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到唐代的學術思想,一般會提及佛家,特別是天台、華嚴和禪宗。然而,儒家作為伏流,亦不容忽視,特別是韓愈、柳宗元、劉禹錫、李翱的思想。
韓愈、柳宗元為好友,二人曾共同倡導古文運動,強調「文以載道」。柳宗元、劉禹錫是政治上的同伴,二人曾參與「永貞革新」,成為「八司馬」其中之二。李翱則是韓愈的弟子。
四人或直接或間接連成一線,透過了解他們的思想,既可知中唐儒學的具體內容,也會對宋代儒學及「永貞革新」有更深一層的看法。
中唐儒學概述
I. 韓愈
韓愈撰<師說>,開首: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
「古之學者必有師」,對師的重視,始於孔子,《論語.述而》:「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較少言師,荀子卻留下「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尊嚴而憚,可以為師;耆艾而信,可以為師;誦說而不陵不犯,可以為師;知微而論,可以為師」(《荀子.致士》)、「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荀子.禮論》)。
韓愈言「古之學者必有師」,分明承襲孔子、荀子而來。
「傳道」的「道」,韓愈另有一文<原道>,其中有「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道」指踐行仁義。
「受業」,韓愈<進學解>:「先生口不絕吟於六藝之文,手不停披於百家之編……沈浸醲郁,含英咀華。作為文章,其書滿家。上規姚姒。渾渾無涯。《周誥》《殷盤》,佶屈聱牙。《春秋》謹嚴,《左氏》浮誇。《易》奇而法,《詩》正而葩。下逮《莊》《騷》,太史所錄,子雲相如,同工異曲。先生之於文,可謂閎其中而肆其外矣。」「六藝」在漢代以後指六經,即《詩》、《書》、《禮》、《樂》、《易》、《春秋》。「百家」即諸子百家。加上《離騷》、《史記》、揚雄的著作等。將這些傳授弟子門人,叫做「受業」。
「解惑」,最具體的例子,莫過於<進學解>學生發現國子先生的為學與做人,跟幸福人生不一致,因而對國子先生所教有質疑。國子先生竭力辯解,嘗試說服學生堅信儒家的一套。
「人非生而知之者」,此見韓愈的儒學有別於宋明儒的心學,後者只相信內在固有的道德良知。
事實上,韓愈仍重視《莊子》、屈原《離騷》、司馬遷《史記》、揚雄,可見他不全盤否定文學,亦承認兩漢以來的儒學傳統,這跟宋儒截然不同,宋儒中唯朱夫子接得上。
<師說>另有以下兩條文字: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聞道」出自《論語.里仁》:「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與陸象山「若某則不識一個字,亦須還我堂堂地做個人」、王陽明「良知良能,愚夫愚婦與聖人同。但惟聖人能致其良知,而愚夫愚婦不能致,此聖愚之所由分也」也有根本分歧。進德修業,為學與做人兩頭並進,這才是儒學,至少韓愈是如此想。
<原道>:
老子之小仁義,非毀之也,其見者小也。坐井而觀天,曰「天小」者,非天小也。彼以煦煦為仁,孑孑為義,其小之也則宜。其所謂道,道其所道,非吾所謂道也……老子之所謂道德云者,去仁與義言之也,一人之私言也。
周道衰,孔子沒,火於秦,黃老於漢,佛於晉、魏、梁、隋之間。其言道德仁義者,不入於楊,則入於墨。不入於老,則入於佛。入於彼,必出於此。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附之,出者汙之。噫!後之人其欲聞仁義道德之說,孰從而聽之?
這是旗幟鮮明的辟佛老。.
