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湘雲再次到訪榮國府,寶釵、黛玉等忙前來相見。第三十一回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主角正是史湘雲,故該回後半可視為「雲妹妹」的正傳,有許多對她的描述。
曹雪芹在之前回數寫過湘雲,此處則從另一新角度描寫,所謂「皴染法」。
寶釵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還更愛穿別人的衣裳。可記得舊年三四月裡,他在這裡住著,把寶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額子也勒上,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就是多兩個墜子。他站在那椅子後邊,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寶玉,你過來,仔細那上頭掛的燈穗子招下灰來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過去。後來大家撐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說:『倒扮上男人好看了。』」
原來史湘雲喜歡男性裝扮,而且活像寶玉。
人的外表往往反映內心,喜歡穿著得像男孩子般,湘雲是典型的女漢子,巾幗不讓鬚眉,率直爽朗,不拘小節。
「猛一瞧倒像是寶兄弟」,此句要緊,本來要寫湘雲是女漢子,沒必要加此一筆。曹雪芹加上了,旨在給讀者一種印象:寶玉、湘雲有「夫妻相」(兩人之間的相貌、面容乃至裝扮驚人地相似),外貌裝扮相似,心靈更加契合。
寶黛是知己,正文講得明白,但《紅樓夢》還有一對未被正文交代的知己,即寶玉和史湘雲。何以見得寶玉和湘雲是知己?撇開外貌裝扮,第四十九回「脂粉香娃割腥啖膻」,敢於烤生鹿肉來吃的,只有湘雲和寶玉。又湘雲原型很可能是脂硯齋,第一回有脂批:
能解者方有辛酸之淚,哭成此書。壬午除夕,書未成,芹為淚盡而逝。余常哭芹,淚亦待盡。每思覓青埂峰再問石兄,奈不遇癩頭和尚何!悵悵!今而後惟願造化主再出一芹一脂,是書何幸,余二人亦大快遂心於九泉矣。甲午八日淚筆。
據此,湘雲對落難後寶玉的境況很同情,很有痛感。周汝昌《紅樓夢新證》收有蔣瑞藻《小說考證》卷七引《續閱微草堂筆記》:
《紅樓夢》一書,膾炙人口,吾輩尤喜閱之。然自百回以後,脫枝失節,終非一人手筆。戴君誠夫曾見一舊時真本,八十回之後,皆不與今同。榮、寧籍沒後,皆極蕭條,寶釵亦早卒,寶玉無以為家,至淪於擊柝之流。史湘雲則為乞丐,後乃與寶玉仍成夫婦,故書中回目有「因麒麟伏白首雙星」之言也。聞吳潤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惜在京邸時未曾談及,俟再踏軟紅,定當假而閱之,以擴所未見也。
按曹雪芹原稿,寶玉、湘雲晚年成為相濡以沫的患難夫妻,這也是二人為知己一旁證。
林黛玉道:「這算什麼。惟有前年正月裡接了他來,住了沒兩日就下起雪來,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來,老太太的一個新新的大紅猩猩氈斗蓬放在那裡,誰知眼錯不見他就披了,又大又長,他就拿了個汗巾子攔腰繫上,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說著,大家想著前情,都笑了。
此乃從黛玉憶述前事塑造湘雲。
不只穿著,湘雲行動亦像男孩子般,「和丫頭們在後院子撲雪人兒去,一跤栽到溝跟前,弄了一身泥水」,絲毫沒有嬌怯的大家閨秀之態。
寶釵笑向那周奶媽道:「周媽,你們姑娘還是那麼淘氣不淘氣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氣也罷了,我就嫌他愛說話。也沒見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也不知那裡來的那些話。」王夫人道:「只怕如今好了。前日有人家來相看,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
