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寶玉回房,躺在床上,只是瞪瞪的。襲人深知原委,不敢說破,只得以他事來解釋。
因說道:「今兒看了戲,又勾出幾天戲來。寶姑娘一定要還席的。」寶玉冷笑道:「他還不還,管誰什麼相干。」
脂批:
大奇大神之文。此「相干」之語仍是近文與顰兒之語之「相干」也。上文未說,終存於心,卻於寶釵身上發泄。素厚者唯顰、雲,今為彼等尚存此心,況於素不契者有不直言者乎?情理筆墨,無不盡矣。
對於黛玉「我惱他,與你何干?他得罪了我,又與你何干」,寶玉始終揮之不去。
襲人見這話不是往日的口吻,因又笑道:「這是怎麼說?好好的大正月裡,娘兒們姊妹們都喜喜歡歡的,你又怎麼這個形景了?」寶玉冷笑道:「他們娘兒們姊妹們歡喜不歡喜,也與我無干。」
脂批:
先及寶釵,後及眾人,皆一顰之禍流毒於眾人。寶玉之心僅有一顰乎。
黛玉死,寶玉將寶釵乃至全家拋棄,出家為僧,此處已埋下伏筆。
襲人笑道:「他們既隨和,你也隨和,豈不大家彼此有趣。」寶玉道:「什麼是『大家彼此』!他們有『大家彼此』,我是『赤條條來去無牽掛』。」
兩個「無干」,一句「赤條條來去無牽掛」,斬斷與寶姐姐的連結、娘兒們姊妹們的連結,摔破了「大家彼此」,這是徹頭徹尾小乘的自了漢佛教。難怪脂批:
拍案叫好!當此一發,西方諸佛亦來聽此棒喝,參此語錄。
小乘佛教有別於大乘。大乘講究普渡眾生,小乘只顧自利,而無利他精神。自求擺脫,成為獨善其身的自了漢,寶玉所悟顯然是此一境界。後來惜春出家為尼,也是此一境界。
值得注意是
談及此句,不覺淚下。
脂批:
還是心中不靜、不了、斬不斷之故。
因為尚有感情,所以不能狠下心腸,還可挽救。
襲人見此光景,不肯再說。寶玉細想這句趣味,不禁大哭起來,翻身起來至案,遂提筆立占一偈云:
你證我證,心證意證。
是無有證,斯可云證。
無可云證,是立足境。
寫畢,自雖解悟,又恐人看此不解,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自己又念一遍,自覺無掛礙,中心自得,便上床睡了。
脂批在偈後云:
已悟已覺。是好偈矣。寶玉悟禪亦由情,讀書亦由情,讀《莊》亦由情。可笑。
情是寶玉一生所信、所歸宿,悟禪、讀書、讀《莊》是手段法門,這裡情教的意涵已很清晰,寶玉奠立情教,是情僧,故《石頭記》又名《情僧錄》。
脂批在「恐人看此不解」後云:
自悟則自了,又何用人亦解哉?此正是猶未正覺大悟也。
在「因此亦填一支《寄生草》,也寫在偈後」云:
蓋前夜《莊子》是道悟,此日是禪悟,天花散漫之文也。
寶玉的自然氣質傾向佛道思想,但就悟境言,始終未能大徹大悟,「翻身不出,故一世墮落無成也」。
寶玉頻臨出家邊緣,誰在懸崖挽了他回來?是黛玉。
誰想黛玉見寶玉此番果斷而去,故以尋襲人為由,來視動靜。襲人笑回:「已經睡了。」黛玉聽說,便要回去。襲人笑道:「姑娘請站住,有一個字帖兒,瞧瞧是什麼話。」說著,便將方纔那曲子與偈語悄悄拿來,遞與黛玉看。黛玉看了,知是寶玉一時感忿而作,不覺可笑可嘆,便向襲人道:「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說畢,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次日又與寶釵看。
脂硯齋有一則批語:
黛玉說「無關係」,將來必無關係。余正恐顰、玉從此一悟則無妙文可看矣。不想顰兒視之為漠然,更曰「無關係」,可知寶玉不能悟也。余心稍慰。
所謂「出家」,其實是不準確的說法,經知己黛玉證實,「作的是玩意兒,無甚關係。」寶玉根本「不能悟」。
寶釵看其詞曰:
