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9日 星期四

賈母賞花

且說寶釵、湘雲計議已定,次日,湘雲便請賈母等賞桂花。

賈母等都說道:「是他有興頭,須要擾他這雅興。」

脂批:

若在世俗小家,則云:「你是客,在我們舍下,怎麼反擾你的呢?」一何可笑。

這條批語值得注意,反映賈母等從未把湘雲看成是作客,視湘雲為自己人。

至午,果然賈母帶了王夫人鳳姐兼請薛姨媽等進園來。賈母因問:「那一處好?」王夫人道:「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鳳姐道:「藕香榭已經擺下了,那山坡下兩顆桂花開的又好,河裡的水又碧清,坐在河當中亭子上豈不敞亮,看著水眼也清亮。」賈母聽了,說:「這話很是。」說著,就引了眾人往藕香榭來。

王夫人是賈母的兒媳,為人很隨和,她說:「憑老太太愛在哪一處,就在哪一處。」十分合理。

至於鳳姐,她是辦事的,無時無刻都要顯示自己能幹,賈母、王夫人心中所想,她必搶先一步安排妥當,按她的性格,自然會講出「藕香榭已經擺下了」云云。

曹雪芹寫人物對話,全是就著各人個性而展開,非常厲害。

藕香榭位於惜春居住的蓼風軒附近。

原來這藕香榭蓋在池中,四面有窗,左右有曲廊可通,亦是跨水接岸,後面又有曲折竹橋暗接。

簡言之,藕香榭是一座四面環水的建築,竹橋通蘆雪庵,一曲廊通蓼風軒,與綴錦閣隔水相望。

眾人上了竹橋,鳳姐忙上來攙著賈母,口裡說:「老祖宗只管邁大步走,不相干的,這竹子橋規矩咯吱咯喳的。」

脂批:

如見其勢,如臨其上,非走過者形容不到。

鳳姐攙扶賈母過竹橋,是討好手段的一種。大體上,鳳姐是聰明的,懂得接近並巴結現時之權源。不過,她又是短視的,看不到王夫人正在冒起,將取代賈母成為榮國府掌舵人,而王夫人是質疑她工作表現的。

批語中有「非走過者形容不到」,脂硯齋處處暗示《紅樓夢》是一部寫實小說,曹雪芹所寫皆真有其事。

一時進入榭中,只見欄桿外另放著兩張竹案,一個上面設著杯箸酒具,一個上頭設著茶筅茶盂各色茶具。那邊有兩三個丫頭煽風爐煮茶,這一邊另外幾個丫頭也煽風爐燙酒呢。賈母喜的忙問:「這茶想的到,且是地方,東西都乾淨。」湘雲笑道:「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賈母道:「我說這個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

之前寫鳳姐「藕香榭已經擺下了」,現在寫寶釵備茶備酒等,二人明白是同一路人物,都是好辦事。此也伏下鳳姐和寶釵為競爭對手,鳳姐不太願意寶釵成為寶二奶奶,以免其分薄自己在榮國府當家的權力。

從寶釵的角度,她的如意算盤終於打響,湘雲果然率直,在賈母面前提及她費盡心機預備種種,「這是寶姐姐幫著我預備的」,寶釵就是等湘雲這麼一句,果然,賈母稱讚「這個孩子細緻,凡事想的妥當」,此是賈母第一次由衷的稱許寶釵,至此良好形象成功塑造。

一面說,一面又看見柱上掛的黑漆嵌蚌的對子,命人念。湘雲念道:

芙蓉影破歸蘭槳,菱藕香深寫竹橋。

脂批:

妙極!此處忽又補出一處不入賈政「試才」一回,皆錯綜其事,不作一直筆也。

寶玉題對匾一回,有許多地方未有包括在內,如藕香榭、凹晶館等。這裡曹雪芹補回藕香榭的對聯。

賈母聽了,又抬頭看匾,因回頭向薛姨媽道:「我先小時,家裡也有這麼一個亭子,叫做什麼『枕霞閣』。我那時也只像他們這麼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