「睡在那裡還是咭咭呱呱,笑一陣,說一陣」,呼應寶釵「話口袋子」的稱呼。
「相看」即相親,湘雲已屆適婚之齡。「眼見有婆婆家了,還是那們著」可見湘雲說話沒有顧忌。
魏晉道家有一派主張「越名教而任自然」(以嵇康、阮籍為首),湘雲便屬此派,故以「真名士自風流」自許。
史湘雲問道:「寶玉哥哥不在家麼?」寶釵笑道:「他再不想著別人,只想寶兄弟,兩個人好憨的。這可見還沒改了淘氣。」賈母道:「如今你們大了,別提小名兒了。」
剛只說著,只見寶玉來了,笑道:「雲妹妹來了。怎麼前兒打發人接你去,怎麼不來?」王夫人道:「這裡老太太才說這一個,他又來提名道姓的了。」
「憨」是天真、樸實的意思,寶釵說「兩個人好憨的」,反映寶玉、湘雲都是率性自然,毫不矯飾。
寶玉率性自然,表現在對「別提小名兒」的違背上,依舊大聲稱呼「雲妹妹」。
寶黛雖是知己,但黛玉「心細、小性兒」,「步步留心,時時在意,不要多說一句話,不可多行一步路」,容易感傷落淚,這些皆和寶玉個性不相似,所以二人需要時間互相溝通、了解、磨合,其中也生出不少誤會。
湘雲不一樣,比較樂天、積極,口沒遮攔,是非常率直的一個女孩子。她更喜歡笑,前八十回基本上沒哭過。這令其與寶玉猶如一體,溝通、了解、磨合固然不需要,誤會也甚少發生。
成就刻骨銘心的愛情,猜疑、妒忌、介意、誤會不能缺少,黛玉是寶玉的愛人、初戀情人。但成就婚姻,更多需要同情、體諒,需要有「夫妻相」,湘雲和寶玉個性最接近,又最有「夫妻相」,湘雲是最理想的寶玉的結髮妻子 (寶釵對寶玉無同情、體諒,故非理想妻子人選)。
林黛玉道:「你哥哥得了好東西,等著你呢。」史湘雲道:「什麼好東西?」寶玉笑道:「你信他呢!幾日不見,越發高了。」湘雲笑道:「襲人姐姐好?」寶玉道:「多謝你記掛。」湘雲道:「我給他帶了好東西來了。」說著,拿出手帕子來,輓著一個疙瘩。寶玉道:「什麼好的?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笑道:「這是什麼?」說著便打開。眾人看時,果然就是上次送來的那絳紋戒指,一包四個。
寶玉才想到「你倒不如把前兒送來的那種絳紋石的戒指兒帶兩個給他」,湘雲已經包起帶來了,可見寶玉、湘雲心意相通。
林黛玉笑道:「你們瞧瞧他這主意。前兒一般的打發人給我們送了來,你就把他的帶來豈不省事?今兒巴巴的自己帶了來,我當又是什麼新奇東西,原來還是他。真真你是糊塗人。」史湘雲笑道:「你才糊塗呢!我把這理說出來,大家評一評誰糊塗。給你們送東西,就是使來的不用說話,拿進來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們的了;若帶他們的東西,這得我先告訴來人,這是那一個丫頭的,那是那一個丫頭的,那使來的人明白還好,再糊塗些,丫頭的名字他也不記得,混鬧胡說的,反連你們的東西都攪糊塗了。若是打發個女人素日知道的還罷了,偏生前兒又打發小子來,可怎麼說丫頭們的名字呢?橫豎我來給他們帶來,豈不清白。」
史湘雲率直,卻不是愚蠢,她清楚知道榮國府的丫頭、小廝有問題,隨時將簡單的帶東西複雜化,為免引起不必要的誤會,不如親力親為,用最簡單直捷的方式解決事件。
說著,把四個戒指放下,說道:「襲人姐姐一個,鴛鴦姐姐一個,金釧兒姐姐一個,平兒姐姐一個:這倒是四個人的,難道小子們也記得這們清白?」眾人聽了都笑道:「果然明白。」
此見湘雲記憶力好,有條不紊,而且口才了得。
寶玉笑道:「還是這麼會說話,不讓人。」林黛玉聽了,冷笑道:「他不會說話,他的金麒麟會說話。」一面說著,便起身走了。幸而諸人都不曾聽見,只有薛寶釵抿嘴一笑。寶玉聽見了,倒自己後悔又說錯了話,忽見寶釵一笑,由不得也笑了。寶釵見寶玉笑了,忙起身走開,找了林黛玉去說話。
黛玉介意湘雲的「金麒麟」,暗示「金麒麟」將會是寶玉、湘雲成為「白首雙星」的信物。
黛玉也介意寶釵的金鎖配寶玉的通靈寶玉,故寶釵一聽「他的金麒麟會說話」,就知道黛玉心事,她有所感,遂「抿嘴一笑」、「找了林黛玉去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