辟佛老在唐代不是新鮮事,早有傅奕,曾言「人之大倫,莫如君父。佛以世嫡而叛其父,以匹夫而抗天子」,斥佛教為「無父之教」(後世以為辟佛老始於韓愈,誤矣)。
又中唐儒者非人人皆反對佛教,後文講到的劉禹錫,便用博學把佛教收納其中,故其會閱讀《金剛經》。
至於柳宗元,在<送僧浩初序>有「儒者韓退之與予善,嘗病予嗜浮屠言,訾予與浮屠遊……浮屠誠有不可斥者,往往與《易》、《論語》合,誠樂之,其於性情奭然,不與孔子異道。退之好儒,未能過楊子,楊子之書,於莊、墨、申、韓皆有取焉。浮屠者,反不及莊、墨、申、韓之怪僻險賊耶?」可見其也欣賞佛家義理,反而莊子、揚雄之流,他不太喜歡。
曰:「斯道也,何道也?」曰:「斯吾所謂道也,非向所謂老與佛之道也。」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禹以是傳之湯,湯以是傳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傳之孔子,孔子傳之孟軻。軻之死,不得其傳焉。荀與揚也,擇焉而不精,語焉而不詳。由周公而上,上而為君,故其事行;由周公而下,下而為臣,故其說長。
此乃儒家道統的首次提出。
堯、舜、禹、湯、文王、武王、周公、孔子、孟子,這是韓愈所建構的道統系譜。荀子、揚雄擇焉不精,語焉不詳,所以是歧出。
韓愈的道統說,對後世影響極大,在此之前,幾乎無人認荀子、揚雄為歧出。同期柳宗元多採荀學而對孟學有微言 (見後文),揚雄則劉禹錫有「西蜀子雲亭」,評價正面。自韓愈出,下迄兩宋,始以孔孟並稱,並將整個漢儒傳統斬去。
不過,話分兩頭,韓愈雖提高了孟子的地位,他的學問路數仍是「荀子 – 漢儒」一脈,<原道>:
古之時,人之害多矣。有聖人者立,然後教之以相生養之道。為之君,為之師,驅其蟲蛇禽獸,而處之中土。寒,然後為之衣。饑,然後為之食。木處而顛,土處而病也,然後為之宮室。為之工,以贍其器用。為之賈,以通其有無。為之醫藥,以濟其夭死。為之葬埋祭祀,以長其恩愛。為之禮,以次其先後。為之樂,以宣其湮鬱。為之政,以率其怠倦。為之刑,以鋤其強梗。相欺也,為之符璽,斗斛權衡以信之。相奪也,為之城郭甲兵以守之。害至而為之備,患生而為之防。今其言曰:「聖人不死,大盜不止;剖斗折衡,而民不爭。」嗚呼!其亦不思而已矣!如古之無聖人,人之類滅久矣。何也?無羽毛鱗介以居寒熱也,無爪牙以爭食也。
是故君者,出令者也。臣者,行君之令而致之民者也。民者,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者也。君不出令,則失其所以為君。臣不行君之令而致之民,則失其所以為臣。民不出粟米麻絲,作器皿,通貨財,以事其上,則誅。今其法曰:「必棄而君臣,去而父子,禁而相生養之道,以求其所謂清靜寂滅者。」嗚呼!其亦幸而出於三代之後,不見黜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其亦不幸而不出於三代之前,不見正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也。
《荀子.性惡》:「聖人積思慮,習偽故,以生禮義而起法度,然則禮義法度者,是生於聖人之偽,非故生於人之性也。」另《荀子.解蔽》:「心者,形之君也,而神明之主也;出令而無所受令」,韓愈的看法乃至用字,何曾有異於荀子?
II. 柳宗元
柳宗元<封建論>:
彼其初與萬物皆生,草木榛榛,鹿豕狉狉,人不能搏噬,而且無毛羽,莫克自奉自衛。荀卿有言:必將假物以為用者也。夫假物者必爭,爭而不已,必就其能斷曲直者而聽命焉。其智而明者,所伏必眾;告之以直而不改,必痛之而後畏;由是君長刑政生焉。故近者聚而為群。群之分,其爭必大,大而後有兵有德。又有大者,眾群之長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屬,於是有諸侯之列。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諸侯之列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封,於是有方伯、連帥之類。則其爭又有大者焉。德又大者,方伯、連帥之類又就而聽命焉,以安其人,然後天下會於一。是故有里胥而後有縣大夫,有縣大夫而後有諸侯,有諸侯而後有方伯、連帥,有方伯、連帥而後有天子。自天子至於里胥,其德在人者,死必求其嗣而奉之。故封建非聖人意也,勢也。
此完全接受荀子的政治起源論。
<天爵論>:
柳子曰: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夫天之貴斯人也,則付剛健、純粹於其躬,倬為至靈,大者聖神,其次賢能,所謂貴也。剛健之氣,鍾於人也為誌,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誌者其一端耳。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於獨見,淵淵於默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離為天之用,恒久為天之道,舉斯二者,人倫之要盡是焉。故善言天爵者,不必在道德忠信,明與誌而已矣。
天爵、人爵之分,出自《孟子.告子上》:「有天爵者,有人爵者。仁義忠信,樂善不倦,此天爵也;公卿大夫,此人爵也。古之人,修其天爵,而人爵從之。今之人,修其天爵,以要人爵。既得人爵,而棄其天爵,則惑之甚者也,終亦必亡而已矣。」
柳宗元認為「仁義忠信,先儒名以為天爵,未之盡也」,等於不認同孟子所講,代之以什麼呢?「誌」與「明」。
「誌」是什麼?「剛健之氣,鍾於人也為誌,得之者,運行而可大,悠久而不息,拳拳於得善,孜孜於嗜學,則誌者其一端耳」,「誌」相當於堅毅的意志,乃「剛健之氣」在人身上的體現。
「明」又是什麼?「純粹之氣,注於人也為明,得之者,爽達而先覺,鑒照而無隱,盹盹於獨見,淵淵於默識,則明者又其一端耳」,「明」相當於荀子「虛一而靜」的「大清明心」,為一形而下的認知心靈。
以認知能力和自然氣質上的堅韌為天爵,這不是孟子學,而近於荀子、漢儒。
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誌,所以備四美而富道德也。故人有好學不倦,而迷其道撓其誌者,明之不至耳;有照物無遺,而蕩其性脫其守者,誌之不至耳。明以鑒之,誌以取之,役用其道德之本,舒布其五常之質,充之而彌六合,播之而奮百代,聖賢之事也。
「道德之於人,猶陰陽之於天也,仁義忠信,猶春秋冬夏也。舉明離之用,運恒久之道,所以成四時而行陰陽也」,這完全是宇宙論中心,同於漢儒。
有趣的是,朱子<仁說>有「蓋天地之心,其德有四,曰元、亨、利、貞,而元無不統。其運行焉,則為春、夏、秋、冬之序,而春生之氣無所不通。故人之為心,其德亦有四,曰仁、義、禮、智,而仁無不包。其發用焉,則為愛恭宜別之情,而惻隱之心無所不貫。」跟柳宗元的思路相近,可見朱子承襲自漢唐儒,受漢唐儒影響。
據柳宗元的看法,人之所以為惡,或忘記初衷走錯了路 (「人有好學不倦,而迷其道撓其誌者」),或知道該做什麼而不能實踐 (「有照物無遺,蕩其性脫其守者」),前者是認知不透徹使然 (「明之不至」),後者是意志不堅定的問題 (「誌之不至」)。轉寰的關鍵在「宣無隱之明,著不息之誌」,擴充認知之明,彰著持續不斷的意志,朱子後來講格物窮理,講讀書變化氣質,都和柳宗元契合,可視為柳氏主張的延續。
然則聖賢之異愚也,職此而已。使仲尼之誌之明,可得而奪,則庸夫矣;授之於庸夫,則仲尼矣。若乃明之遠邇,誌之恒久,庸非天爵之有級哉?故聖人曰 「敏以求之」,明之謂也;「為之不厭」,誌之謂也。道德與五常,存乎人者也;克明而有恒,受於天者也。嗚呼!後之學者,盡力於斯所及焉。
或曰:「子所謂天付之者,若開府庫焉,量而與之耶?」曰:否。其各合乎氣者也。莊周言天曰自然,吾取之。
孔孟並稱,自宋儒始,在此之前,跳過孟子,直追孔子,是常態,甚至荀子的地位都比孟子高。
另外,對莊子,唐代儒者普遍接受,韓愈、柳宗元皆然。
<守道論>:
或問曰:「守道不如守官,何如?」對曰:「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官也者,道之器也,離之非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是固非聖人之言,乃傳之者誤也。
夫皮冠者,是虞人之物也。物者,道之準也。守其物,由其準,而後其道存焉。苟舍之,是失道也。凡聖人之所以為經紀,為名物,無非道者。命之曰官,官是以行吾道云爾。是故立之君臣、官府、衣裳、輿馬、章綬之數,會朝、表著、周旋、行列之等,是道之所存也。則又示之典命、書制、符璽、奏復之文,參伍、殷輔、陪台之役,是道之所由也。則又勸之以爵祿、慶賞之美,懲之以黜遠、鞭撲、梏拲、斬殺之慘,是道之所行也。故自天子至於庶民,咸守其經分,而無有失道者,和之至也。失其物,去其準,道從而喪矣。易其小者,而大者亦從而喪矣。古者居其位,思死其官,可易而失之哉?《禮記》曰:「道合則服從,不可則去。」孟子曰:「有官奪者,不得其職則去。」然則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是故在上不為抗,在下不為損,矢人者不為不仁,函人者不為仁,率其職,司其局,交相致以全其工也。易位而處,各安其分,而道達於天下也。