無我原非你,從他不解伊。肆行無礙憑來去。茫茫著甚悲愁喜,紛紛說甚親疏密。從前碌碌卻因何,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
看畢,又看那偈語,又笑道:「這個人悟了。都是我的不是,都是我昨兒一支曲子惹出來的。這些道書禪機最能移性。明兒認真說起這些瘋話來,存了這個意思,都是從我這一隻曲子上來,我成了個罪魁了。」說著,便撕了個粉碎,遞與丫頭們說:「快燒了罷。」黛玉笑道:「不該撕,等我問他。你們跟我來,包管叫他收了這個痴心邪話。」
為何不是黛玉、湘雲而是寶釵讀《寄生草》?為何安排寶釵說:「我成了個罪魁了」?這不是偶然的,曹雪芹在為寶釵守寡埋下伏筆。「可嘆停機德」,日後寶玉出家,真是寶釵一手造成。
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一進來,黛玉便笑道:「寶玉,我問你:至貴者是『寶』,至堅者是『玉』。爾有何貴?爾有何堅?」寶玉竟不能答。三人拍手笑道:「這樣鈍愚,還參禪呢。」黛玉又道:「你那偈末云:『無可云證,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據我看,還未盡善。我再續兩句在後。」因念云:「無立足境,是方乾淨。」
脂批:
拍案叫絕!大和尚來答此機鋒,想亦不能答也。非顰兒,第二人無此靈心慧性也。
拍案叫絕!此又深一層也。亦如諺云:「去年貧,只立錐;今年貧,錐也無。」其理一也。
此黛玉以「靈心慧性」智破寶玉所謂覺悟。
「無立足境,是方乾淨」還有另一重意思,他朝賈府中人死無葬身之地,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寶釵道:「實在這方悟徹。當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尋師至韶州,聞五祖弘忍在黃梅,他便充役火頭僧。五祖欲求法嗣,令徒弟諸僧各出一偈。上座神秀說道:『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有塵埃。』彼時惠能在廚房碓米,聽了這偈,說道:『美則美矣,了則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五祖便將衣缽傳他。今兒這偈語,亦同此意了。只是方纔這句機鋒,尚未完全了結,這便丟開手不成?」
脂批:
出語錄。總寫寶卿博學宏覽,勝諸才人;顰兒卻聰慧靈智,非學力所致——皆絕世絕倫之人也。寶玉寧不愧殺!
大體黛玉以智勝,如劉再復所言,「在智慧層面上,黛玉處處都高於寶玉一籌」,「林黛玉是賈寶玉的精神導師,是比阿特麗斯,引導賈寶玉的心靈不斷豐富,精神不斷提升」,「黛玉修的是智慧的法門,在智慧層面上,黛玉是引導寶玉前行的女神」。
寶釵則是以博聞強記、學識淵博勝,連《六祖壇經》故事都瞭如指掌。
黛玉笑道:「彼時不能答,就算輸了,這會子答上了也不為出奇。只是以後再不許談禪了。連我們兩個所知所能的,你還不知不能呢,還去參禪呢。」寶玉自己以為覺悟,不想忽被黛玉一問,便不能答,寶釵又比出「語錄」來,此皆素不見他們能者。自己想了一想:「原來他們比我的知覺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尋苦惱。」想畢,便笑道:「誰又參禪,不過一時頑話罷了。」說著,四人仍復如舊。
有一個地方要特別留意,黛玉拿了曲子和偈語,「便攜了回房去,與湘雲同看」,然後「三人果然都往寶玉屋裡來。」脂批:
卻不同湘雲分崩,有趣!
黛玉真有介意湘雲拿她和戲子相比嗎?真是心胸不寬廣嗎?答案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