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得寶玉嬌縱,與襲人暗中較勁,之前我們都提過。散席後,寶玉回房長吁短嘆,
偏生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讀這段對話,不宜抽離孤立地看,要置於前文後理整個脈絡中看。
怡紅園丫鬟辦不到事,鳳姐見小紅時就露了口風,至開門一節,更明顯疏於職守。此處晴雯「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將股子跌折」,是分明的辦事不力,錯在丫鬟,寶玉予以教訓,不是發脾氣,而是適切的管理。平時不為意倒也罷了,焉有當面看見不教訓之理?
「寶玉因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這其實也不算破口大罵,跡近勸勉告誡。奈何「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可能觸及晴雯心事,她一心不願離開怡紅院、大觀園、榮國府,孤伶伶面對混濁的世界,遂「冷笑」,然後說了一大段話,反客為主。
「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此乃將寶玉合理的教訓扭曲成發少爺脾氣。
「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時連那麼樣的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了。何苦來!」此乃把之前辦事不力的地方扭曲成理所當然,理直氣壯說出來。
「要嫌我們就打發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看死寶玉心疼眾丫鬟,不願攆走。
晴雯的話,反映她完全不像個丫鬟,竟是個被嬌縱慣了的小姐。
本來「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在寶玉平時看來,也沒什麼大不了,恰好他從一不快的散席中回來,正長吁短嘆,此未免「崩口人忌崩口碗」,於是「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有散的日子!』」
晴雯、寶玉口角正在升溫,襲人介入其中: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也省了爺生氣。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我們不會伏侍的,到明兒還不知是個什麼罪呢!」
「自古以來,就是你一個人伏侍爺的,我們原沒伏侍過」、「因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窩心腳」,晴雯尖刻用語背後,反映她與襲人之間有矛盾。襲人插口只有加劇火勢。
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話,又見寶玉已經氣的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推晴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個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酸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教我替你們害臊了!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襲人羞的臉紫脹起來,想一想,原來是自己把話說錯了。
「便是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事兒,也瞞不過我去」,晴雯早就知道寶玉與襲人發生過「雲雨私情」,即床上性關係。她對此極為不屑,覺得襲人「鬼鬼祟祟」,是為了「攀高枝兒」,「明公正道,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上『我們』了」正是對襲人「攀高枝兒」的譏諷。
晴雯這個人,是嬌縱慣了,但也有自己的原則,如嫉惡如仇、看不起耍手段往上爬的人、不出賣自己肉體以換權換利等,身為下賤,心比天高。
寶玉一面說:「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兒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襲人聽說道:「姑娘倒是和我拌嘴呢,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們吵的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多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
「你們氣不忿,我明兒偏抬舉他」,寶玉是感性主義者,一時情緒上頭,竟和晴雯賭起氣來。
襲人深知寶玉性格,加以勸導。晴雯卻拋出一句「我原是糊塗人,那裡配和我說話呢!」嘲諷襲人以聰明人自居。
襲人情商都算高,還可以冷靜論理,沒有大吵大鬧。可是,寶玉已經按捺不住:
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晴雯聽了這話,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為什麼我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出去,也不能夠。」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個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那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真個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便是他認真的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作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也奇了。你又不去,你又鬧些什麼?我經不起這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扶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
「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方才提到,「明日你自己當家立事,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觸及晴雯心事,吵鬧由此而起。刻下寶玉將時間提前,馬上「打發你出去」,晴雯更加焦急了,可以想像。
晴雯的反應很特別,「不覺又傷起心來,含恨說道」,對被攆離園又悲又恨。
「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晴雯的話,其實也是金釧的心聲 (金釧是晴雯的先導)。為何金釧被攆會選擇投井自盡?因出了大觀園,根本只會被糟蹋,再沒有能夠實現自我的空間和機會。她們恃寵生驕一回事,知道不能離開大觀園生活又是另一回事。所以晴雯聽了寶玉「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吧」,會「不覺又傷起心來」、會「含恨」、會哭道「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
寶玉情緒上頭,晴雯傷心欲絕,理性、冷靜的襲人在言語上無計可施,唯有採取實質行動,「只得跪下了」。她一跪下,碧痕、秋紋、麝月等「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這又是不寫之寫,碧痕、秋紋、麝月以襲人為馬首是瞻。
寶玉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淚,也哭起來,加上晴雯,這是第二次集體痛哭 (第一次是清虛觀打醮後寶黛爭吵)。
結束是次集體痛哭的人,竟是黛玉。
晴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林黛玉進來,便出去了。林黛玉笑道:「大節下怎麼好好的哭起來?難道是為爭粽子吃爭惱了不成?」寶玉和襲人嗤的一笑。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寶玉道:「你何苦來替他招罵名兒。饒這麼著,還有人說閑話,還擱的住你來說他。」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襲人笑道:「你老實些罷,何苦還說這些話。」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寶玉聽得,知道是他點前兒的話,自己一笑也就罷了。
第一次集體痛哭,有黛玉本人,第二次集體痛哭,有晴雯,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晴為黛影」是顯明的。
黛玉如何待襲人?且看以下線索:
(1) 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
(2) 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
(3) 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
(4) 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5)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林黛玉笑道:「你死了,別人不知怎麼樣,我先就哭死了。」
表現親暱,承認襲人「好嫂子」的地位,願為襲人之死而「先哭死」,黛玉待襲人是極好的,二人關係友善。
高鶚續書寫襲人不想黛玉做寶二奶奶,疑心黛玉「不是東風壓到西風,就是西方壓倒東風」,擔心自己下場猶如尤二姐、香菱,此完全不合曹雪芹原意。前八十回襲人和黛玉無互相猜疑,亦無衝突。
大家還記得的話,第一次集體痛哭 (寶、黛、襲、紫、賈母) 後,
林黛玉道:「我死了。」寶玉道:「你死了,我做和尚!」
之後鳳姐跳出來,說:
對笑對訴,倒像『黃鷹抓住了鷂子的腳』,兩個都扣了環了,那裡還要人去說合。
肯定了寶黛為一對,黛玉是公認的寶玉的正室夫人。
至此,第二次集體痛哭 (寶、襲、晴、碧、秋、麝) 後,
襲人笑道:「林姑娘,你不知道我的心事,除非一口氣不來死了倒也罷了。」……寶玉笑道:「你死了,我作和尚去。」
取鳳姐而代之是黛玉,說:
黛玉道:「二哥哥不告訴我,我問你就知道了。」一面說,一面拍著襲人的肩,笑道:「好嫂子,你告訴我。必定是你兩個拌了嘴了。告訴妹妹,替你們和勸和勸。」襲人推他道:「林姑娘你鬧什麼?我們一個丫頭,姑娘只是混說。」黛玉笑道:「你說你是丫頭,我只拿你當嫂子待。」
肯定了襲人為公認的寶玉之妾侍之地位。
兩節一前一後,互相對稱,由元配夫人肯定妾侍地位,亦很合理,這是《紅樓夢》對稱美的體現。
「林黛玉將兩個指頭一伸,抿嘴笑道:『作了兩個和尚了。我從今以後都記著你作和尚的遭數兒。』」亦伏下寶玉日後兩度「懸崖撒手」(離寶釵出家為第一次,離湘雲回歸太虛幻境為第二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