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詩社相當於今天所謂開 party,有許多東西要準備。史湘雲有詩才,但她家沒錢,她本人亦未組織過活動,如何是好?就在這個時候,寶姐姐助她一把:
至晚,寶釵將湘雲邀往蘅蕪苑安歇去。湘雲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寶釵聽他說了半日,皆不妥當,因向他說道:「既開社,便要作東。雖然是頑意兒,也要瞻前顧後,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後方大家有趣。你家裡你又作不得主,一個月通共那幾串錢,你還不夠盤纏呢。這會子又幹這沒要緊的事,你嬸子聽見了,越發抱怨你了。況且你就都拿出來,做這個東道也是不夠。難道為這個家去要不成?還是往這裡要呢?」一席話提醒了湘雲,倒躊躕起來。寶釵道:「這個我已經有個主意。我們當鋪裡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前日姨娘還說要請老太太在園裡賞桂花吃螃蟹,因為有事還沒有請呢。你如今且把詩社別提起,只管普通一請。等他們散了,咱們有多少詩作不得的。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豈不又省事又大家熱鬧了。」湘雲聽了,心中自是感服,極贊他想的周到。
我們講過,湘雲是很天真的,起詩社,她以為真是寫詩,竟在「燈下計議如何設東擬題」。
寶釵跟湘雲最大的分別,是她比較務實,曉得辦事。詩社不只是寫詩,要有食物飲品招呼大家,這些都需要錢。
當然,寶釵自己也有一番盤算,她希望討好賈母,建立良好形象,於是借幫助湘雲,組織出螃蟹宴來。
「我們當鋪裡有個伙計,他家田上出的很好的肥螃蟹,前兒送了幾斤來」、「我和我哥哥說,要幾簍極肥極大的螃蟹來,再往鋪子裡取上幾壇好酒,再備上四五桌果碟」,寶釵掌握有食物的供應。
「現在這裡的人,從老太太起連上園裡的人,有多一半都是愛吃螃蟹的」,寶釵對眾人的口味也做個普查,有客觀數據支持,證明做螃蟹宴不會惹人反感。
湘雲這位小粉絲佩服得五體投地是必然的,由此亦見寶釵有經世致用的一面。總之,起海棠社、搞螃蟹宴,都是為後文「鎮山太歲」代管榮國府鋪路,應由此切入看寶釵對湘雲的幫助。
另外,湘雲提議起詩社而被寶釵架空,不是有點像探春提議起詩社而被李紈架空嗎?這些地方都值得注意。
寶釵又笑道:「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你千萬別多心,想著我小看了你,咱們兩個就白好了。你若不多心,我就好叫他們辦去的。」湘雲忙笑道:「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憑他怎麼糊塗,連個好歹也不知,還成個人了?我若不把姐姐當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後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那婆子出去說明,回來無話。
誰說寶釵不猜疑、不多心?「我是一片真心為你的話」,她就是擔心史湘雲懷疑她不是真心為自己。「你千萬別多心」是她多心的反射。「想著我小看了你」,湘雲可沒說什麼話,全是寶釵個人揣測,其心細程度不亞於黛玉。
史湘雲是個聰明人,兼且直率到不得了,好一句「好姐姐,你這樣說,倒多心待我了」,完全點中寶釵要害,寶釵該尷尬得很!「我若不把姐姐當親姐姐一樣看,上回那些家常話煩難事也不肯盡情告訴你了」,湘雲心思真的很單純,對寶姐姐推心置腹的信任,這類型的女子心無城府,最是可愛。
這裡寶釵又向湘雲道:「詩題也不要過於新巧了。你看古人詩中那些刁鑽古怪的題目和那極險的韻了,若題過於新巧,韻過於險,再不得有好詩,終是小家氣。詩固然怕說熟話,更不可過於求生,只要頭一件立意清新,自然措詞就不俗了。究竟這也算不得什麼,還是紡績針黹是你我的本等。一時閑了,倒是於你我深有益的書看幾章是正經。」
