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雯是賈寶玉的大丫鬟之一,入金陵十二釵又副冊。跟王熙鳳一樣,她也是立體多面的。
毫無疑問,晴雯是能幹的,並願意為寶玉鞠躬盡瘁。第八回:
他二人道了擾,一逕回至賈母房中。賈母尚末用晚飯,知是薛姨媽處來,更加喜歡。因見寶玉吃了酒,遂叫他自回房中歇著,不許再出來了,又令人好生招呼著。忽想起跟寶玉的人來,遂問眾人:「李奶子怎麼不見?」眾人不敢直說他家去了,只說:「才進來了,想是有事,又出去了。」寶玉踉蹌著回頭道:「他比老太太還受用呢,問他做什麼!沒有他只怕我還多活兩日兒。」一面說,一面來至自己臥室。只見筆墨在案。晴雯先接出來,笑道:「好啊,叫我研了墨,早起高興,只寫了三個字,扔下筆就走了,哄我等了這一天。快來給我寫完了這些墨才算呢!」寶玉方想起早起的事來,因笑道:「我寫的那三個字在哪裡呢?」晴雯笑道:「這個人可醉了。你頭裡過那府裡去,囑咐我貼在門斗兒上的。我恐怕別人貼壞了,親自爬高上梯,貼了半天,這會子還凍的手僵著呢。」寶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著。」便伸手拉著睛雯的手,同看門斗上新寫的三個字。
第五十二回「勇晴雯病補雀金裘」:
晴雯方才又閃了風,著了氣,反覺更不好了。翻騰至掌燈,剛安靜了些,只見寶玉回來,進門就嗐聲頓腳。麝月忙問原故,寶玉道:「今兒老太太喜喜歡歡的給了這個褂子,誰知不防,後襟子上燒了一塊,幸而天晚了,老太太、太太都不理論。」一面說,一面脫下來,麝月瞧時,果然有指頂大的燒眼,說道:「這必是手爐裡的火迸上了。這不值什麼,趕著叫人悄悄拿出去叫個能幹織補匠人織上就是了。」說著,便用包袱包了,叫了一個嬤嬤送出去,說:「趕天亮就有才好,千萬別給老太太、太太知道!」婆子去了半日,仍舊拿回來,說:「不但織補匠,那能幹裁縫、繡匠並做女工的,問了,都不認得這是什麼,都不敢攬。」麝月道:「這怎麼好呢?明兒不穿也罷了。」寶玉道:「明兒是正日子,老太太、太太說了,還叫穿過這件去呢!偏頭一日就燒了,豈不掃興!」晴雯聽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說道:「拿來我瞧瞧!沒那福氣穿就罷了!這會子又著急。」寶玉笑道:「這話倒說的是。」說著,便遞給晴雯,又移過燈來,細瞧了一瞧。晴雯道:「這是孔雀金線織的。如今咱們也拿孔雀金線,就像界線似的界密了,只怕還可混的過去。」麝月道:「孔雀線現成的,但這裡除了你,還有誰會界線?」晴雯道:「說不的我掙命罷了!」寶玉忙道:「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的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說,一面坐起來,挽了一挽頭髮,披了衣裳,只覺頭重身輕,滿眼金星亂迸,實掌不住。待不做,又怕寶玉著急,少不得狠命咬牙捱著。便命麝月只幫著拈線。
