時變得冰冷……
……小龍女道:「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楊過笑道:「咱們沒幾天就要死啦,我還去喜歡甚麽別的女子?難道我會去待李莫愁和她那個徒兒很好嗎?」
小龍女嫣然一笑,道:「我當真胡塗啦。不過我還是愛聽你親口發一個誓。」楊過道:「發甚麽誓?」小龍女道:「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
誠然,楊過此時為一少男,他對小龍女亦只有親人之情,並非男女愛情,故曰「誰待我好,我也待她好」。親人之情是可以替換的,是 replaceable。
可是,小龍女明顯對楊過有意思,生起男女情愛 (勿忘記,小龍女較楊過年紀為大),「你若要再去喜歡世上別的女子,那還是別喜歡我的好」、「我要你說,你今後心中就只有我一個兒,若是有了別個女子,就得給我殺死」,這都是要求楊過視她為唯一最愛,中間的關係是不能替代。將對方視為獨一無二,不能 replace,只有男女愛情會是如此。
第十四回「禮教大防」:
小龍女道:「他和我一輩子住在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快快活活,理會旁人作甚?」黃蓉問道:「甚麽誰也瞧不見的地方?」小龍女道:「那是一座好大的古墓,我向來就住在裡面的。」黃蓉一呆,道:「難道今後你們一輩子住在古墓之中,就永遠不出來了?」
小龍女很是開心,站起來在屋中走來走去,說道:「是啊,出來干麽?外邊的人都壞得很。」黃蓉道:「過兒從小在外邊東飄西盪,老是關在一座墳墓之中,難道不氣悶麽?」小龍女笑道:「有我陪著他,怎會氣悶?」黃蓉嘆道:「初時自是不會氣悶。但多過得幾年,他就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他倘若老是不能出來,就會煩惱了。」
小龍女本來極是歡悅,聽了這幾句話,一顆心登時沉了下來,道:「我問過兒去,我不跟你說了。」說著走出房去。
……只聽小龍女問道:「過兒,你這一輩子跟我在一起,會煩惱麽?會生厭麽?」楊過道:「你又問我干麽?你知道我只有喜歡不盡。咱兩個直到老了、頭髮都白了、牙齒跌落了,也仍是歡歡喜喜的廝守不離。」……
……小龍女心中卻在細細琢磨:「干麽過兒和我好,他就成了畜生、狗男女?」思來想去難以明白,半夜裡叫醒楊過,問道:「過兒,有一件事你須得真心答我。你和我住在古墓之中,多過得幾年,可會想到外邊的花花世界?」楊過一怔,半晌不答。小龍女又問:「你若是不能出來,可會煩惱?你雖愛我之心始終不變,在古墓中時日久了,可會氣悶?」
這幾句話楊過均覺好生難答,此刻想來,得與小龍女終身廝守,當真是快活勝過神仙,但在冷冰冰、黑沉沉的古墓之中,縱然住了十年、二十年仍不厭倦,住到三十年呢?四十年呢?順口說一句「決不氣悶」,原自容易,但他對小龍女一片至誠,從來沒半點虛假,沉吟片刻,道:「姑姑,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
小龍女嗯了一聲,不再言語,心想:「郭夫人的話倒非騙我。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我和他好,不知何以旁人要輕賤於他?想來我是個不祥之人了。我喜歡他、疼愛他,要了我的性命也行。可是這般反而害得他不快活,那他還是不娶我的好。那日晚上在終南山巔,他不肯答應要我做妻子,自必為此了。」反覆思量良久,只聽得楊過鼻息調勻,沉睡正酣,於是輕輕下地,走到炕邊,凝視著他俊美的臉龐,中心栗六,柔腸百轉,不禁掉下淚來。
次晨楊過醒轉,只覺肩頭濕了一片,微覺奇怪,見小龍女不在室中,坐起身來,卻見桌面上用金針刻著細細的八個字道:
「善自珍重,勿以為念。」
楊過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不知所措,但見桌面上淚痕瑩瑩,兀自未乾,自己肩頭所濕的一片自也是她淚水所沾了。他神智昏亂,推窗躍出,大叫:「姑姑,姑姑!」
這個時候,楊過已結識陸無雙,有了些經歷,認清對小龍女的感情。二人雙雙墮入愛河,固然甜蜜,也極浪漫。
但問題來了,楊過在外闖蕩慣了,他是屬於外邊的花花世界,偏偏小龍女要他一輩子在古墓與她廝守,若換轉是今天較為自我中心的女子,或許不成問題,但小龍女很天真,也很愛楊過,愛得體貼他想法,給他最適合的生活方式,所以當楊過坦白「要是咱們氣悶了、厭煩了,那便一同出來便是」,小龍女想到「將來他終究會氣悶,要出墓來,那時人人都瞧他不起,他做人有何樂趣」,便毅然離去,試想她離開自己最愛的人的一剎那,內心是何等的痛楚!
