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玉被打,如何個痛法?
(襲人) 進來見寶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
全是用描寫來呈現,沒有嘮叨說寶玉很痛。
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眾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有兩層意思:塑造寶玉待丫鬟極好;製造寶玉獨處空間安排黛玉出場。
這裡寶玉昏昏默默,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為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
重要是「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黛玉對寶玉的關心,那份打在寶玉身上,痛在她心上的情,不言而喻。
看看寶玉如何反應,也很精彩,完全是情侶間的默契:
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持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嘆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
脂硯齋有批語:
有這樣一段語,方不沒滅顰兒之痛哭眼腫。英雄失足,每每至死不改,皆猶此已。
寶玉知道黛玉擔心,為他被打感傷痛,但是不是要馬上勸她別擔心、別再哭?這又有無用?與其直白地勸慰,令其更痛,不如繞過圈子,黛玉不是在清虛觀打醮後中暑嗎?就將話頭轉到中暑上,「你又做什麼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熱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既是轉移視線,也是以對方為先,將對方置於自己之上,這就是愛情。
不只轉移視線,還要謊稱「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寶玉愛黛玉,愛到關心黛玉的健康,顧念黛玉的感受,難怪脂硯齋說:「方不沒滅顰兒之痛哭眼腫」。
讀者必先對寶黛愛情有這麼一種認識,讀下去才讀出味道,再往下看:
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
脂批:
心血淋漓釀成此數字。
與襲人、寶釵不同,黛玉是不愛說教的。她之所以違背自己的天性,勸寶玉「你從此可都改了罷」,是愛的極至使然。
寶玉聽說,便長嘆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為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愛一個人,必不想對方為自己扭曲本性,若一個人要你轉形象、轉性格去配合,此不是愛。
寶玉愛黛玉,故不想她扭曲天性,說起教來,所以講出這番話。那份體貼,是愛的流露。
二人都是一往情深,奈何在榮國府中,不可透露半點,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麼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麼吃,叫人往我那裡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
一段愛情要開花結果,心意固然是關鍵,但也不可忽略外緣因素,如家人是否支持、有無突發事件干擾等,寶黛愛情終成虛話,「變生外部」(牟宗三語),是很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