晴雯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這雖不很像,要補上也不很顯。」寶玉道:「這就很好,哪裡又找俄羅斯的裁縫去?」晴雯先將裡子拆開,用茶杯口大小一個竹弓釘繃在背面,再將破口四邊用金刀刮的散鬆鬆的,然後用針納了兩條,分出經緯,亦如界線之法,先界出地子,後依本紋來回織補。補兩針,又看看;織補不上三五針,便伏在枕上歇一會。寶玉在旁,一時又問:「吃些滾水不吃?」一時又命:「歇一歇。」一時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時又命拿個拐枕給他靠著;急的晴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罷,明兒把眼睛摳樓了,怎麼處?」寶玉見他著急,只得胡亂睡下;仍睡不著。一時只聽自鳴鐘已敲了四下,也剛剛補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絨毛來。麝月道:「這就很好,要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寶玉忙要了瞧瞧,笑說:「真真一樣了。」晴雯已嗽了幾陣,好容易補完了,說了一聲:「補雖補了,到底不像,我也再不能了!」「噯喲」了一聲,便身不由主倒下了。
因為做事拼命,所以寶玉特別疼愛她,跡近嬌縱。第五十三回:
話說寶玉見晴雯將雀裘補完,已使得力盡神危,忙命小丫頭子來替他搥著,彼此搥打了一會。歇下沒一頓飯的工夫,天已大亮;且不出門,只叫:「快請大夫。」一時王大夫來了,診了脈,疑惑說道:「昨日已好了些,今日如何反虛浮微縮起來?敢是吃多了飲食?不然就是勞了神思。外感卻倒輕了。這汗後失調養,非同小可。」一面說,一面出去開了藥方進來。
寶玉看時,已將疏散驅邪諸藥減去,倒添了茯苓、地黃、當歸等益神養血之劑。寶玉一面命人煎去,一面嘆說:「這怎麼處?倘或有個好歹,都是我的罪孽!」晴雯睡在枕上,嗐道:「好二爺!你去幹你的去罷!哪裡就得了癆病了呢?」寶玉無奈,只得去了。
最為人熟悉,莫過於第三十一回「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一時黛玉去了,就有人來說:「薛大爺請。」寶玉只得去了,原來吃酒,不能推辭,只得盡席而散。晚間回來,已帶了幾分酒,踉蹌來至自己院內,只見院中早把乘涼的枕榻設下,榻上有個人睡著。寶玉只當是襲人,一面在榻沿上坐下,一面推他,問道:「疼的好些了?」只見那人翻身起來,說:「何苦來?又招我!」寶玉一看,原來不是襲人,卻是晴雯。寶玉將他一拉,拉在身旁坐下,笑道:「你的性子越發慣嬌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過說了那麼兩句,你就說上那些話。你說我也罷了,襲人好意勸你,又刮拉上他。你自己想想該不該?」晴雯道:「怪熱的,拉拉扯扯的做什麼,叫人看見什麼樣兒呢!我這個身子本不配坐在這裡。」寶玉笑道:「你既知道不配,為什麼躺著呢?」晴雯沒的說,「嗤」的又笑了,說道:「你不來使得,你來了就不配了。起來,讓我洗澡去。襲人、麝月都洗了,我叫他們來。」寶玉笑道:「我才喝了好些酒,還得洗洗。你既沒洗,拿水來,咱們兩個洗。」
晴雯搖手笑道:「罷!罷!我不敢惹爺。還記得碧痕打發你洗澡啊,足有兩三個時辰,也不知道做什麼呢,我們也不好進去。後來洗完了,進去瞧瞧,地下的水,淹著床腿子,連席了上都汪著水,也不知是怎麼洗的,笑了幾天。我也沒工夫收拾水,你也不用和我一塊兒洗。今兒也涼快,我也不洗了,我倒是舀一盆水來,你洗洗臉,蓖蓖頭。才鴛鴦送了好些果子來,都湃在那水晶缸裡呢。叫他們打發你吃不好嗎?」寶玉笑道:「既這麼著,你不洗,就洗洗手給我拿果子來吃罷。」晴雯笑道:「可是說的,我一個蠢才,連扇子還跌折了,哪裡還配打發吃果子呢!倘或再砸了盤子,更了不得了。」寶玉笑道:「你愛砸就砸。這些東西,原不過是借人所用,你愛這樣,我愛那樣,各有性情。比如那扇子,原是損的,你要撕著玩兒也可以使得,只是別生氣時拿它出氣;就如杯盤,原是盛東西的,你喜歡聽那一聲響,就故意砸了也使得,只別在氣頭兒上拿它出氣。這就是愛物了。」