楊過也是「登時腦中一團混亂,呆在當地」、「神智昏亂」,此非失去心中最愛,決難有這樣猛烈的反應。
第二十六回「神鵰重劍」:
小龍女受了前後兩股大力的夾擊,初時乍見楊過,並未覺痛,這時只覺五臟六腑都要翻騰過來,伸手摟住他脖子,說道:「我……我……」身上痛得難熬,再也說不下去了。
楊過見了這般情狀,恨不得代受其苦,低聲道:「姑姑,我還是來遲了一步!」小龍女說道:「不,你來得正好,我只道今生今世,再也瞧不見你啦!」突然間全身發冷,隱然覺得靈魂便要離身而去,抱著楊過的雙手也慢慢軟垂,說道:「過兒,你抱住我!」楊過的左臂略略收緊,把她摟在胸前,百感交集,眼淚淚緩緩流下,滴在她臉上。
小龍女道:「你抱我,用……用兩隻……兩隻手!」一轉眼間,突見他右手袖子空空蕩蕩,情狀有異,驚呼:「你的右臂呢?」楊過苦笑,低聲道:「這時候別關心我,你快閉上了眼,一點兒也別用力,我給你運氣鎮傷。」
小龍女道:「不!你的右臂呢?怎麽沒了?怎麽沒了?」她雖命在垂危,仍是絲毫不顧念自己,定要問明白楊過怎會少了一條手臂。只因在她心中,這個少年實比自己重要百倍千倍,她一點也不顧念自己,但全心全意的關懷著他。
第二十七回「鬥智鬥力」:
小龍女偎倚在楊過懷中,迷迷糊糊間見金輪法王持輪而上,心想憑楊過一人之力,決計敵他不過,低聲道:「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楊過胸口一酸,低聲道:「姑姑你放心,過兒一人對付得了。」小龍女向左挪移,要盡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楊過又是感激,又是歡喜,大聲道:「姑姑,咱們倆今日一起力戰群魔,人生至此,更無餘憾。」玄鐵劍向前直指。
第二十八回「洞房花燭」:
楊過眼見她命在須臾,實是傷痛難禁,驀地想起:「那日她在這終南山上,曾問我願不願要她做妻子,那時我愕然不答,以致日後生出這許多災難困苦。眼前為時無多,務須讓她明白我的心意。」大聲說道:「甚麽師徒名分,甚麽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小龍女滿心歡悅,望著他臉,低聲道:「這是你的真心話麽?是不是為了讓我歡喜,故意說些好聽言語?」楊過道:「自然是真心。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麽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小龍女低低的道:「是啊,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
此時楊、龍已歷公孫谷主事件,楊過遭郭芙斷右臂,小龍女被尹志平姦污一事亦被揭發。儘管兩人至此都願回古墓,但身體殘障、喪失清白都不是容易接受。二人能夠衝破心理關口,接納對方最大的人生缺陷,重點在關懷與顧念。
小龍女性命垂危,仍在問楊過:「你的右臂呢?怎麽沒了?怎麽沒了?」絲毫不顧念自己。至楊過要一人對付金輪法王,她仍說:「過兒,你給我找一把劍,咱們……咱們……一起……一起使玉女素心劍法除他」,又向左挪移,要盡量遮在楊過身前,替他多擋些災難。凡此種種,都是關懷顧念,想保護愛人的表現。
愛情是雙向的,楊過對「姑姑」感激,因而有「我斷了手臂,你更加憐惜我;你遇到了甚麽災難,我也是更加憐惜你」的想法,進而就是「甚麽師徒名分,甚麽名節清白,咱們通通當是放屁!通通滾他媽的蛋!死也罷,活也罷,咱倆誰也沒命苦,誰也不會孤苦伶仃。從今而後,你不是我師父,不是我姑姑,是我妻子!」