《紅樓夢》一開始,賈母已是老人家,福壽雙全的模樣。此處曹雪芹借賈母自己的回憶,塑造出其立體的形象,亦貫徹「美中不足,好事多魔」的宗旨。

「我那時也只像他們這麼大年紀,同姊妹們天天頑去」,賈母也經歷過年輕好玩的階段。

「那日誰知我失了腳掉下去,幾乎沒淹死,好容易救了上來,到底被那木釘把頭碰破了。如今這鬢角上那指頭頂大一塊窩兒就是那殘破了。」年輕的賈母好玩到哪個程度?掉下水,差點淹死,還留下傷疤,都算淘氣至極。

「眾人都怕經了水,又怕冒了風,都說活不得了,誰知竟好了。」福壽雙全,是在大禍後才有,當時眾人都不相信。

這麼看起來,賈母特別喜歡史湘雲,又愛與年輕姑娘一起,是有原因的。她彷彿看見年輕時的自己,因而多了一份愛惜、包容。

賈母出身史家,「枕霞閣」是史家的亭子,亦即湘雲家的亭子。湘雲後來在詩社號為「枕霞舊友」,「枕霞」二字取自「枕霞閣」。

鳳姐不等人說,先笑道:「那時要活不得,如今這大福可叫誰享呢!可知老祖宗從小兒的福壽就不小,神差鬼使碰出那個窩兒來,好盛福壽的。壽星老兒頭上原是一個窩兒,因為萬福萬壽盛滿了,所以倒凸高出些來了。」未及說完,賈母與眾人都笑軟了。

此見鳳姐奉承的功架,連傷痕都被美化成「好盛福壽的」。

脂硯齋有一批語:

看他忽用賈母數語,閑閑又補出此書之前似已有一部《十二釵》的一般,令人遙憶不能一見,余則將欲補出枕霞閣中十二釵來,豈不又添一部新書?

周汝昌說得好:

枕霞閣原是賈母娘家的舊事,也就是湘雲家裡的舊事。試問若不是「賈母」自家的人,誰有資格配補這部新書呢?(《紅樓夢新證》)

據此,脂硯齋是史湘雲的生活原型,可以確定。

賈母笑道:「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鳳姐笑道:「回來吃螃蟹,恐積了冷在心裡,討老祖宗笑一笑開開心,一高興多吃兩個就無妨了。」賈母笑道:「明兒叫你日夜跟著我,我倒常笑笑覺的開心,不許回家去。」王夫人笑道:「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他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兒越發無禮了。」賈母笑道:「我喜歡他這樣,況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沒人,娘兒們原該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麼。」

讀《紅樓夢》閒話家常的對話,要讀出背後的味道。

「這猴兒慣的了不得了,只管拿我取笑起來,恨的我撕你那油嘴。」如沒有親密的信任,賈母是不會對鳳姐這麼說的。

賈母信鳳姐,疼愛她,但王夫人完全是另一種態度,「老太太因為喜歡他,才慣的他這樣,還這樣說,他明兒越發無禮了」,王夫人看不慣鳳姐無禮,覺得賈母縱她。

「我喜歡他這樣……橫豎禮體不錯就罷,沒的倒叫他從神兒似的作什麼。」賈母反擊王夫人,背後是一套對禮法獨特的理解。賈母認為,行禮守禮,不須時時刻刻板著臉,而只求「禮體不錯」。「從神兒似的」就是一臉嚴肅,儼如拜神般,賈母最厭惡。

脂批:

近之暴發專講理法竟不知禮法,此似無禮而禮法井井,所謂「整瓶不動半瓶搖」,又曰「習慣成自然」,真不謬也。

曹雪芹也好,脂硯齋也好,都反對宋明理學,尤其是已經僵化了的程朱理學。為什麼?因理學只知有天理,要「存天理,滅人欲」,《紅樓夢》卻「大旨談情」,情、欲是一體的,不能二分。

王夫人、襲人、薛寶釵,行事為人都有理學傾向。賈母不以為然,她是另一套儒家的典範,主張與情欲並存的禮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