此處曹雪芹已伏下「蘅蕪君蘭言解疑語」,第四十二回寶釵勸解黛玉:「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就連作詩寫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內之事……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偏又認得了字,既認得了字,不過揀那正經的看也罷了,最怕見了些雜書,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何解寶釵會對湘雲、黛玉說上同一番話?理由很簡單,因二人都是「詩魂」,「詩魂」往往不受規範約束,容易有刁鑽古怪的越界念頭。
湘雲只答應著,因笑道:「我如今心裡想著,昨日作了海棠詩,我如今要作個菊花詩如何?」寶釵道:「菊花倒也合景,只是前人太多了。」湘雲道:「我也是如此想著,恐怕落套。」寶釵想了一想,說道:「有了,如今以菊花為賓,以人為主,竟擬出幾個題目來,都是兩個字:一個虛字,一個實字,實字便用『菊』字,虛字就用通用門的。如此又是詠菊,又是賦事,前人也沒作過,也不能落套。賦景詠物兩關著,又新鮮,又大方。」湘雲笑道:「這卻很好。只是不知用何等虛字才好。你先想一個我聽聽。」寶釵想了一想,笑道:「《菊夢》就好。」湘雲笑道:「果然好。我也有一個,《菊影》可使得?」寶釵道:「也罷了。只是也有人作過,若題目多,這個也夾的上。我又有了一個。」湘雲道:「快說出來。」寶釵道:「《問菊》如何?」湘雲拍案叫妙,因接說道:「我也有了,《訪菊》如何?」寶釵也贊有趣,因說道:「越性擬出十個來,寫上再來。」說著,二人研墨蘸筆,湘雲便寫,寶釵便念,一時湊了十個。湘雲看了一遍,又笑道:「十個還不成幅,越性湊成十二個便全了,也如人家的字畫冊頁一樣。」寶釵聽說,又想了兩個,一共湊成十二。又說道:「既這樣,越性編出他個次序先後來。」湘雲道:「如此更妙,竟弄成個菊譜了。」寶釵道:「起首是《憶菊》;憶之不得,故訪,第二是《訪菊》;訪之既得,便種,第三是《種菊》;種既盛開,故相對而賞,第四是《對菊》;相對而興有餘,故折來供瓶為玩,第五是《供菊》;既供而不吟,亦覺菊無彩色,第六便是《詠菊》;既入詞章,不可不供筆墨,第七便是《畫菊》;既為菊如是碌碌,究竟不知菊有何妙處,不禁有所問,第八便是《問菊》;菊如解語,使人狂喜不禁,第九便是《簪菊》;如此人事雖盡,猶有菊之可詠者,《菊影》《菊夢》二首續在第十第十一;末捲便以《殘菊》總收前題之盛。這便是三秋的妙景妙事都有了。」湘雲依說將題錄出,又看了一回,又問「該限何韻?」寶釵道:「我平生最不喜限韻的,分明有好詩,何苦為韻所縛。咱們別學那小家派,只出題不拘韻。原為大家偶得了好句取樂,並不為此而難人。」湘雲道:「這話很是。這樣大家的詩還進一層。但只咱們五個人,這十二個題目,難道每人作十二首不成?」寶釵道:「那也太難人了。將這題目謄好,都要七言律,明日貼在牆上。他們看了,誰作那一個就作那一個。有力量者,十二首都作也可;不能的,一首不成也可。高才捷足者為尊。若十二首已全,便不許他後趕著又作,罰他就完了。」湘雲道:「這倒也罷了。」二人商議妥貼,方纔息燈安寢。
擬題的準則、擬多少道題、題與題之間的先後次序及其關連、是否限韻、每人可作多少首,通通都由寶釵出主意,螃蟹宴及菊花詩,真正的搞手實為寶釵,湘雲只是掛名。
海棠詩社的真正搞手是李紈,李紈與寶釵,可謂同一路人物 (故「蘅蕪君」一名亦取自李紈)。李紈性格的大問題是「人力穿鑿,非渾然天成」(寶玉評稻香村語),其實寶釵的性格也有這個問題 (此亦是寶玉最後離家出走的原因)。比觀之下,湘雲就率性自然得多,與寶釵恰成對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