楊、龍二人確實承受世間最大的悲劇,但也因為彼此相愛,雙方的人生都有了一絲光輝,誠如小龍女說:「世上除了你我兩人自己,原也沒旁人憐惜。」沒旁人憐惜,是悲,但他二人互相憐惜,則是喜。
第三十二回「情是何物」:
小龍女輕輕嘆了口氣,心想:「我性命已在旦夕之間,過兒對我情義深重,焉肯獨活?但事已至此,我又何必多說,徒然多起波瀾?」只道:「他脾氣有點古怪。」
黃蓉道:「過兒是個至性至情之人,想是他見公孫姑娘為此丹捨身,心中不忍,因此情願不服,以報答這位紅顏知己。妹妹,他這番念頭固然令人起敬,但人死不能復生,他如此堅執,反倒違逆公孫姑娘捨身求丹之意了。」小龍女點了點頭。
黃蓉又道:「過兒只聽你一人的話,你好好勸勸他罷。」小龍女凄然道:「他便肯聽我的話,這世上又那裡再有絕情丹?」
黃蓉說道:「絕情丹雖然沒有,他體內的情花之毒未必便不能解,所難者是他不肯服藥。」……
黃蓉又從懷裡取出一大把斷腸草來,交給了小龍女,說道:「我一路拔取,這許多總夠了。你要他先服少量,運氣護住臟腑,瞧功效如何,再行酌量增減。」小龍女收入懷中,向黃蓉盈盈拜倒,低聲道:「過兒他……他一生孤苦,行事任性。郭夫人你要好好照看他些。」黃蓉忙伸手扶起,笑道:「你照看著他,勝我百倍,待襄陽圍解之後,咱們同到桃花島上盤桓些時。」
她雖聰明,卻那裡想得到小龍女自知命不久長,這幾句話是全心全意的求她照顧楊過,只見楊過遠遠站在對面的山坳之中,凝望著小龍女。
……小龍女痴痴的望了一會,忽問:「你說人死之後,真要去陰世,真是有個閻羅王麼?」楊過道:「但願如此。陰世便有刀山油鍋諸般苦刑,也還是有陰世的好。否則,渺渺茫茫,咱倆可永不能相見聚會了。」小龍女道:「是啊,但願得真有個陰世才好。聽說黃泉路上有個孟婆,她讓你喝一碗湯,陽世種種你便盡都忘了。這碗湯啊,我可不喝。過兒,我要永遠永遠記著你的恩情。」她善於自制,雖然心中悲傷,語氣還平平淡淡。楊過卻實在忍耐不住了,轉過身去,拭了拭眼淚。小龍女嘆道:「幽冥之事,究屬渺茫,能夠不死,總是不死的好。過兒,你瞧這朵花兒多好看。」楊過順著她的手指,見路邊一朵深紅色的鮮花正自盛放,直有碗口來大,在風中微微顫動,似牡丹不是牡丹,似芍藥不是芍藥,說道:「這花當真少見,隆冬之際,尚開得這般燦爛。我給它取個名兒,便叫作龍女花罷。」說著過去摘下,插在小龍女的鬢邊。小龍女笑道:「多謝你啦。給了我一朵好花,給花取了個好名兒。」
兩人又行一陣,在一片草地上坐了下來。小龍女道:「你還記得那日拜我為師的情景麼?」楊過道:「怎不記得?」小龍女道:「你發過誓,說這一生永遠聽我的話,不管我說甚麼,你總是不會違拗,現下我做了你妻子,你說該當由我『出嫁從夫』呢,還是由你『不違師命』?」楊過笑道:「你說甚麼,我便做甚麼。師命不敢違,妻命更不敢違。」小龍女道:「嗯,你可要記得才好。」
……楊過俯身拾起花朵,只見花下有個紙包,忙打開紙包,裡面包著一束深紫色的小草,正是情花樹下的斷腸草。他心中怦怦亂跳,拿著那張包草的白紙翻來覆去細看,上面並無字跡,忽聽得隔崖陸無雙叫道:「楊大哥,你在那邊幹甚麼?」楊過一回頭,猛見崖壁上用劍尖刻著兩行字,一行大的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另一行較小的字寫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
