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6月15日 星期二

弦外之音

且說襲人被寶玉誤踢,痛得口吐鮮血,

話說襲人見了自己吐的鮮血在地,也就冷了半截,想著往日常聽人說:「少年吐血,年月不保,縱然命長,終是廢人了。」想起此言,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眼中不覺滴下淚來。

此段描述有意思。

什麼叫做「不覺將素日想著後來爭榮誇耀之心盡皆灰了」?難道襲人平時懷有「後來爭榮誇耀之心」?懷有「後來爭榮誇耀之心」,不是意欲做寶玉的妾侍嗎?

在這麼一種心境下,受寶玉嬌縱的其他丫鬟,襲人必處處防範。誰最受寶玉嬌縱?第二十六回佳蕙說:「可氣晴雯、綺霰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老子娘的臉面,眾人倒捧著他去。你說可氣不可氣?」換言之,是指晴雯、綺霰等。襲人、晴雯暗地裡在較勁,二人有矛盾,曹雪芹輕描淡寫帶了出來。

寶玉見他哭了,也不覺心酸起來,因問道:「你心裡覺的怎麼樣?」襲人勉強笑道:「好好的,覺怎麼呢。」寶玉的意思即刻便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襲人拉了他的手,笑道:「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倒抱怨我輕狂。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

寶玉是感性主義、經驗主義、直覺主義者,但凡看見女兒受苦,就二話不說要幫忙,更何況現在受苦的是襲人,故馬上「要叫人燙黃酒,要山羊血黎洞丸來」。

襲人心思細密得多,考慮周全,「你這一鬧不打緊,鬧起多少人來」是第一步,「倒抱怨我輕狂」是第二步,「分明人不知道,倒鬧的人知道了,你也不好,我也不好」是第三步,她雖為下人,思維水平卻甚高,故深得王夫人信任。

「正經明兒你打發小子問問王太醫去,弄點子藥吃吃就好了。人不知鬼不覺的可不好?」此除了見襲人賢慧,「王太醫」三字也很重要,指定找他,王太醫醫術很高明。

寶玉聽了有理,也只得罷了,向案上斟了茶來,給襲人漱了口。襲人知寶玉心內是不安穩的,待要不叫他伏侍,他又必不依;二則定要驚動別人,不如由他去罷:因此只在榻上由寶玉去伏侍。一交五更,寶玉也顧不的梳洗,忙穿衣出來,將王濟仁叫來,親自確問。王濟仁問其原故,不過是傷損,便說了個丸藥的名字,怎麼服,怎麼敷。寶玉記了,回園依方調治。不在話下。

寶玉這個人很複雜。他有魯莽衝動闖大禍的時候,也有悉心服侍女兒家的時候。他摧花,但又護花,兩在其身,所以是「正邪兩賦」。

這日正是端陽佳節,蒲艾簪門,虎符系臂。午間,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因此,大家坐了一坐就散了。

「端陽佳節」即端午節,農曆五月五日,距離元妃省親已有幾個月。

薛姨媽與王夫人是親姊妹,「王夫人治了酒席,請薛家母女等賞午」,十分合理。

值得注意是眾人都各懷心事,這在之前不甚多見,乃首次如此。

「寶玉見寶釵淡淡的,也不和他說話,自知是昨兒的原故」,寶玉心煩是因為寶釵。

「林黛玉見寶玉懶懶的,只當是他因為得罪了寶釵的原故,心中不自在,形容也就懶懶的」,黛玉不自在是因為她知道寶玉得罪了寶釵,體貼到寶玉的感受。

「王夫人見寶玉沒精打彩,也只當是金釧兒昨日之事,他沒好意思的,越發不理他」,王夫人跟寶玉有隔閡,是因為寶玉跟金釧調情,致使金釧被攆。

「鳳姐昨日晚間王夫人就告訴了他寶玉金釧的事,知道王夫人不自在,自己如何敢說笑,也就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更覺淡淡的」,鳳姐是隨著王夫人的氣色行事,故不敢說笑。

「賈迎春姊妹見眾人無意思,也都無意思了」,賈迎春姊妹的不自在,源自眾人的心事。

整場散席基本上以寶玉為中心展開,寶玉對榮國府眾人開心與否起著關鍵作用。此乃一大伏筆,伏寶玉出家後,榮國府無人感歡快 (趙姨娘、賈環等除外)。

林黛玉天性喜散不喜聚。他想的也有個道理,他說,「人有聚就有散,聚時歡喜,到散時豈不清冷?既清冷則生傷感,所以不如倒是不聚的好。比如那花開時令人愛慕,謝時則增惆悵,所以倒是不開的好。」故此人以為喜之時,他反以為悲。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只到筵散花謝,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林黛玉倒不覺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自己房中長吁短嘆。

寶黛雖是兩個人一條心,二人的人生觀始終不同。

對黛玉來說,她面對盛筵必散的態度是:既然要散,何必要聚?何必有盛筵?一副老莊的口吻。

對寶玉而言,他就沒看得這麼開,他有執著,「那寶玉的情性只願常聚,生怕一時散了添悲;那花只願常開,生怕一時謝了沒趣」。執著至其極,局面無法逆轉,只好撒手不管,「雖有萬種悲傷,也就無可如何了」。此乃佛家由迷執到覺悟的形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