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8月14日 星期六

牙牌酒令

曹雪芹曾過奢華的、有品味的生活,第四十回末尾有以下一段:

這裡鳳姐兒已帶著人擺設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蓉簟,每一榻前有兩張雕漆几,也有海棠式的,也有梅花式的,也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也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一個上面放著爐瓶,一分攢盒,一個上面空設著,預備放人所喜食物。上面二榻四几,是賈母薛姨媽;下面一椅兩几,是王夫人的,餘者都是一椅一几。東邊是劉姥姥,劉姥姥之下便是王夫人。西邊便是史湘雲,第二便是寶釵,第三便是黛玉,第四迎春、探春、惜春挨次下去,寶玉在末。李紈鳳姐二人之几設於三層檻內,二層紗廚之外。攢盒式樣,亦隨几之式樣。每人一把烏銀洋鏨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琅杯。

几的式樣、榻几數目及相關佈置、眾人坐位、烏銀洋鏨自斟壺、十錦琺琅杯,不曾經歷過,怎能寫得出?高鶚就是未經歷過,故後四十回失色不少。

賈母要行酒令,鳳姐識趣,請鴛鴦出來。

鳳姐兒忙走至當地,笑道:「既行令,還叫鴛鴦姐姐來行更好。」眾人都知賈母所行之令必得鴛鴦提著,故聽了這話,都說:「很是。」鳳姐兒便拉了鴛鴦過來。

鳳姐是很懂得賈母心意的。

王夫人也不弱,

王夫人笑道:「既在令內,沒有站著的理。」回頭命小丫頭子:「端一張椅子,放在你二位奶奶的席上。」

鴛鴦於是半推半就坐下,開始行令。只見她

笑道:「酒令大如軍令,不論尊卑,惟我是主。違了我的話,是要受罰的。」

劉姥姥不擅行酒令,甫聽見,

便下了席,擺手道:「別這樣捉弄人家,我家去了。」眾人都笑道:「這卻使不得。」

鴛鴦喝令小丫頭拉劉姥姥入席,同時說出規矩:

如今我說骨牌副兒,從老太太起,順領說下去,至劉姥姥止。比如我說一副兒,將這三張牌拆開,先說頭一張,次說第二張,再說第三張,說完了,合成這一副兒的名字。無論詩詞歌賦,成語俗話,比上一句,都要葉韻。錯了的罰一杯。

牙牌令的規矩,雖出自鴛鴦口中,但這自然是曹雪芹的經驗之談。

且看眾人行令情況:

鴛鴦道:「有了一副了。左邊是張『天』。」賈母道:「頭上有青天。」眾人道:「好。」鴛鴦道:「當中是個『五與六』。」賈母道:「六橋梅花香徹骨。」鴛鴦道:「剩得一張『六與幺』。」賈母道:「一輪紅日出雲霄。」鴛鴦道:「湊成便是個『蓬頭鬼』。」賈母道:「這鬼抱住鐘馗腿。」說完,大家笑說:「極妙。」賈母飲了一杯。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是個『大長五』。」薛姨媽道:「梅花朵朵風前舞。」鴛鴦道:「右邊還是個『大五長』。」薛姨媽道:「十月梅花嶺上香。」鴛鴦道:「當中『二五』是雜七。」薛姨媽道:「織女牛郎會七夕。」鴛鴦道:「湊成『二郎游五嶽』。」薛姨媽道:「世人不及神仙樂。」說完,大家稱賞,飲了酒。鴛鴦又道:「有了一副。左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雙懸日月照乾坤。」鴛鴦道:「右邊『長幺』兩點明。」湘雲道:「閑花落地聽無聲。」鴛鴦道:「中間還得『幺四』來。」湘雲道:「日邊紅杏倚雲栽。」鴛鴦道:「湊成『櫻桃九熟』。」湘雲道:「御園卻被鳥銜出。」說完飲了一杯。鴛鴦道:「有了一副。左邊是『長三』。」寶釵道:「雙雙燕子語梁間。」鴛鴦道:「右邊是『三長』。」寶釵道:「水荇牽風翠帶長。」鴛鴦道:「當中『三六』九點在。」寶釵道:「三山半落青天外。」鴛鴦道:「湊成『鐵鎖練孤舟』。」寶釵道:「處處風波處處愁。」說完飲畢。鴛鴦又道:「左邊一個『天』。」黛玉道:「良辰美景奈何天。」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鴛鴦道:「中間『錦屏』顏色俏。」黛玉道:「紗窗也沒有紅娘報。」鴛鴦道:「剩了『二六』八點齊。」黛玉道:「雙瞻玉座引朝儀。」鴛鴦道:「湊成『籃子』好採花。」黛玉道:「仙杖香挑芍藥花。」說完,飲了一口。鴛鴦道:「左邊『四五』成花九。」迎春道:「桃花帶雨濃。」眾人道:「該罰!錯了韻,而且又不象。」迎春笑著飲了一口。原是鳳姐兒和鴛鴦都要聽劉姥姥的笑話,故意都令說錯,都罰了。至王夫人,鴛鴦代說了個,下便該劉姥姥。劉姥姥道:「我們莊家人閑了,也常會幾個人弄這個,但不如說的這麼好聽。少不得我也試一試。」眾人都笑道:「容易說的。你只管說,不相干。」鴛鴦笑道:「左邊『四四』是個人。」劉姥姥聽了,想了半日,說道:「是個莊家人罷。」眾人哄堂笑了。賈母笑道:「說的好,就是這樣說。」劉姥姥也笑道:「我們莊家人,不過是現成的本色,眾位別笑。」鴛鴦道:「中間『三四』綠配紅。」劉姥姥道:「大火燒了毛毛蟲。」眾人笑道:「這是有的,還說你的本色。」鴛鴦道:「右邊『幺四』真好看。」劉姥姥道:「一個蘿蔔一頭蒜。」眾人又笑了。鴛鴦笑道:「湊成便是一枝花。」劉姥姥兩隻手比著,說道:「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眾人大笑起來。只聽外面亂嚷——