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也。是非聖人之言,傳之者誤也,果矣。
全篇重點在「官也者,道之器也」、「未有守官而失道,守道而失官之事者」、「失其道而居其官者,古之人不與也」、「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
出仕為官旨在實現道,道指仁義之道。官職是盛載道之器具。不做官,實現道的方式還有很多,但不守道,做官即全無意義,如同喪失根本,古人從來不會如此。
《大學》講「物有本末」,柳宗元顯然以仁義為本,出仕做官為末。可是,他又不完全反對做官,只不贊成寡頭地做官不守道。道德、事功並重而給予道德優先性,竊以為是中唐儒者一大特色,故劉禹錫亦言「南陽諸葛廬」。
「凡聖人之所以為經紀,為名物,無非道者……失其物,去其準,道從而喪矣」,言道不言理,且道不能自存,這些都是先秦古義,而跟宋儒 (特別是朱子) 言理有距離。`
III. 劉禹錫
<陋室銘>: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
無絲竹之亂耳,無案牘之勞形。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
孔子云:「何陋之有?」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鴻儒」二字,是以博學來界定。王充《論衡.本性》:「自孟子以下至劉子政,鴻儒博生,聞見多矣。」用「聞見多」界定「鴻儒」,這跟宋明兩朝以「為己之學」(學以成就一己之德性) 界定「儒」有根本分別。
劉禹錫眼中的儒者既要有德,亦要博學。後世唯朱夫子近之。不過,朱夫子尚且辟佛老 (始於韓愈),劉禹錫則不然。
「可以調素琴,閱金經」,「素琴」是與陶淵明相關的典故,《宋書.陶潛傳》:「潛不解音聲,而畜素琴一張,無弦,每有酒適,輒撫弄以寄其意。」此處代指道家思想。「金經」即《金剛經》,大乘佛教空宗般若學重要經典之一。劉禹錫理想的儒者,是會通覽佛家及道家思想,不存門戶之見、宗派意識,這一點非常重要。
劉禹錫將自己的居所與「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相媲美。「南陽諸葛廬」指南陽諸葛亮的草廬。「西蜀子雲亭」指西漢儒者蜀郡成都揚雄的茅亭。宋明儒向來不喜言諸葛亮、揚雄,前者偏近事功,後者學問駁雜不純。中唐儒者卻無此一看法,他們重事功,也講究泛觀博覽。
最後「孔子云:『何陋之有?』」,是劉禹鍚歸宗儒家孔子的表示。
IV. 李翱
<復性書上>:
人之所以為聖人者性也,人之所以惑其性者情也。喜怒哀懼愛惡欲,七者皆情之所為也。情既昏,性斯匿矣。非性之過也,七者循環而交來,故性不能充也。水之渾也,其流不清,火之煙也,其光不明,非水火清明之過,沙不渾,流斯清矣,煙不鬱,光斯明矣。情不作,性斯充矣,性與情不相無也。
無性則情無所生矣。是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性者天之命也,聖人得之而不惑者也;情者性之動也,百姓溺之而不能知其本者也。
情之所昏,交相攻伐,未始有窮,故雖終身而不自睹其性焉……情之動靜弗息,則不能復其性而燭天地,為不極之明。
故聖人者,人之先覺者也。覺則明,否則惑,惑則昏,明與昏謂之不同。明與昏性本無有,則同與不同二皆離矣。夫明者所以對昏,昏既滅,則明亦不立矣。是故誠者,聖人性之也,寂然不動,廣大清明,照乎天地,感而遂通天下之故,行止語默,無不處於極也。復其性者賢人,循之而不已者也,不已則能歸其源矣。《易》曰:「夫聖人者,與天地合其德,日月合其明,四時合其序,鬼神合其吉凶,先天而天不違,後天而奉天時。天且勿違,而況於人乎?況於鬼神乎?」此非自外得者也,能盡其性而已矣。子思曰:「惟天下至誠為能盡其性。能盡其性,則能盡人之性。能盡人之性,則能盡物之性。能盡物之性,則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可以贊天地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其次致曲,曲能有誠,誠則形,形則著,著則明,明則動,動則變,變則化,唯天下至誠為能化。」聖人知人之性皆善,可以循之不息而至於聖也,故制禮以節之,作樂以和之。安於和樂,樂之本也;動而中禮,禮之本也。故在車則聞鸞和之聲,行步則聞佩玉之音,無故不廢琴瑟,視聽言行,循禮法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道者至誠而不息者也,至誠而不息則虛,虛而不息則明,明而不息則照天地而無遺,非他也,此盡性命之道也。哀哉!人皆可以及乎此,莫之止而不為也,不亦惑耶?