晴雯聽了,笑道:「既這麼說,你就拿了扇子我來撕。我最喜歡聽撕的聲兒。」寶玉聽了,便笑著遞給他。晴雯果然接過來,「嗤」的一聲,撕了兩半。接著又聽嗤嗤幾聲。寶玉在旁笑著說:「撕的好!再撕響些!」正說著,只見麝月走過來,瞪了一眼,啐道:「少作點孽兒罷!」寶玉趕上來,一把將他手裡的扇子也奪了,遞給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作幾半子,二人都大笑起來。麝月道:「這是怎麼說,拿我的東西開心兒!」寶玉笑道:「你打開扇子匣子揀去,什麼好東西!」麝月道:「既這麼說,就把扇子搬出來,讓他盡力撕不好嗎?」寶玉笑道:「你就搬去。」麝月道:「我可不造這樣孽。他沒折了手,叫他自己搬去。」晴雯笑著,便倚在床上,說道:「我也乏了,明兒再撕罷。」寶玉笑道:「古人云千金難買一笑,幾把扇子,能值幾何?」一面說,一面叫襲人。襲人才換了衣服走出來,小丫頭佳蕙過來拾去破扇,大家乘涼,不消細說。
寶玉的嬌縱,養成晴雯敢於頂撞,以下犯上,甚至假傳旨意的性格。第二十六回「瀟湘館春困發幽情」:
卻說那黛玉聽見賈政叫了寶玉去了,一日不回來,心中也替他憂慮。至晚飯後,聞得寶玉回來了,心裡要找他問問是怎麼樣了,一步步行來。見寶釵進寶玉的園內去了,自己也隨後走了來。剛到了沁芳橋,只見各色水禽盡都在池中浴水,也認不出名色來,但見一個個文彩閃灼,好看異常,因而站住,看了一回,再往怡紅院來,門已關了,黛玉即便叩門。誰知晴雯和碧痕二人正拌了嘴,沒好氣,忽見寶釵來了,那晴雯正把氣移在寶釵身上,偷著在院內抱怨說:「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覺!」忽聽又有人叫門,晴雯越發動了氣,也並不問是誰,便說道:「都睡下了,明兒再來罷!」
黛玉素知丫頭們的性情,他們彼此玩耍慣了,恐怕院內的丫頭沒聽見是他的聲音,只當別的丫頭們了,所以不開門。因而又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門麼?」晴雯偏偏還沒聽見,便使性子說道:「憑你是誰,二爺吩咐的,一概不許放進入來呢!」黛玉聽了這話,不覺氣怔在門外。待要高聲問他,鬥起氣來,自己又回思一番:「雖說是舅母家如同自己家一樣,到底是客邊。如今父母雙亡,無依無靠,現在他家依棲,若是認真慪氣,也覺沒趣。」一面想,一面又滾下淚珠來了。真是回去不是,站著不是。正沒主意,只聽裡面一陣笑語之聲,細聽一聽,竟是寶玉、寶釵二人。黛玉心中越發動了氣,左思右想,忽然想起早起的事來:「必意是寶玉惱我告他的原故,但只我何嘗告你去了。你也不打聽打聽,就惱我到這步田地!你今兒不叫我進來,難道明兒就不見面了?」越想越覺傷感,便也不顧蒼苔露冷,花徑風寒,獨立牆角邊花蔭之下,悲悲切切,嗚咽起來。
第三十一回撕扇前,晴雯甚至和寶玉大吵一場:
那寶玉的性情只願人常聚不散,花常開不謝;及到筵散花榭,雖有萬種悲傷,也就沒奈何了,因此今日之筵大家無興散了,黛玉還不覺怎麼著,倒是寶玉心中悶悶不樂,回至房中,長吁短嘆。偏偏晴雯上來換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掉在地下,將骨子跌折。寶玉嘆道:「蠢才,蠢才,將來怎麼樣!明日你自己當家立業,難道也是這麼顧前不顧後的?」晴雯冷笑道:「二爺近來氣大的很,行動就給臉子瞧。前兒連襲人都打了,今兒又來尋我的不是。要踢要打憑爺去。就是跌了扇子,也算不得什麼大事。先時候兒什麼玻璃缸,瑪瑙碗,不知弄壞了多少,也沒見個大氣兒,這會子一把扇子就這麼著。何苦來呢!嫌我們就打發了我們,再挑好的使。好離好散的倒不好?」寶玉聽了這些話,氣的渾身亂戰。因說道:「你不用忙,將來橫豎有散的日子!」