有幾個地方值得注意:

(1) 至黛玉行令時,她不自覺地說出「良辰美景奈何天」。「良辰美景奈何天」出自湯顯祖《牡丹亭》第十齣《驚夢》,全句為「原來姹紫嫣紅開遍,似這般都付與斷井頹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西廂記》《牡丹亭》的語句不知不覺內化到黛玉的血液中,成為黛玉的一部份,這自然和寶玉日常的薰陶有關。

(2)「寶釵聽了,回頭看著他。黛玉只顧怕罰,也不理論」,伏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亦反映寶釵見多識廣,她是讀過《牡丹亭》的。

(3) 劉姥姥以「是個莊家人罷」、「大火燒了毛毛蟲」、「一個蘿蔔一頭蒜」、「花兒落了結個大倭瓜」行令,是失於粗鄙,但至少敢於嘗試,用莊家人的智慧、現成的本色現炒現賣,結果哄得大家都笑了。不介意人笑,不會自卑,以自己的生活體驗自豪,願意和他人交流分享,做他人的開心果,竊以為是劉姥姥的可貴之處。

最後,談談兩則批語,回前批:

兩宴不覺已深秋,惜春只如畫春遊。可憐富貴誰能保,只有恩情得到頭。

第四十回的回目上有「史太君兩宴大觀園」,「兩宴」即指賈母設宴款待劉姥姥的時候。之前回數已記螃蟹宴,是初秋時舉辦的,至此,「不覺已深秋」,由元妃省親至今,一年快將走到盡頭。第一句的意思是這樣。

一年將盡,但「惜春只如畫春遊」,雖寫惜春,實寫眾人,眾人仍以為是在初春時節,歡樂無比,竟快樂不知時日過。

還記得「三春去後諸芳盡,各自須尋各自門」,快樂不知時日過,下場必然是悲慘的,故曰「可憐富貴誰能保」。

雖則賈府終走向破落,其曾施予的恩情,仍得到回報,「只有恩情得到頭」,此指劉姥姥在八十回後出手救巧姐。

末兩句似乎也帶出曹雪芹一甚深的人生洞見:富貴終有一日會失去,唯有恩情是恆久不變。

回末批:

寓貧賤輩低首豪門,凌辱不計,誠可悲乎!此故作者以警貧窮。而富室貴家亦當於其間著意。

此不盡妥當。細讀劉姥姥的文字,不覺其「低首豪門,凌辱不計」,反而感受到「貧賤輩」也可昂首面對「豪門」,彼此互相分享、交流,關鍵在於心態的鍛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