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回的回目是「撕扇子作千金一笑,因麒麟伏白首雙星」,晴雯撕扇是這一回的重點戲碼之一。
一時黛玉去後,就有人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是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
請注意,寶玉是帶著醉意回怡紅院,此和之前的清醒狀態自不可同日而語。
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
晴雯不是普通丫頭,她的地位僅次於襲人。寶玉誤認晴雯為襲人,背後是想帶出二人地位相若。亦因為此,襲人和晴雯才會有矛盾。
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來勸,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
寶玉早上對晴雯說「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本非純粹發脾氣,他是有理由地作出規勸,豈知晴雯竟發起難來,刻下他重提一下,仍想晴雯有所反省。
另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可見寶玉想他人去自省,不是強迫。
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作什麼!叫人來看見像什麼!我這身子也不配坐在這裡。」
顧左右而言他,是因為自知理虧,卻又不肯認錯。
晴雯的美貌是很出眾的,「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人既生得美,是尤物,自然有古今美女的通病,心高氣傲,不甘心承認自己有過失。事實上,黛玉跟寶玉吵架後,不是「也自後悔,但又無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悶悶,如有所失」嗎?晴雯和黛玉是同一個心境,二人都是難能可貴的美貌女子。
襲人和晴雯不同,她相貌很一般,張愛玲說:
襲人又並不怎麼美,與賈芸紅玉同是「容長臉」,戚本作「龍長臉」,近代通用「龍長臉」,專指男性,大概是高顴骨大圓眼睛、勁削的瘦長臉形。(《紅樓夢魘》)
加上呆呆笨笨,家中有親人,「心比天高,身為下賤」不可能出現在她身上,她沒有條件。
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睡著呢?」晴雯沒的話,嗤的又笑了,說:「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澡,我叫了他們來。」
寶玉的「笑」反映他已體會到晴雯的心意,原諒她了。兩人關係破冰。
「你不來便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晴雯的思辯能力多麼強!她只是個丫鬟!為何「你不來便使得」?主子不在,稍微僭越一下,放肆一下,未嘗不可。為何「你來了就不配了」?主子在,身份尊貴,自己則地位卑微,故「不配」。
許多人評論晴雯時會說,她不自覺身份地位低,此非實情。她清楚地知道,而且懂得迴避。這一方面,她和襲人沒兩樣。
唯一晴雯跟襲人最大的分別是:襲人時刻盡忠職守,主子不在都不敢僭越、放肆,典型儒家「涵養須用敬」、「慎獨」的路數。晴雯的心靈卻是自由、跳脫,敢於越界。此一分歧,方是晴雯悲劇命運的總根源。
寶玉笑道:「我才又吃了好些酒,還得洗一洗。你既沒有洗,拿了水來咱們兩個洗。」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笑了幾天。我也沒那工夫收拾,也不用同我洗去。今兒也涼快,那會子洗了,可以不用再洗。我倒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通通頭。才剛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擺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
余英時在<紅樓夢的兩個世界>中指出:
第三十一回,寶玉要晴雯和他一起洗澡。晴雯笑說:「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作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的。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連蓆子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了。」這番話初看起來好像頗有文章。其實,這只是作者的狡猾,故用險筆來引人入歧路的……事實上我們知道寶玉和晴雯一直乾乾淨淨的。
對於余氏的見解,筆者部份認同。晴雯與寶玉清清白白是無容置疑。不過,寶玉和碧痕是否沒任何關係發生,曹雪芹在此是否用險筆,不敢肯定。
先了解一下碧痕的背景。
第二十四回:
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見了,往後頭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爺要茶吃,叫姐姐們一個沒有,是我進去了,才倒了茶,姐姐們便來了。」秋紋聽了,兜臉啐了一口,罵道:「沒臉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去催水去,你說有事故,倒叫我們去,你可等著做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了?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送東送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便是了。」
碧痕和秋紋是一伙,有份排擠小紅。
第二十六回:
誰知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
碧痕和晴雯是不咬弦的,對立的。
第二十七回:
晴雯一見了紅玉,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也不喂,茶爐子也不爖,就在外頭逛。」紅玉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過一日澆一回罷。我喂雀兒的時候,姐姐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紅玉道:「今兒不該我爖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霰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去罷。」
在排擠小紅,避免寶玉的愛被分薄上,碧痕和晴雯有合作的地方。
第三十一回: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
雖然如此,碧痕、秋紋,還有麝月,同以襲人為馬首是瞻,而襲人和晴雯有矛盾,晴雯看不過眼襲人跟寶玉發生過床上性關係。
至此,脈絡就清晰了,要麼寶玉和碧痕真的也發生過性關係,要麼二人沒有但被晴雯誤會為有,晴雯把寶玉跟襲人的一段「雲雨私情」投射到碧痕身上。
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也不許洗去,只洗洗手來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我慌張的很,連扇子還跌折了,那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盤子,還更了不得呢。」寶玉笑道:「你愛打就打,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著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氣時拿他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西方哲學有所謂「本質論」,扇有扇的本質,杯盤有杯盤的本質,本質是客觀實在,柏拉圖稱為「理型」(idea)。
從寶玉的話,他似認為扇、杯盤皆無固定本質,扇、杯盤的本質也不是客觀實在,而是因人而異,由人去賦予,不同人對同一物件可賦予不同本質,這和存在主義哲學家沙特「存在先於本質」的觀點相契。
「只是別在生氣時拿他出氣。這就是愛物了」,「愛物」以不拿物出氣為判準,儒家講「乾道變化,各正性命」,講仁心感通遍潤萬物,幫助萬物生長,從本心本性出發,給予萬物各自的存在價值,寶玉與宋明儒者的共識距離亦不遠。
儒家也好,存在主義也好,都是人文主義 (humanism,又譯作人本主義)。寶玉以人為本的意識是很強烈的。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來我撕。我最喜歡撕的。」寶玉聽了,便笑著遞與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嗤嗤又聽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響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笑道:「少作些孽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與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幾半子,二人都大笑。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打開扇子匣子你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匣子搬了出來,讓他儘力的撕,豈不好?」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著,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麝月是誰?「公然又一個襲人」,由麝月口中埋怨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我可不造這孽。他也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撕扇,美則美矣,另一方面卻加劇了和襲人陣營的矛盾衝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