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2日 星期五

流露愛意

寶釵出場,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

脂批:

請問是關心不是關心?

寶釵這個人是不喜歡隨便介入事件,她傾向置身事外,所謂「不干己事不張口一問搖頭三不知」(鳳姐定評)。為何此刻竟主動拿丸藥給寶玉?她對寶玉還不是有愛意?

大家如果不信,請繼續看下去:

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

「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此見寶釵之心與襲人同,都是關懷、顧念、體貼寶玉。

「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我們」是虛說,實情是「我看著,心裡也疼」,亦因為此,寶釵才會有「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等一連串羞態。

寶玉是明白人,「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反映他體會到寶釵的心事了。「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此更證實自己體會沒錯。「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這是否表示寶玉愛上寶釵?非也。

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脂批:

得遇知己者,多生此等疑思疑喜。

原來寶玉只視寶釵為其中一位知己。他還有許多知己,他希望有朝一日所有知己都為他的死而哭,所謂「我此時若果有造化,該死於此時的,趁你們在,我就死了。再能夠你們哭我的眼淚流成大河,把我的屍首漂起來,送到那鴉雀不到的幽僻之處,隨風化了,自此再不要托生為人,就是我死的得時了」(第三十六回),歐麗娟據此證寶玉以自我為中心。

關於知己,寶玉跟黛玉觀念不一樣。黛玉是「情情」,只有寶玉是她的知己。寶玉是「情不情」,只要女兒稍為對他關心,他就視人如知己。後一種,今天看來,有點像「中央空調」,即同時對兩個或兩個以上的異性散發著溫暖和愛心的人。這對黛玉來說自然造成不安全感,所以常常哭。看黛玉行事,要透入到底裡,她為什麼常常哭?常常提金玉良緣?跟寶玉作為「中央空調」是有關的。

寶玉雖然自我中心,但也能顧及寶釵的感受,見他反對扯上薛蟠:

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麼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纔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沉心 (深思靜慮),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

一般人聽到弟弟陷害自己,都會生氣,但寶玉一點怒容也沒有,此乃心靈之純潔。不只純潔,而且敏感,體會到寶釵是薛蟠之妹,說薛蟠壞,寶釵如何自處,於是立即止住襲人繼續講下去。

寶釵一方面欣賞寶玉「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一方面在言語上為其去疑心。

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像,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做工夫,老爺也歡喜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沉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為一個秦鐘,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麼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

值得注意是「怕他多心」,寶玉為何會怕寶釵多心?黛玉的影響嘛!平時跟黛玉相處,要猜要估的,猜錯估錯會大哭大鬧的。愛情會令人性格改變,寶玉也是這個樣子。

和黛玉不同,寶釵懂事得多,那段心理讀白,含有三個「知」:

(1) 知寶玉用心良苦;

(2) 知寶玉守禮教更好;

(3) 知哥哥薛蟠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

她給襲人的話,既展示出強硬姿態 (「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也點出襲人視野的狹隘 (「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麼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裡有什麼口裡就說什麼的人」),莫忘記寶釵叫「蘅蕪君」,君臨天下的架勢,此處體現出來。

襲人亦不差。她真是呆呆笨笨,換轉黛玉,聽寶釵譏諷,早就反唇相譏。「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她後來甚至「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這個女子心地的善良、心思之單純,非常可貴。還有,她為什麼「自己說造次了」?關心寶玉嘛!失言也不自知。

寶釵再三叮囑襲人,尤其顯出真關心。

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纔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麼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眾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裡,雖然彼時不怎麼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經過此一節,寶釵愛上寶玉是確定的了,但寶玉只對寶釵有好感,他始終愛黛玉,事情如何發展,我們往後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