子思仲尼之孫,得其祖之道,述《中庸》四十七篇,以傳於孟軻。軻曰「我四十不動心」,軻之門人達者公孫丑、萬章之徒,蓋傳之矣。遭秦滅書,《中庸》之不焚者,一篇存焉。於是此道廢缺,其教授者,惟節文、章句、威儀、擊劍之術相師焉,性命之源,則吾弗能知其所傳矣。
性命之書雖存,學者莫能明,是故皆入於莊、列、老、釋。不知者謂夫子之徒不足以窮性命之道,信之者皆是也。有問於我,我以吾之所知而傳焉,遂書於書,以開誠明之源,而缺絕廢棄不揚之道,幾可以傳於時,命曰《復性書》,以理其心,以傳乎其人。於戲!夫子復生,不廢吾言矣。
從第一條,可知李翱主張「性善情惡」。「喜怒哀懼愛惡欲」屬情,性是人成聖的依據。
由第二條,可知性、情不即不離,所謂「無性則情無所生」。又性是天之所降命。
第三條解釋惡源於情令人昏聵、惑亂,因而不「自睹其性」。要為善,必須復性。
復性如何可能?第四條指在人心之覺。人心能覺,便能明,便不會為情所昏,進而能盡人之性,盡物之性,參贊天地之化育。人心能覺與否,則賴於學,所謂「視聽言行,循禮法而動,所以教人忘嗜欲而歸性命之道也」。換言之,李翱之心仍為認知心,覺為認知意義的知覺 (perception),盡性也是認知地盡。
第五條繼承其師韓愈,大談道統,孔子傳子思,子思述《中庸》以傳孟子,孟子再傳門人公孫丑、萬章等。秦火以後,道統失傳。
第六條反映李翱不屑莊、列、老、釋。
<復性書中>:
或問曰:「人之昏也久矣,將復其性者,必有漸也,敢問其方。」
曰:「弗慮弗思,情則不生,情既不生,乃為正思。正思者,無慮無思也。《易》曰:『天下何思何慮。』又曰:『閑邪存其誠。』《詩》曰:『思無邪。』」
曰:「已矣乎?」
曰:「未也,此齋戒其心者也,猶未離於靜焉。有靜必有動,有動必有靜,動靜不息,是乃情也。《易》曰:『吉凶悔吝,生於動者也。』焉能復其性耶?」
曰:「如之何?」
曰:「方靜之時,知心無思者,是齋戒也。知本無有思,動靜皆離,寂然不動者,是至誠也。《中庸》曰:『誠則明矣。』《易》曰:『天下之動,貞夫一者也。』」
由於情是萬惡根源,要杜絕惡,就不能生起情:
靜 – 弗慮弗思,成就無思無慮 (即正思);
動 – 知人本來無有思念,因而寂然不動,用至誠的態度應事接物。
問曰:「不慮不思之時,物格於外,情應於內,如之何而可止也?以情止情,其可乎。」
曰:「情者性之邪也,知其為邪,邪本無有。心寂然不動,邪思自息。惟性明照,邪何所生?如以情止情,是乃大情也,情互相止,其有已乎?《易》曰:『顏氏之子,其殆庶幾乎?有不善未嚐不知,知之未嚐復行也。』《易》曰:『不遠復,無祇悔,元吉。』」
此李翱反對「以情止情」,覺得「情互相止」,將令惡沒結束的一日。
問曰:「本無有思,動靜皆離。然則聲之來也,其不聞乎?物之形也,其不見乎?」
曰:「不睹不聞,是非人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者,斯可矣。無不知也,無弗為也。其心寂然,光照天地,是誠之明也。《大學》曰:『致知在格物。』《易》曰:「『易無思也,無為也,寂然不動,感而遂通天下之故。非天下之至神,其孰能與於此?』」
弗慮弗思不等於不睹不聞,而是維持視聽正常而不對所視所聽的對象著跡、有所執著。這一方面,類近於天台宗的「不斷斷」。
問曰:「凡人之性,猶聖人之性歟?」
曰:「桀紂之性,猶堯舜之性也。其所以不睹其性者,嗜欲好惡之所昏也,非性之罪也。」
夏桀、商紂乃暴君,其雖為惡,卻無礙於他們本性之善良,就天所賦予他們之性而言,「猶堯舜之性也」,他們終為暴君,是因為「不睹其性」,為「嗜欲好惡」所昏。換言之,李翱承認所有人天性本善。
曰:「為不善者非性耶?」
曰:「非也,乃情所為也。情有善有不善,而性無不善焉。孟子曰:『人無有不善,水無有不下。夫水,搏而躍之,可使過顙,激而行之,可使在山。是豈水之性哉,其所以導引之者然也。人之性皆善,其不善亦猶是也。』」
問曰:「堯舜豈不有情耶?」
