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回尾聲提到襲人為寶玉所踢:
原來明日是端陽節,那文官等十二個女子都放了學,進園來各處頑耍。可巧小生寶官、正旦玉官兩個女孩子,正在怡紅院和襲人玩笑,被大雨阻住。大家把溝堵了,水積在院內,把些綠頭鴨、花鸂鶒、彩鴛鴦,捉的捉,趕的趕,縫了翅膀,放在院內頑耍,將院門關了。襲人等都在游廊上嘻笑。
寶玉見關著門,便以手扣門,裡面諸人只顧笑,那裡聽見。叫了半日,拍的門山響,裡面方聽見了,估諒著寶玉這會子再不回來的。襲人笑道:「誰這會子叫門,沒人開去。」寶玉道:「是我。」麝月道:「是寶姑娘的聲音。」晴雯道:「胡說!寶姑娘這會子做什麼來。」襲人道:「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說著,便順著游廊到門前,往外一瞧,只見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襲人見了又是著忙又是可笑,忙開了門,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寶玉一肚子沒好氣,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及開了門,並不看真是誰,還只當是那些小丫頭子們,便抬腿踢在肋上。襲人「噯喲」了一聲。寶玉還罵道:「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口裡說著,一低頭見是襲人哭了,方知踢錯了,忙笑道:「噯喲,是你來了!踢在那裡了?」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寶玉一面進房來解衣,一面笑道:「我長了這麼大,今日是頭一遭兒生氣打人,不想就偏遇見了你!」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事,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
說著,那雨已住了,寶官、玉官也早去了。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寶玉雖說不是安心,因見襲人懶懶的,也睡不安穩。忽夜間聽得「噯喲」,便知踢重了,自己下床那牡秉燈來照。剛到床前,只見襲人嗽了兩聲,吐出一口痰來,「噯喲」一聲,睜開眼見了寶玉,倒唬了一跳道:「作什麼?」寶玉道:「你夢裡『噯喲』,必定踢重了。我瞧瞧。」襲人道:「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你倒照一照地下罷。」寶玉聽說,果然持燈向地下一照,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寶玉慌了,只說:「了不得了!」襲人見了,也就心冷了半截。
寶玉往往給人護花使者的印象,但他僅是護花使者嗎?不是。他也有不負責任、發少爺脾氣的時候。當他不負責任、發少爺脾氣時,嚴重甚至會摧花,金釧因他而死,襲人因他而傷,便是其中顯例。
曹雪芹寫人物,一大特色是立體,所謂立體,是指不面譜化。《三國演義》曹操、關羽都很面譜化,只有一面,但人似乎不那麼簡單,往往呈現出多面。寶玉又護花,又有少爺脾氣。又守禮教,又不喜歡繁文縟節。這種多面向、這種豐富,令其「貼地」,用賈雨村的原話說,人不能只有「大仁大惡」,還有一種叫做「正邪兩賦」,「正邪兩賦」就是立體。
從管理學的層面看,怡紅院丫鬟們在工作時間頑耍、嘻笑,兼將院門關了,主子回來都不知,此乃分明的疏於職守。誰造成?寶玉縱容造成。換句話說,寶玉是個缺乏管理能力的主管,怡紅院則是個管理不善的部門。
平時管理做得不好,就要有心理準備承受不良後果,偏偏寶玉看見「裡面諸人只顧笑」,竟不知自省,怒氣直往上沖,「滿心裡要把開門的踢幾腳」,不只踢,還要破口大罵「下流東西們!我素日擔待你們得了意,一點兒也不怕,越發拿我取笑兒了。」其實,丫鬟們再錯,沒有寶玉推波助瀾,是不能成事的。沒事時嬌縱,到養得貓兒不懂捉老鼠,反而怪責起貓兒來,要出氣而後快,此是成熟、理智的人之所作所為嗎?寶玉不只不負責任,還諉過於人,這類人做榮國府的繼承人,榮國府焉能興旺?
襲人說:「讓我隔著門縫兒瞧瞧,可開就開,要不可開,叫他淋著去。」完全合情合理,盡忠職守。見到寶玉淋的雨打雞一般,笑的彎著腰拍手道:「這麼大雨地裡跑什麼?那裡知道爺回來了。」也是閒話家常,豈知寶玉「抬腿踢在肋上」,從「襲人只覺肋下疼的心裡發鬧,晚飯也不曾好生吃。至晚間洗澡時脫了衣服,只見肋上青了碗大一塊,自己倒唬了一跳,又不好聲張」、「一時睡下,夢中作痛,由不得『噯喲』之聲從睡中哼出」、「我頭上發暈,嗓子裡又腥又甜」、「只見一口鮮血在地」,可見寶玉出腳極重,這是什麼樣子的護花!打重傷了人,才照顧、賠不是,這叫做護花嗎?以金釧為例,害得人家被攆,不久自殺,每年撮土為香紀念其生日,這是護花嗎?真正護花的話,為何不檢點些,令他人不為你而死?
「襲人從來不曾受過大話的,今兒忽見寶玉生氣踢他一下,又當著許多人,又是羞,又是氣,又是疼,真一時置身無地。待要怎麼樣,料著寶玉未必是安心踢他,少不得忍著說道:『沒有踢著。還不換衣裳去。』……襲人一面忍痛換衣裳,一面笑道:『我是個起頭兒的人,不論事大事小事好事歹事,自然也該從我起。但只是別說打了我,明兒順了手也打起別人來。』寶玉道:『我才也不是安心。』襲人道:『誰說你是安心了!素日開門關門,都是那起小丫頭子們的事。他們是憨皮慣了的,早已恨的人牙癢癢,他們也沒個怕懼兒。你當是他們,踢一下子,唬唬他們也好些。才剛是我淘氣,不叫開門的。』」身子很痛,仍照舊服侍,照舊把丫鬟失職的罪責扛上,照舊規勸,且為寶玉過火的行為找理由,襲人可算賢慧至極!
讀《紅樓夢》,要讀到深處,不要以為寶玉是好人,晴雯受委屈,寶玉也有缺點,晴雯、墜兒等基本上恃寵生驕,有失職的地方,襲人身處其中,吃了許多苦,所以值得同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