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7日 星期二

湘雲和詩

寶玉回到怡紅院,與襲人有一段對話:

寶玉回來,先忙著看了一回海棠,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襲人也把打發宋媽媽與史湘雲送東西去的話告訴了寶玉。寶玉聽了,拍手道:「偏忘了他。我自覺心裡有件事,只是想不起來,虧你提起來,正要請他去。這詩社裡若少了他還有什麼意思。」襲人勸道:「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他比不得你們自在,家裡又作不得主兒。告訴他,他要來又由不得他;不來,他又牽腸掛肚的,沒的叫他不受用。」寶玉道:「不妨事,我回老太太打發人接他去。」正說著,宋媽媽已經回來,回覆道生受,與襲人道乏,又說:「問二爺作什麼呢,我說和姑娘們起什麼詩社作詩呢。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賈母因說:「今兒天晚了,明日一早再去。」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

從「至房內告訴襲人起詩社的事」、「偏忘了他……這詩社裡若少了他還有什麼意思」,跟姊妹們起詩社做詩,顯然是寶玉眼中的頭等大事。

「什麼要緊,不過玩意兒」反映襲人的價值觀、世界觀與寶玉完全不同,在她看來,起詩社是「玩意兒」,小事一樁,無傷大雅。她又懂得為他人設想,想到史湘雲並不自在,在家中作不得主,告訴起詩社,反而令其難受。

不過,懂得為人設想是一回事,他人是否真如此想是另一回事。且看「史姑娘說,他們作詩也不告訴他去,急的了不的」,寶玉的安排明顯較合她心意,襲人的做法反而令她不開心,錯過大夥兒作詩的機會。

「寶玉聽了立身便往賈母處來,立逼著叫人接去」,此見寶玉行事不加思慮,想做就去做,隨心所欲,有魏晉名士之風。

「寶玉只得罷了,回來悶悶的」,他確實很想湘雲能夠入詩社,由此也見湘雲詩才之高。

次日一早,便又往賈母處來催逼人接去。直到午後,史湘雲才來,寶玉方放了心,見面時就把始末原由告訴他,又要與他詩看。

寶玉待湘雲很好,二人儼如好兄弟,好朋友,在這裡就可以看出來。

李紈等因說道:「且別給他詩看,先說與他韻。他後來,先罰他和了詩: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史湘雲道:「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就拿韻來,我雖不能,只得勉強出醜。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

李紈出來掌壇,標誌著海棠詩社段落的接續,湘雲正式加入其中。

史湘雲是非常可愛的一個女孩子,簡直是顆開心果。李紈要罰她和詩,規定「若好,便請入社;若不好,還要罰他一個東道再說」,她怎麼回應?「你們忘了請我,我還要罰你們呢」,反客為主,卻又十分嬌俏,令人會心微笑。「容我入社,掃地焚香我也情願」一句,更突顯她入社意欲之強烈。

「眾人見他這般有趣,越發喜歡,都埋怨昨日怎麼忘了他,遂忙告訴他韻」,此見史湘雲有親和力,令大家都想疼她。

史湘雲在榮國府是作客,不是在裡頭居住,故她容易被人遺忘。可是,只要她一出現,大家都會關心她,被她的歡樂暖化,甚是特別。

史湘雲一心興頭,等不得推敲刪改,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先笑說道:「我卻依韻和了兩首,好歹我卻不知,不過應命而已。」說著遞與眾人。眾人道:「我們四首也算想絕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兩首,那裡有許多話說,必要重了我們。」一面說,一面看時,只見那兩首詩寫道:

神仙昨日降都門,種得藍田玉一盆。

自是霜娥偏愛冷,非關倩女亦離魂。

秋陰捧出何方雪,雨漬添來隔宿痕。

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

黛玉是詩魂,湘雲也是,「一面只管和人說著話,心內早已和成,即用隨便的紙筆錄出」可以為證。

首聯有脂批「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好!『盆』字押得更穩,不落彼四套」,一言以蔽之,就是別出心裁,能想薛林二春之所不想。事實上,以神話開首,已不落俗套,同於薛、林。

另「卻喜詩人吟不倦,豈令寂寞度朝昏」,以仙界始,以人界終,空間跨度之闊,唯黛玉的詩可與之相比。

全首詩亦有弦外之音。「藍田玉」通寶玉,「霜娥」、「倩女」通黛玉,「偏愛冷」、「離魂」通黛玉深愛寶玉,「捧出何方雪」的「雪」指寶釵介入,「雨漬」通黛玉所流之淚。

蘅芷階通蘿薜門,也宜牆角也宜盆。

花因喜潔難尋偶,人為題秋易斷魂。

玉燭滴乾風裡淚,晶簾隔破月中痕。

幽情欲向嫦娥訴,無奈虛廊夜色昏。

這一首更加直白,首四句寫寶釵,後四句寫黛玉。

寶釵住蘅蕪苑,寶玉曾作詩《蘅芷清芬》,總寫蘅蕪苑景色。「蘿薜門」的「薜」通於「薛」,首句已暗示要寫寶釵。

「也宜牆角也宜盆」暗寫寶釵圓滑世故,面面俱圓。

「花」借指寶釵。「喜潔」指人格操守上潔身自愛。「難尋偶」,偏偏著重成德,反令寶釵尋不到佳偶。首四句可視為寶釵的詩讖。

「玉燭」借指黛玉,「滴乾風裡淚」暗示還淚,湘雲緊接要寫黛玉。

「幽情」指對寶玉的深愛。「欲向嫦娥訴」指現實世界無人理解,孤單鬱悶。「無奈虛廊夜色昏」有兩解,一是黛玉於思念中睡不著覺,熬夜;一是榮府敗落在即,山雨欲來風滿樓。後四句可視為黛玉的詩讖。

第一首寫寶黛釵三角關係,寶黛愛情好事多魔。第二首寫寶黛各自的難處、苦況、無奈,無怪乎脂硯齋說:

二首真可壓捲。詩是好詩,文是奇奇怪怪之文,總令人想不到忽有二首來壓捲。

曹雪芹安排史湘雲入社和詩,看似平常,實有深意:

(1) 湘雲詩藝不遜薛、林,暗示三人皆是寶玉的紅顏知己;

(2) 湘雲和黛玉的詩極富想像力,都是「詩魂」,二人一先一後,成為寶玉一生的知音,寶釵反與寶玉有隔閡;

(3) 湘雲之詩壓軸,反映她是寶黛愛情、二寶成婚的見證者和總結者,正因為其地位如此重要,讖語才經她的詩發出。

眾人看一句,驚訝一句,看到了,贊到了,都說:「這個不枉作了海棠詩,真該要起海棠社了。」史湘雲道:「明日先罰我個東道,就讓我先邀一社可使得?」眾人道:「這更妙了。」因又將昨日的與他評論了一回。

史湘雲要起詩社,事情如何發展,且看下文。

又脂批:

觀湘雲作海棠詩,如見其嬌憨之態。是乃實有,非作書者杜撰也。

可見史湘雲是有歷史原型,真有其人,《紅樓夢》因此為寫實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