曰:「聖人至誠而已矣。堯舜之舉十六相,非喜也。流共工,放兜,殛鯀,竄三苗,非怒也。中於節而已矣。其所以皆中節者,設教於天下故也。《易》曰:『知變化之道者,其知神之所為乎?』《中庸》曰:『喜怒哀樂之未發謂之中,發而皆中節謂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易》曰:『唯深也,故能通天下之誌;唯幾也,故能成天下之務;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聖人之謂也。」
性善情惡,也不是說情絕對地惡,而是相對性而言,情容易發而不中節,失去平衡。若情發而中節,恰到好處,情便不是邪、妄,也不會令人昏而不見性。
問曰:「人之性猶聖人之性,嗜欲愛憎之心,何因而生也?」
曰:「情者妄也,邪也。邪與妄則無所因矣。妄情滅息,本性清明,周流六虛,所以謂之能復其性也。《易》曰:『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論語》曰:『朝聞道,夕死可矣。』能正性命故也。」
問曰:「情之所昏,性即滅矣,何以謂之猶聖人之性也?」
曰:「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沈。清明之性,鑒於天地,非自外來也。故其渾也,性本勿失,及其復也,性亦不生。人之性,亦猶水之性也。」
《大乘起信論》言一切染污法皆是清淨心夾雜無明而生起,斷去無明,清淨心恢復,即可開清淨法,即是佛法,繼而進入佛境界。把清淨心看成染污法的憑依因,而非直接生因,以保住心的清淨。此一套思路顯然被李翱吸收,以保住性善之餘,又解釋到惡的由來。
問曰:「人之性本皆善,而邪情昏焉,敢問聖人之性,將復為嗜欲所渾乎?」
曰:「不復渾矣。情本邪也,妄也,邪妄無因,人不能復。聖人既復其性矣,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伊尹曰:『天之道,以先知覺後知,先覺覺後覺者也。予天民之先覺者也,予將以此道覺此民也,非予覺之而誰也?』如將復為嗜欲所渾,是尚不自覺者也,而況能覺後人乎?」
值得留意是「知情之為邪,邪既為明所覺矣,覺則無邪,邪何由生也」,哪個去「知」?「明」去知、去覺。「明」便是認知心靈、荀子的大清明心。李翱對認知心及學習是充滿信心的。
[小總結]
簡單歸納一下,中唐儒學的具體內容,共有十三個要點:
ii. 為學與做人兩頭並進,既進德,又修業 (韓愈、劉禹鍚);
iii. 講究知識累積,追求淵博,六經、諸子百家以外,兼讀《莊子》(韓愈、柳宗元、劉禹鍚)、屈原《離騷》、司馬遷《史記》、揚雄著作 (韓愈、劉禹鍚)、佛典 (柳宗元、劉禹錫) 等;
iv. 旗幟鮮明辟佛老 (韓愈、李翱);
v. 以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孟為道統,判荀子、漢儒為歧出 (韓愈、李翱);
vi. 多援引孔子、荀子學說,卻看不起荀子 (韓愈)。
vii. 少引孟子,對孟子有微言,卻保住孟子地位,維持對孟子的尊敬 (柳宗元);
viii. 有宇宙論中心及唯氣論的傾向 (柳宗元);
ix. 道德、事功並重而給予道德優先性 (柳宗元、劉禹錫);
x. 道不能自存而必須依於名物、禮制儀節等 (柳宗元);
xi. 性、情相即,性善情惡,情指喜怒哀懼愛惡欲,可發而不中節,為邪、妄,蒙蔽善良本性 (李翱);
xii. 反對「以情止情」,主張維持視聽正常而不對所視所聽的對象著跡、有所執著,弗慮弗思 (李翱)
xiii. 重視形而下的、氣質的認知心靈 (「明」),以及後天學習。
宋儒之中,只有朱子最能繼承這十三點,他不是另建理論以取代之,而是增加概念以補強之,錢穆判斷朱子集中古儒學之大成,是準確的。
朱子沿襲中唐儒學而有所創新
「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是朱子工夫論總綱。「涵養須用敬」偏重成德,「進學則在致知」則不限於成德,也拖帶出對知識累積的重視。《朱子語類》<理氣下>有不少近似科學的觀察,錢穆亦言「朱子則兼跨儒林與道學」,為學與做人並重,嚮往「鴻儒」的境界,正是中唐儒學本色之一。
《語類》<論文上>:
《楚辭》不甚怨君。今被諸家解得都成怨君,不成模樣。九歌是托神以為君,言人間隔,不可企及,如己不得親近於君之意。以此觀之,他便不是怨君。至山鬼篇,不可以君為山鬼,又倒說山鬼欲親人而不可得之意。今人解文字不看大意,只逐句解,意卻不貫。
此見朱子對屈原的作品有研究。
<歷代一>:
司馬遷才高,識亦高,但粗率。
太史公書疏爽,班固書密塞。
《史記》亦疑當時不曾得刪改脫卧。<高祖紀>記迎太公處,稱「高祖」。此樣處甚多。高祖未崩,安得「高祖」之號?《漢書》盡改之矣。《左傳》只有一處云:「陳桓公有寵於王。」
朱子不只讀過司馬遷《史記》,而且有所疑,讀得極精細。
<戰國漢唐諸子>:
問揚雄。曰:「雄之學似出於老子。如《太玄》曰:『潛心於淵,美厥靈根。』測曰:『「潛心於淵」,神不昧也。』乃老氏說話。」
揚子雲不足道。
揚子雲韓退之二人也難說優劣。但子雲所見處,多得之老氏,在漢末年難得人似它。亦如荀子言語亦多病,但就彼時亦難得一人如此。子雲所見多老氏者。往往蜀人有嚴君平源流。且如《太玄》就三數起,便不是。《易》中只有陰陽奇耦,便有四象:如春為少陽,夏為老陽,秋為少陰,冬為老陰。揚子雲見一二四都被聖人說了,卻杜撰,就三上起數。
和柳宗元一樣,朱子不太喜歡揚雄,但是他有讀過《太玄》等著作。
<老莊>:
莊周曾做秀才,書都讀來,所以他說話都說得也是。但不合沒拘檢,便凡百了。
莊子比邵子見較高,氣較豪。他是事事識得,又卻蹴踏了,以為不足為。邵子卻有規矩。
老子猶要做事在。莊子都不要做了,又卻說道他會做,只是不肯做。
莊子說話漂亮,但不做事 / 做事沒規矩,朱子也讀過《莊子》。
至於朱子歸宗儒家前,曾出入佛老,其能高中,亦憑賣弄佛家思想,他不可能沒看過佛典。
辟佛老方面,見《語類》<釋氏>以下一條:
問:「佛老與楊墨之學如何?」曰:「楊墨之說猶未足以動人。墨氏謂『愛無差等』,欲人人皆如至親,此自難從,故人亦未必信也。楊氏一向為我,超然遠舉,視營營於利祿者皆不足道,此其為說雖甚高,然人亦難學他,未必盡從。楊朱即老子弟子。人言孟子不闢老氏,不知但闢楊墨,則老莊在其中矣。佛氏之學亦出於楊氏。其初如不愛身以濟眾生之說,雖近於墨氏,然此說最淺近,未是他深處。後來是達磨過來,初見梁武,武帝不曉其說,只從事於因果,遂去面壁九年。只說人心至善,即此便是,不用辛苦修行;又有人取莊老之說從而附益之,所以其說愈精妙,然只是不是耳。又有所謂『頑空』、『真空』之說。頑空者如死灰槁木,真空則能攝眾有而應變,然亦只是空耳。今不消窮究他,伊川所謂『只消就跡上斷便了。他既逃其父母,雖說得如何道理,也使不得。』如此,卻自足以斷之矣。」
立道統,見<大學章句序>:
大學之書,古之大學所以教人之法也。蓋自天降生民,則既莫不與之以仁義禮智之性矣。然其氣質之稟或不能齊,是以不能皆有以知其性之所有而全之也。一有聰明睿智能盡其性者出於其閒,則天必命之以為億兆之君師,使之治而教之,以復其性。此伏羲、神農、黃帝、堯、舜,所以繼天立極,而司徒之職、典樂之官所由設也。
三代之隆,其法寖備,然後王宮、國都以及閭巷,莫不有學。人生八歲,則自王公以下,至於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學,而教之以灑掃、應對、進退之節,禮樂、射御、書數之文;及其十有五年,則自天子之元子、眾子,以至公、卿、大夫、元士之適子,與凡民之俊秀,皆入大學,而教之以窮理、正心、修己、治人之道。此又學校之教、大小之節所以分也。
……及周之衰,賢聖之君不作,學校之政不修,教化陵夷,風俗頹敗,時則有若孔子之聖,而不得君師之位以行其政教,於是獨取先王之法,誦而傳之以詔後世。若曲禮、少儀、內則、弟子職諸篇,固小學之支流餘裔,而此篇者,則因小學之成功,以著大學之明法,外有以極其規模之大,而內有以盡其節目之詳者也。三千之徒,蓋莫不聞其說,而曾氏之傳獨得其宗,於是作為傳義,以發其意。及孟子沒而其傳泯焉,則其書雖存,而知者鮮矣!
自是以來,俗儒記誦詞章之習,其功倍於小學而無用;異端虛無寂滅之教,其高過於大學而無實。其他權謀術數,一切以就功名之說,與夫百家眾技之流,所以惑世誣民、充塞仁義者,又紛然雜出乎其閒。使其君子不幸而不得聞大道之要,其小人不幸而不得蒙至治之澤,晦盲否塞,反覆沈痼,以及五季之衰,而壞亂極矣!
