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寶釵與賈寶玉之間有無愛情?白先勇說:「她不是嫁給賈寶玉,她嫁給了那個宗法社會媳婦的位子。」好像認為寶釵對寶玉無情,加上「任是無情也動人」、「雪」寶釵,更見她在意是金玉良緣,非寶玉本人。
可是,筆者想指出,這種對寶釵的理解是不全面的,甚至是誤解。寶釵本來有情,而且也很愛寶玉,只是表達愛的方式難為寶玉所接受,結果落得守活寡的下場。她也是一個值得同情的可憐人,故入「薄命司」。
關於寶釵本來有熾熱的情感,可參考第七回:
寶釵聽了便笑道:「再不要提吃藥,為這病請大夫吃藥,也不知白花了多少銀子錢呢。憑你什麼名醫仙藥,從不見一點兒效。後來還虧了一個禿頭和尚,說專治無名之症,因請他看了。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幸而先天壯,還不相干。若吃尋常藥,是不中用的。他就說了一個海上方,又給了一包藥末子作引子,異香異氣的。不知是那裡弄了來的。他說發了時吃一丸就好。倒也奇怪,吃他的藥倒效驗些。」
在「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後有一批語:
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孽在《紅樓夢》中和情有關。秦可卿之父秦業,諧音情孽。太虛幻境有「孽海情天」四字。「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凡心」就是感情熾熱的心,因情感經常波動而病,所以要吃「冷香丸」予以抑制。「任是無情也動人」不是真無情。
再看第四十二回「蘅蕪君蘭言解疑語」:
寶釵見他羞得滿臉飛紅,滿口央告,便不肯再往下追問,因拉他坐下吃茶,款款的告訴他道:「你當我是誰,我也是個淘氣的。從小七八歲上也夠個人纏的。我們家也算是個讀書人家,祖父手裡也愛藏書。先時人口多,姊妹弟兄都在一處,都怕看正經書。弟兄們也有愛詩的,也有愛詞的,諸如這些《西廂》《琵琶》以及『元人百種』,無所不有。他們是偷背著我們看,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所以咱們女孩兒家不認得字的倒好……」
「我們卻也偷背著他們看」,寶釵以前也會看《西廂》《琵琶》等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是「後來大人知道了,打的打,罵的罵,燒的燒,才丟開了」,冷情是後天薛家的家風使然。
雖然情被冷卻了,但始終不是完全無情。這在寶釵待寶玉的態度上可以反映。
寶玉被父親賈政毒打,寶釵做什麼?且看第三十四回:
只見寶釵手裡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像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嘆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裡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捱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嘆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這裡寶玉對寶釵未必有純粹的愛情,但寶釵對寶玉肯定有。
為何寶釵不置身事外,竟托著一丸藥進來慰問?
為何她要慨嘆「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而且覺得心疼?
為何她紅了臉,低下頭來,只管弄衣帶,一副嬌羞怯怯的模樣?
一個恪守儒家禮教規範的姑娘,有如此反常的行為舉止,此不是愛情麼?
第三十六回「綉鴛鴦夢兆絳芸軒」:
襲人不防,猛抬頭見是寶釵,忙放下針綫……說著,一面又瞧他手裡的針綫,原來是個白綾紅裹的兜肚,上面扎着鴛鴦戲蓮的花樣,紅蓮綠葉,五色鴛鴦。寶釵道:「噯喲,好鮮亮活計!這是誰的,也值的費這麽大工夫?」襲人向床上努嘴兒。寶釵笑道:「這麽大了,還帶這個?」襲人笑道:「他原是不帶,所以特特的做的好了,叫他看見由不得不帶。如今天氣熱,睡覺都不留神,哄他帶上了,便是夜裡總蓋不嚴些兒,也就罷了。你說這一個就用了工夫,還沒看見他身上現帶的那一個呢!」寶釵笑道:「也虧你奈煩。」襲人道:「今兒做的工夫大了,脖子仾的怪酸的。」又笑道:「好姑娘,你略坐一坐,我出去走走就來。」說着便走了。寶釵只顧看着活計,便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
……這裡寶釵只剛做了兩三個花瓣,忽見寶玉在夢中喊駡說:「和尚道士的話如何信得?什麽是金玉姻緣,我偏說是木石姻緣!」薛寶釵聽了這話,不覺怔了……
這一段文字,曹雪芹每處寫法,都有深意。
襲人相當於寶玉的妾,為何寶釵會「不留心,一蹲身,剛剛的也坐在襲人方才坐的所在」?
好,此乃偶然,非寶釵有意,但為何「因又見那活計實在可愛,不由的拿起針來,替他代刺」?兜肚是非常私人的物品啊!
一個恪守儒家禮教規範的姑娘,竟為一男子綉兜肚,那男子不是她愛郎是誰?
正因為賈寶玉是薛寶釵所愛,她才會鍥而不捨鼓勵寶玉讀正經書,否則閉嘴豈不方便?
可惜寶玉不了解寶釵心事,他與黛玉有靈性上的投契,對寶釵,更多是感性上的、單向的吸引,上文「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是一個例子。第二十八回「薛寶釵羞籠紅麝串」:
寶釵生的肌膚豐澤,容易褪不下來。寶玉在旁看著雪白一段酥臂,不覺動了羨慕之心,暗暗想道:「這個膀子要長在林妹妹身上,或者還得摸一摸,偏生長在他身上。」正是恨沒福得摸,忽然想起「金玉」一事來,再看看寶釵形容,只見臉若銀盆,眼似水杏,唇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比林黛玉另具一種嫵媚風流,不覺就呆了,寶釵褪了串子來遞與他也忘了接。
又是一個例子。
愛情要開花結果,白頭到老,單方面的付出是不夠的,往往需要雙方面的諒解、配合。
金玉良緣之所以失敗,不是簡單的寶釵不愛寶玉,寶玉不愛寶釵,而是寶釵用了寶玉感厭惡的方式去愛寶玉,寶玉愛寶釵也愛不到靈魂深處,此才是最大的問題所在。
坦白說,愛一個男人,自然希望他事業有成,重振家聲,很正常。只是這一種想望,不適用到寶玉身上,寶釵亦不自知。
有學者研究過前八十回寶釵寶玉單獨相處的時間極少,倉促結合,了解不深,也是問題惡化的原因。
總之,金玉良緣絕非如高鶚續書所寫,寶釵寶玉二人皆對對方無情,寶玉只愛林妹妹,寶釵只愛寶二奶奶的位置。這是錯的。釵黛爭婚也是不成立的。實情是:
黛玉是寶玉第一任妻子,不幸早死,於是以寶釵續弦,此在藕官「比如男子喪了妻,或有必當續弦者,也必要續弦為是。便只是不把死的丟過不提,便是情深意重了」就暗示了。
續弦是二寶心甘情願,所以才會「齊眉舉案」。
奈何寶釵與寶玉之間畢竟有隔閡,寶釵用錯方式去愛,寶玉受不了,想到已死去的林妹妹和他價值觀相合,於是就離家出走,「只念木石前盟」、「終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是在這個意義上說。否則,脂硯齋何嘗會說:「所以絳珠之淚至死不乾,萬苦不怨。所謂『求仁得仁又何怨?』悲夫!」爭婚失敗應該是滿腔怨恨才對。
以此觀薛寶釵,就會看出寶釵的苦痛與無奈,她愛寶玉,放下了多少?付出了多少?到頭來換得的是愛郎遠走,自己孤獨度過漫長的人生,這不是大悲劇嗎?「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寶釵焉能例外?故此,她也是值得同情、可憐的一位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