楊過痴痴的望著那兩行字,一時間心慌意亂,實不明是何用意,心想:「她約我十六年後在此重會,那麼她到那裡去了呢?她身中劇毒,難以痊癒,十天半月都未必捱得到,怎能有十六年之約?她明明知道我已將絕情丹摔去,又怎能期我於十六年之後?」他越想心緒越亂,身子搖搖欲墜。
第三十三回「風陵夜話」:
宋五道:「他才不胡塗呢,我回到家裡,我老娘才跟我說,原來我判了死罪之後,我娘天天在街上痛哭,這天適逢神鵰俠經過,問起原因。神鵰俠再去一打聽,明白了其中道理,他老人家說他有事在身,這當兒沒空去跟這贓官算賬,他給了我娘二千兩銀子,將我買了出來。過了三個月,縣中沸沸揚揚的傳說,說縣官大發脾氣,氣得嘔血,原來有一晚被盜四千兩銀子。我知道定是神鵰俠所為,不敢在原籍居住了,便搬去江南臨安府。過了一年多,有人跟我說,海邊有一位斷了臂的相公,帶了一頭大怪鳥,獃獃的望著海潮,一連數天都是如此。我連忙趕去果然見到他老人家,這才能向他磕頭道謝呢。」
那少婦忽道:「你謝甚麼?他付出二千兩,收進四千兩,還淨賺二千兩銀子呢。這姓楊的豈肯做賠本之事?」那少女道:「姓楊的?神鵰俠姓楊麼?」那少婦說:「我不知道,我又沒說他姓楊。」少女道:「我明明聽你說的。」那少婦道「定是你聽錯了。」
那少女道:「好罷!我不跟你爭,那位神鵰俠就算賺了二千兩銀子,也必是用來救困濟貧,他是個慷慨瀟洒的大俠,難道還會自己貪圖財物?」眾人齊聲喝采,都道:「姑娘說得是!」
那少女問道:「宋大叔,神鵰俠望著大海干麼?他在等人嗎?」宋五搖頭道:「這個我可不知道了,這種事我們是不敢問的。」
那少女拿起兩根木柴投在火裡,望著火光由暗轉紅,輕輕的道:「那神鵰俠雖然急人之難,解人之困,說不定他自己卻有一件為難的心事呢?他為甚麼要獃獃的望著海潮?」
坐在西首角裡的一個中年婦人突然說道:「小婦人有個表妹,有緣見過神鵰俠,她也曾見神鵰俠呆望大海,神色古怪,因而親口問過他。神鵰俠說道:『我的結髮妻子在大海彼岸,不能相見。』」眾人不約而同的「哦」了一聲。
那文秀少女道:「原來他有妻子的,不知道為甚麼會在大海彼岸。他本領這樣高強,幹麼不渡海去找他啊?」那中年婦人道:「我表妹也這般問過他。他說道:『大海茫茫,不知到何方方能相見。』」那少女輕輕嘆道:「我料想這樣的人物,必是生具至性至情,果然不錯。」
第三十八回「生死茫茫」:
楊過於三月初二抵達絕情谷,比之十六年前小龍女的約期還早了五天。此時絕情谷中人煙絕跡,當日公孫止夫婦,眾綠衣子弟所建的廣廈華居早已毀敗不堪。楊過自於十六年前離絕情谷後,每隔數年,必來谷中居住數日,心中存了萬一之想,說不定南海神尼大發慈悲,突然提早許可小龍女北歸。雖每次均是徒然苦候,廢然而去,但每次一來,總是與約期近了幾年。
此刻再臨舊地,但見荊莽森森,空山寂寂,仍是毫無曾經有人到過的跡象,當下奔到斷腸崖前,走過石壁,撫著石壁上小龍女用劍尖划下的字跡,手指嵌入每個字的筆劃之中,一筆一划的將石縫中的青苔揩去,那兩行大字小字顯了出來。他輕輕的念道:「小龍女書囑夫君楊郎,珍重萬千,務求相聚。」一顆心不自禁的怦怦跳動。
這一日中,他便如此痴痴的望見著那兩行字發獃,當晚繩索雙樹而睡。次日在谷中到處閒遊,見昔年自己與程英、陸無雙鏟滅的情花花樹已不再重生,他戲稱之為「龍女花」的紅花卻開得雲霞燦爛,如火如錦,於是摘了一大束龍女花,堆在斷崖的那一行字前。
這般苦苦等候了五日,已到三月初七,他已兩日兩夜未曾交睫入睡,到了這日,更是不離斷腸崖半步,自晨至午,更自午至夕,每當風動樹梢,花落林中,心中便是一跳,躍起來四下裡搜尋觀望,卻那裡有小龍女的影蹤?