天運循環,無往不復。宋德隆盛,治教休明。於是河南程氏兩夫子出,而有以接乎孟氏之傳。實始尊信此篇而表章之,既又為之次其簡編,發其歸趣,然後古者大學教人之法、聖經賢傳之指,粲然復明於世。雖以熹之不敏,亦幸私淑而與有聞焉。顧其為書猶頗放失,是以忘其固陋,采而輯之,閒亦竊附己意,補其闕略,以俟後之君子。極知僭踰,無所逃罪,然於國家化民成俗之意、學者修己治人之方,則未必無小補云。
朱子認孟子以後,儒家的道統失傳,直至二程出,方重新接續,這是韓愈道統說的進一步發揮。
哲學義理上,朱子把心視為「氣之靈」、「氣之精爽」,屬形而下。心具理必須經過讀書,則心為認知心,盡性為認知地盡。又宇宙生成論,朱子基本上接受氣化的觀點。
惟老莊也講氣化,氣散無形復近似釋氏之空,朱子既要辟佛老,遂在氣之上安插一形而上的、超越的理,以理馭 (規範) 氣。理氣論的提出,較中唐儒者更進一步,但沒有韓愈辟佛老,亦難以成就。
李翱「性善情惡」驟聽言之成理,但性既全善,由性而生的情怎會發而不中節?朱子看出了箇中的理論困難,運用其新創建之理氣論,分出「義理之性」和「氣質之性」(性在氣質中)。
義理之性,顧名思義,性即理,是全善的,呼應孟子「性善」的信念。氣質之性,因性經過氣質夾雜,而氣質有清濁厚薄大大小小的差異,其於是不能為全善,而為可善可惡,此則呼應荀子「性惡」、董仲舒「仁貪之性,兩在於身」、揚雄「善惡混」。
由於性本身不是惡,經過氣質才生出惡,性因此只是惡的憑依因,非直接生因,這方面,李翱也有類似看法,朱子將它講得更清楚。
朱子不贊成在本心萌動時覺識本心,甚至不承認有本心的存在,這未嘗不是反對「以情止情」的變種。
另外,將「喜怒哀懼愛惡欲」視為 (七) 情,汲汲於復性,朱子亦和李翱無異。
《語類》<戰國漢唐諸子>:
問:「東坡言三子言性,孟子已道性善,荀子不得不言性惡,固不是。然人之一性,無自而見。荀子乃言其惡,它莫只是要人修身,故立此說?」先生曰:「不須理會荀卿,且理會孟子性善。渠分明不識道理。如天下之物,有黑有白,此是黑,彼是白,又何須辨?荀揚不惟說性不是,從頭到底皆不識。當時未有明道之士,被他說用於世千餘年。韓退之謂荀揚『大醇而小疵』。伊川曰:『韓子責人甚恕。』自今觀之,他不是責人恕,乃是看人不破。今且於自己上作工夫,立得本。本立則條理分明,不待辨。」
此分明揚孟抑荀。
<歷代三>:
諸葛孔明天資甚美,氣象宏大。但所學不盡純正,故亦不能盡善。
諸葛孔明大綱資質好,但病於粗疏。孟子以後人物,只有子房與孔明。子房之學出於黃老;孔明出於申韓,如授後主以六韜等書與用法嚴處,可見。若以比王仲淹,則不似其細密。他卻事事理會過來。當時若出來施設一番,亦須可觀。
若非道德、事功並重,不能講出以上一番話。
以弗慮弗思令妄情不生,始終偏於靜,朱子代之以「敬貫動靜」,比李翱勝一籌。
總之,兩宋理學家中,只有朱子能全盤繼承中唐儒學的思想遺產,兼有所更新、推進、補強。其雖接續不到孔孟的不忍人之心,與橫渠、明道有隔閡,卻對中唐儒學作了有機的吸收和消化,這已經是很了不起,氣魄很大。
「永貞革新」性質再探
《資治通鑑卷二百三十六》:
外黨則韓泰、柳宗元、劉禹錫等主采聽外事。謀議唱和,日夜汲汲如狂,互相推獎,曰伊、曰周、曰管、曰葛,僩然自得,謂天下無人。榮辱進退,生於造次,惟其所欲,不拘程式。士大夫畏之,道路以目。素與往還者,相次撥擢,至一日除數人。其黨或言曰,「某可為某官,」不過一二日,輒已得之。於是叔文及其黨十餘家之門,晝夜車馬如市。
只讀《通鑑》此條,或會以為柳宗元、劉禹錫結黨營私,拉幫結派,不是好人。
可是,細讀柳宗元<守道論>:「且夫官所以行道也,而曰守道不如守官,蓋亦喪其本矣」,加上劉禹錫<陋室銘>對孔子的歸宗,溫公所記未必盡是事實,對柳、劉的志向亦未予以適切的諒解。
「永貞革新」其實是知識分子「得君行道」的一次嘗試,這次嘗試很無奈地以失敗告終。
餘論
中唐儒學一部份 (以韓愈為首) 在宋代獲得發展,一部份 (以柳宗元為首) 則要到清代才被重提。
清儒戴震反對言理,改為講先秦古義的道。道又在經書、名物度數、禮制儀節當中,故要仔細考證。他主唯氣論,跡近荀學,卻稱其書為《孟子字義疏證》,給孟子很高的地位。凡此種種,都帶有中唐儒學的影子,是中唐儒學另一路的發展。
另李翱言「弗慮弗思,情則不生」、「視聽昭昭而不起於見聞」、「水之性情澈,其渾之者沙泥也。方其渾也,性豈遂無有耶?久而不動,沙泥自沈」(《佛說無上依經》:「譬如無價如意寶珠,莊嚴瑩治,可愛明淨。其體圓潔,無有垢污。棄之穢泥,經百千劫,過是已後,有人拾取,取已洗淨守護,保持不令墮墜。是如意寶既被洗持。還得清淨不捨寶種」),這些皆反映中唐儒學受佛學思想影響,在佛學思想中吸取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