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5日 星期日

心比天高

寶玉等人起詩社,襲人留在怡紅院處理家頭細務。因寶玉打發人到史家送東西,襲人於是回房,拿碟子盛東西,給湘雲送去,卻見槅子上碟槽空著。當時,晴雯、秋紋、麝月等都在一處做針黹。襲人問:「這一個纏絲白瑪瑙碟子那去了?」眾人見問,都是你看我我看你,竟想不起來。未幾,晴雯才笑道:「給三姑娘送荔枝去的,還沒送來呢。」原來晴雯送荔枝至秋爽齋,探春見碟子配上鮮荔枝好看,叫連碟子放著,就沒帶來。她又指出,還有一對聯珠瓶沒收回來。

大觀園管理其中一個問題是:經常出現順手牽羊的盜竊行為。這些行為之所以出現,又和物品挪移不按章法、不須紀錄有關。此在怡紅院尤其嚴重。寶玉與賈母、王夫人乃至眾姊妹感情好,一旦心動,往往把怡紅院的物品都放到其他地方去,這間接為家中小偷製造有利條件,即使盜竊了,仍可大條道理辯解:「或許是寶二爺放了在其他地方。」寶玉還有一個缺點,好護花,維護他的丫鬟們,結果,物件不見了,寶玉次次都說是自己丟失,長遠發展下去,榮國府是會敗掉的,此乃一極嚴重的問題。

曹雪芹借晴雯之口帶出大觀園管理的困難,由此亦見她口齒伶俐,說話清晰。事實上,第三十七回介乎海棠社與擬菊花題之間一段文字,正是晴雯特寫,以彰顯其風流靈巧、心比天高。

秋紋聽晴雯提及聯珠瓶,想起一件事,

笑道:「提起瓶來,我又想起笑話。我們寶二爺說聲孝心一動,也孝敬到二十分。因那日見園裡桂花,折了兩枝,原是自己要插瓶的,忽然想起來說,這是自己園裡的才開的新鮮花,不敢自己先頑,巴巴的把那一對瓶拿下來,親自灌水插好了,叫個人拿著,親自送一瓶進老太太,又進一瓶與太太。誰知他孝心一動,連跟的人都得了福了。可巧那日是我拿去的。老太太見了這樣,喜的無可無不可,見人就說:『到底是寶玉孝順我,連一枝花兒也想的到。別人還只抱怨我疼他。』你們知道,老太太素日不大同我說話的,有些不入他老人家的眼的。那日竟叫人拿幾百錢給我,說我可憐見的,生的單柔。這可是再想不到的福氣。幾百錢是小事,難得這個臉面。及至到了太太那裡,太太正和二奶奶、趙姨奶奶、周姨奶奶好些人翻箱子,找太太當日年輕的顏色衣裳,不知給那一個。一見了,連衣裳也不找了,且看花兒。又有二奶奶在旁邊湊趣兒,誇寶玉又是怎麼孝敬,又是怎樣知好歹,有的沒的說了兩車話。當著眾人,太太自為又增了光,堵了眾人的嘴。太太越發喜歡了,現成的衣裳就賞了我兩件。衣裳也是小事,年年橫豎也得,卻不像這個彩頭。」

晴雯聽後有什麼反應?

笑道:「呸!沒見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給了人,挑剩下的才給你,你還充有臉呢。」

不屑秋紋的感恩戴德。

本來主子賞錢賞衣裳,不是理所當然,反應該是像秋紋那樣,晴雯的不屑,反映其心比天高,與丫鬟的低賤身份不相應。

秋紋道:「憑他給誰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

堅持感謝賈母和王夫人,一副奴才品性。

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給別人剩下的給我,也罷了。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

大家如果有印象,第七回周瑞家的送宮花,

黛玉只就寶玉手中看了一看,便問道:「還是單送我一人的,還是別的姑娘們都有呢?」周瑞家的道:「各位都有了,這兩枝是姑娘的了。」黛玉冷笑道:「我就知道,別人不挑剩下的也不給我。」周瑞家的聽了,一聲兒不言語。

黛玉也是個「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不同的是,黛玉知書識墨,兼為賈母溺愛的外孫女,她有條件、空間去「不受這口軟氣」;晴雯卻不識字,只是怡紅院一個丫鬟,她不得不受。有謂「晴為黛副」,從性格言是,但身份上、學識上,晴雯始終是晴雯,她的下場因此比黛玉更悲慘。

秋紋忙問:「給這屋裡誰的?我因為前兒病了幾天,家去了,不知是給誰的。好姐姐,你告訴我知道知道。」

晴雯方才的話也有骨,讓我們細味一下。

「一樣這屋裡的人,難道誰又比誰高貴些?」晴雯看不起怡紅院中有人故作比其他人高貴,她是指誰?除了襲人,還有別個嗎?

「把好的給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寧可不要,衝撞了太太,我也不受這口軟氣」,為何不要剩下的會衝撞到王夫人?王夫人分明偏袒誰?不正是襲人嗎?

晴雯含沙射影、冷嘲熱諷,擺明是不妥襲人。秋紋是襲人訓練出來,性格也與襲人近似,她問:「給這屋裡誰的?」自然是故意的。

襲人終於出聲,

襲人笑道:「你們這起爛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兒。一個個不知怎麼死呢。」

秋紋笑道:「原來姐姐得了,我實在不知道。我陪個不是罷。」

其實,秋紋怎會不知?晴雯當下那種忿忿不平,可想而知。在她看來,這批人全是矯情的戲子。

襲人笑道:「少輕狂罷。你們誰取了碟子來是正經。」

麝月道:「那瓶得空兒也該收來了。老太太屋裡還罷了,太太屋裡人多手雜。別人還可以,趙姨奶奶一夥的人見是這屋裡的東西,又該使黑心弄壞了才罷。太太也不大管這些,不如早些收來正經。」

此見麝月深思熟慮,思前想後,真是「公然又是一個襲人」。

晴雯聽說,便擲下針黹道:「這話倒是,等我取去。」

秋紋道:「還是我取去罷,你取你的碟子去。」

晴雯笑道:「我偏取一遭兒去。是巧宗兒你們都得了,難道不許我得一遭兒?」

麝月笑道:「通共秋丫頭得了一遭兒衣裳,那裡今兒又巧,你也遇見找衣裳不成。」

晴雯冷笑道:「雖然碰不見衣裳,或者太太看見我勤謹,一個月也把太太的公費裡分出二兩銀子來給我,也定不得。」說著,又笑道:「你們別和我裝神弄鬼的,什麼事我不知道。」一面說,一面往外跑了。秋紋也同他出來,自去探春那裡取了碟子來。

歐麗娟據此指晴雯有做姨娘的自覺,筆者認為不是這麼回事。

我們只能說,晴雯知道許多關於襲人的秘密。襲人和寶玉上床,她知道。襲人和王夫人暗中達成協議,她也知道。偏偏她生性是塊「爆炭」,什麼都說出來,不平則鳴,身份地位卻不如襲人。冷嘲熱諷,看似閒話家常,但襲人是個會思慮的,她難道不會想到,晴雯再繼續這樣,將對她、對王夫人不利嗎?晴雯的率直、討厭他人鬼鬼祟祟,卒之造成她個人人生的悲劇。換個角度看,她亦是怡紅院諸丫鬟中最有個性的一個人 (individual),寶玉給她撕扇,為她撰誄文,是因為欣賞其活得像個人 (故此寶玉從未將晴雯當成丫鬟看待),相比之下,秋紋等就遜色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