自從聽了黃藥師那幾句話後,他早知「大智島南海神尼」云云,乃是黃蓉捏造出來的鬼話,但崖上字跡確是小龍女所刻,卻半點不假,只盼她言而有信,終來相會。眼見太陽緩緩落山,楊過的心也是跟著太陽不斷的向下低沉。當太陽的一半被山頭遮沒時,他大叫一聲,急奔上峰。身在高處,只見太陽的圓臉重又完整,心中略略一寬,只要太陽不落山,三月初七這一日就算沒過完。
可是雖然登上了最高的山峰,太陽最終還是落入了地下。悄立山巔,四顧蒼茫,但覺寒氣侵體,暮色逼人而來,站了一個多時辰,竟是一動也不動。再過多時,半輪月亮慢慢移到中天,不但這一天已經過去,連這一夜也快過去了。
小龍女始終沒有來。
他便如一具石像般在山頂呆立了一夜,直到紅日東升,四下裡小鳥啾鳴,花香浮動,春意正濃,他心中卻如一片寒冰,似有一個聲音在耳際不住響動:「傻子!她早死了,在十六年之前早就死了。她自知中毒難愈,你決計不肯獨活,因此圖了自盡,卻騙你等她十六年。傻子,她待你如此情義深重,你怎麼到今日還不明白她的心意?」
他猶如行屍走肉般踉蹌下山,一日一夜不飲不食,但覺唇燥舌焦,於是走到小溪之旁,掬水而飲,一低頭,猛見水中倒影,兩鬢竟然白了一片。他此時三十六歲,年方壯盛,不該頭髮便白,更因內功精純,雖然一處艱苦顛沛,但向來頭上一根銀絲也無,突見兩鬢如霜,滿臉塵土,幾乎不識得自己面貌,伸手在額角鬢際拔下三根頭髮來,只見三根中倒有兩根是白的。
霎時之間,心中想起幾句詞來:「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這是蘇東坡悼亡之詞。楊過一生潛心武學,讀書不多,數處前在江南一家小酒店壁上偶爾見到題著這首詞,但覺情深意真,隨口念了幾遍,這時憶及,已不記得是誰所作。心想:「他是十年生死兩茫茫,我和龍兒已相隔一十六年了。他尚有個孤墳,知道愛妻埋骨之所,而我卻連妻子葬身何處也自不知。」接著又想到這詞的下半闋,那是作者一晚夢到亡妻的情境:「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對無言,惟有淚千行!料想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崗。」不由得心中大慟:「而我,而我,三日三夜不能合眼,竟連夢也做不到一個!」
猛地裡一躍而起,奔到斷腸崖前,瞧著小龍女所刻下的那幾行字,大聲叫道:「『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他一嘯之威,震獅倒虎,這幾句話發自肺腑,只震得山谷皆鳴,但聽得群山響應,東南西北,四周山峰都傳來:「怎地你不守信約?怎地你不守信約?不守信約……不守信約……」
他自來生性激烈,此時萬念俱灰,心想:「龍兒既已在十六年前便即逝世,我多活這十六年實在無謂之至。」望著斷腸崖前那個深谷,只見谷口煙霧繚繞,他每次來此,從沒見到過雲霧下的谷底,此時仍是如此。仰起頭來,縱聲長嘯,只吹得斷腸崖上數百朵憔悴了的龍女花飛舞亂轉,輕輕說道:「當年你突然失蹤,不知去向,我尋遍山前山後,找不到你,那時定是躍入了這萬丈深谷之中,這十六年中,難道你不怕寂寞嗎?」
淚眼模糊,眼前似乎幻出了小龍女白衣飄飄的影子,又隱隱似乎聽到小龍女在谷底叫道:「楊郎,楊郎,你別傷心,別傷心!」楊過雙足一登,身子飛起,躍入了深谷之中……
楊龍戀發展到第二十八回「洞房花燭」,可算是人間男女愛情的極至。但金庸並未在此停筆,而加上十六年之約。
十六年之約很重要,他令楊龍戀由形而下的人生界,上升到形而上的宇宙界,這種上升,不但呼應元好問「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而且與湯顯祖的「情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與死,死而不可復生者,皆非情之至也」一脈相承。
小龍女跳崖留字,是體貼顧念的極至,她不想楊過為她而死。十六年時間不短,亦見小龍女知夫君性情偏執。
