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愈<師說>是中學中國文學的必讀文章,其中「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更被不少教師引以自豪。然則,坊間對這篇文章的理解果真恰當?當中多少穿鑿附會,肆意扭曲以成就其私心?今我們嘗試回到韓愈原文,從韓愈原本的想法解讀這篇文字。
<師說>開首:
古之學者必有師。師者,所以傳道、受業、解惑也。人非生而知之者,孰能無惑?惑而不從師,其為惑也終不解矣。
對師的重視,始於孔子,《論語》有「三人行,必有我師焉。 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孟子較少言師,荀子卻留下「師術有四,而博習不與焉:尊嚴而憚,可以為師;耆艾而信,可以為師;誦說而不陵不犯,可以為師;知微而論,可以為師」、「禮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類之本也;君師者,治之本也」。
韓愈言「古之學者必有師」,反映他是儒者,且承襲孔子、荀子而來。
「傳道」的「道」,不是泛指一般價值觀,或者社會規範,維穩之類。韓愈另有一篇著名文章<原道>,其中有「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無待於外之謂德」,「道」就是儒家強調的仁義。
博愛是良知的向外推擴,繼承自孟子。「行而宜之」則涉及禮教規範的學習。孔子曰:「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學也」,將忠信與好學並舉,和韓愈的看法一脈相承。程朱言「涵養須用敬,進學則在致知」,也和韓愈相呼應。
除了傳儒家之道,還要「受業」、「解惑」,「受業」不是出功課給學生做,「解惑」不是隨便當個輔導員,而必須扣緊「傳道」來理解。授儒家的《五經》(南宋朱子出,方有《四書》),講明義理。化解學生在人生路上的困惑。所謂「師」,更似是人生導師,學問則與生命相契合。
「人非生而知之者」,此見韓愈大有別於後來的心學。從師以解惑,乃韓愈念茲在茲。
生乎吾前,其聞道也,固先乎吾,吾從而師之;生乎吾後,其聞道也,亦先乎吾,吾從而師之。吾師道也,夫庸知其年之先後生於吾乎?是故無貴無賤,無長無少,道之所存,師之所存也。
這裡點出我們以一個人為師,不在於其年齡之長幼、身份之貴賤,而在於其聞道。師之所以為師,在於其能聞儒家之仁義,並身體力行。敢問香港受過教師專業訓練者,其已聞道否?據韓愈的標準,未聞道,即不可為師。
孔子曾說:「朝聞道,夕死可矣」,在儒家看來,聞道是非常重要的,師能獲得社會尊重,享有種種優厚待遇,亦在其能聞道。不然,便是欺世盜名的騙子!
嗟乎!師道之不傳也久矣!欲人之無惑也難矣!古之聖人,其出人也遠矣,猶且從師而問焉;今之眾人,其下聖人也亦遠矣,而恥學於師;是故聖益聖,愚益愚,聖人之所以為聖,愚人之所以為愚,其皆出於此乎!
之前都是作定義式的說明,give definition。現在要批判當時學風之流弊。
韓愈是中唐人,中唐學風第一大問題,是失卻了不恥下問的優良傳統。
孔子入太廟,尚且每事問,今人道德及知識水平皆不如古之聖人,卻不再「從師而問」,竟「恥學於師」。故步自封,劃地自限,自然是繼續愚蠢。比觀之下,聖人在天資優厚的基礎上再進一步,自然為學與做人兩方面都更上層樓。
愛其子,擇師而教之,於其身也則恥師焉,惑矣!彼童子之師,授之書而習其句讀者,非吾所謂傳其道、解其惑者也。句讀之不知,惑之不解,或師焉,或不焉,小學而大遺,吾未見其明也。
韓愈緊接批判三種情況:
(1) 雙重標準,對自己的孩子,因為愛護,所以選擇老師來教他。但對於他自己,卻以跟從老師學習為羞恥。
(2) 誤把教人誦念書本和文章的,視為傳道、授業之師。
(3) 只知學習文章句讀,儒家的仁義則棄之如敝屣。
北宋真宗有名言「富家不用買良田,書中自有千鍾粟;安居不必架高堂,書中自有黃金屋;娶妻莫恨無良媒,書中自有顏如玉」,為何只學句讀、只以教讀文章的人為師?就是因為當時人只有功利式的讀書觀。讀書為了什麼?做官,養妻活兒,光宗耀祖。這一種態勢,和唐代全面實行科舉取仕脫不了關係,而這必然令到儒書中的仁義道德備受冷落,僅化成一堆乾枯的、冷冰冰的、沒靈魂、沒生命力的文字。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不恥相師;士大夫之族,曰師、曰弟子云者,則羣聚而笑之。問之,則曰︰「彼與彼年相若也,道相似也。」位卑則足羞,官盛則近諛。嗚呼!師道之不復,可知矣。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君子不齒,今其智乃反不能及,其可怪也歟!
「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和「士大夫」是一個對比。
前者被後者鄙視,卻能「不恥相師」,不以互相學習為恥。從這個方面看,韓愈覺得他們了不起。
相比之下,「士大夫」自以為高人一等,卻不願以年齡相近、修養和學業差不多的人為師。又其忌憚以地位低的人為師,覺得感到羞愧;以官位高的人為師,覺得近於諂媚。如是,從師學習竟不復存在,反不如「巫、醫、樂師、百工之人」值得欣賞。
聖人無常師,孔子師郯子、萇弘、師襄、老聃。郯子之徒,其賢不及孔子。孔子曰︰「三人行,則必有我師。」是故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聞道有先後,術業有專攻,如是而已。
此處韓愈提出了一個重要想法:弟子不一定不如老師 (此能令老師虛心與弟子討論,不致專斷),老師也不一定比弟子賢能 (此能令弟子更容易以他人為師)。一人能為另一人之師,在於:其先聞道,兼具有某一專長領域的知識、技藝。
梁漱溟回憶蔡元培邀請他到北大教印度哲學:「記得有一天,蔡先生約我與陳獨秀先生相會於校長室,提出請我擔任印度哲學一門課程。我說:『我何曾懂得什麼印度哲學呢?印度宗派那麼多,我只領會一點佛家思想而已。要我教,我是沒的教呀!』蔡元培回答說:『你說你不懂印度哲學,但又有哪幾個人真懂得呢?誰亦不過知道一星半點。我們尋不到人,就是你來吧!』……『你不是喜好哲學嗎?我自己喜好哲學,我們還有一些喜好哲學的朋友,我此番執掌北大,就想把這些朋友乃至未知中的朋友,都引來一起研究,彼此切磋。你怎可不來呢?你不是要當老師來教人,你當是來共同學習好了。』」蔡元培的想法,正是韓愈「弟子不必不如師,師不必賢於弟子」。
李氏子蟠,年十七,好古文,六藝經傳,皆通習之;不拘於時,學於余。余嘉其能行古道,作<師說>以貽之。
全篇文以載道,打破四六駢文的空洞無物,為古文運動揭開序幕。
宋儒後來言「學顏子之所學」、「尋孔顏樂處」,是要從只知句讀中翻出,避免繼續「小學而大遺」。
另外,陽明心學傳至心齋,講學越來越大眾化,門下有樵夫、陶匠、田夫,這也是接著韓愈欣賞「巫、醫、樂師、百工之人」而來。惟心齋側重點在良知,韓愈則在從師學習,此為二人之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