成就情教、體現生死相許,反而在楊過身上。從年復年一人一鵰呆望大海,盼小龍女歸來,未敢遺忘,至知道南海神尼是假,奔到斷腸崖前,大聲呼嘯:「『十六年後,在此相會,夫妻情深,勿失信約!』小龍女啊小龍女!是你親手刻下的字,怎地你不守信約?」終至一躍而下,在楊過身上,體現著愛情不會因歲月而變淡,一旦失去愛侶,決不苟且獨活。愛情在這裡有穿越生死的向度,生者可以死。當然,意外地,小龍女十六年前跳下未有死去,天天在玉蜂身上繡「我在絕情谷底」,盼楊過前來相見,某意義上,也可說小龍女「念念不忘,必有迴響」,而在楊過看來,重遇以為已死的小龍女,自然是「死可以生」,箇中轉節則全因為彼此的一往情深。
楊龍重逢,有一段很緊要:
楊過嘆道:「你為甚麼想到一十六年?倘若你定的是八年之約,咱們豈不是能早見八年?」小龍女道:「我知你對我深情,短短八年時光,決計沖淡不了你那烈火一般的性子。唉,那想到雖隔一十六年,你還是跳了下來。」楊過笑道:「可知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假如我想念你的心淡了,只不過在斷腸崖前大哭一場,就此別去,那麼咱倆終生不能再見了。」小龍女道:「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兩人出死入生,經歷如此劇變後,終能相聚,這時坐在石上相偎相依,心中都是深深感謝蒼天眷顧。
「一個人還是深情的好」,此乃愛情的真諦,也是男女情愛能上通於天地、宇宙的關鍵。
至此,楊龍成就出人世間,乃至天地間最偉大的愛情,此絕非靖蓉可比,遑論他人。
郭襄愛楊過,第四十回「華山之巔」:
張君寶好生感激,欲待出言道謝,卻見郭襄眼中淚光瑩瑩,心下大是奇怪,不知她為甚麼傷心,道謝的言辭竟此便說不出口。
卻聽得楊過朗聲說道:「今番良晤,豪興不淺,他日江湖相逢,再當杯酒言歡。咱們就此別過。」說著袍袖一拂,攜著小龍女之手,與神鵰並肩下山。
其時明月在天,清風吹葉,樹巔烏鴉呀啊而鳴,郭襄再也忍耐不住,淚珠奪眶而出。
另外,尹志平對小龍女亦有愛情,第二十七回「鬥智鬥力」:
尹志平背遭輪砸,胸受劍刺,兩下都是致命的重傷,只是一時未死,為他同門師弟救在一旁,已是奄奄一息,氣若遊絲,迷迷糊糊中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問道:「尹志平呢?」這四字說得甚輕,但在他耳中卻宛似轟轟雷震一般。也不知他自何處生出一股力氣,霍地翻身站起,沖入劍林,叫道:「龍姑娘,我在這兒!」
小龍女向他凝望片刻,但見他道袍上鮮血淋漓,臉上全無血色,不由得萬念俱灰,顫聲道:「過兒,我的清白已為此人玷污,縱然傷愈,也不能和你長相廝守。但他……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她心中光風霽月,但覺事無不可對人言,雖在數百人之前,仍是將自己的悲苦照實說了出來。
尹志平聽得小龍女說道:「但他捨命救我,你也別再難為他。總之,是我命苦。」這幾句話傳入耳中,不由得心如刀剜,自忖一時慾令智昏,鑄成大錯,自己對小龍女敬若天人,卻害得她終身不幸,當真是百死難贖其咎,大聲叫道:「師父,四位師伯師叔,弟子罪孽深重,你們千萬不能難為了龍姑娘和楊過。」說著縱身躍起,撲向眾道士手中兀自向前挺出的八九柄長劍,數劍穿身而過,登時斃命。
郭襄終身不嫁尋找楊過,尹志平捨身救小龍女,都是很深的愛情。但與楊龍戀相比,其未免太一廂情願。又因為一廂情願,根本談不上關懷、顧念,更難達互相接納對方人生缺陷,生死與共。勉強言之,這是不健全的苦戀、單戀,苦戀、單戀和真正偉大的愛情比起來,是遜色一籌的,儘管同樣感動人心。
有謂楊龍重逢大可不必,金庸在《後記》有一番解說,很精彩:
楊過和小龍女一離一合,其事甚奇,似乎歸於天意和巧合,其實卻須歸因於兩人本身的性格。兩人若非鍾情如此之深,決不會一一躍入谷中;小龍女若非天性淡泊,決難在谷底長時獨居;楊過如不是生具至性,也定然不會十六年如一日,至死不悔。當然,倘若谷底並非水潭而係山石,則兩人躍下後粉身碎骨,終於還是同穴而葬。世事遇合變幻,窮通成敗,雖有關機緣氣運,自有幸與不幸之別,但歸根結底,總是由各人本來性格而定。
重逢與否,無關宏旨,要之,楊龍二人皆一往情深,生固可相見,死亦能同穴而葬,彼此廝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