襲人在那邊早已聽見,忙趕過來,向寶玉道:「好好兒的,又怎麼了?可是我說的,一時我不到就有事故兒。」晴雯聽了冷笑道:「姐姐既會說,就該早來呀,省了我們惹得生氣。自古以來,就只是你一個人會伏侍,我們原不會伏侍。因為你伏侍的好,為什麼昨兒才挨窩心腳啊!我們不會伏侍的,明日還不知犯什麼罪呢?」襲人聽了這話,又是惱,又是愧,待要說幾句,又見寶玉已經氣得黃了臉,少不得自己忍了性子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兒,原是我們的不是。」晴雯聽他說我們兩字,自然是他和寶玉了,不覺又添了醋意,冷笑幾聲道:「我倒不知道,你們是誰?別叫我替你們害臊了!你們鬼鬼祟祟幹的那些事,也瞞不過我去。不是我說,正經明公正道的,連個姑娘還沒掙上去呢,也不過和我似的,那裡就稱起我們來了!」
襲人羞得臉紫漲起來,想想原是自己把話說錯了。寶玉一面說道:「你們氣不忿,我明日偏抬舉他。」襲人忙拉了寶玉的手道:「他一個糊塗人,你和他分證什麼?況且你素日又是有擔待的。比這大的過去了多少,今日是怎麼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塗人,哪裡配和我說話!我不過奴才罷咧!」襲人聽說,道:「姑娘到底是和我拌嘴,還是和二爺拌嘴呢?要是心裡惱我,你只和我說,不犯著當著二爺吵;要是惱二爺,不該這麼吵得萬人知道。我才也不過為了事,進來勸開了,大家保重,姑娘倒尋上我的晦氣。又不像是惱我,又不像是惱二爺,夾槍帶棒,終久是個什麼主意?我就不說,讓你說去。」說著便往外走。寶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氣,我也猜著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發你出去好不好﹖」
晴雯聽了這話,不覺越傷起心來,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寶玉道:「我何曾經過這樣吵鬧?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發你去罷。」說著,站起來就要走。襲人忙回身攔住,笑道:「往哪裡去?」寶玉道:「回太太去!」襲人笑道:「好沒意思!認真的去回,你也不怕臊了他!就是他認真要去,也等把這氣下去了,等無事中說話兒回了太太也不遲。這會子急急的當一件正經事去回,豈不叫太太犯疑?」寶玉道:「太太必不犯疑,我只明說是他鬧著要去的。」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寶玉道:「這又奇了。你又不去,你又只管鬧。我經不起這麼吵,不如去了倒乾淨。」說著一定要去回。襲人見攔不住,只得跪下了。
碧痕、秋紋、麝月等眾丫鬟見吵鬧的利害,都鴉雀無聞的在外頭聽消息,這會子聽見襲人跪下央求,便一齊進來,都跪下了。寶玉忙把襲人拉起來,嘆了一聲,在床上坐下,叫眾人起去。向襲人道:「叫我怎麼樣才好!這個心使碎了,也沒人知道。」說著,不覺滴下淚來。襲人見寶玉流下淚來,自己也就哭了。睛雯在旁哭著,方欲說話,只見黛玉進來,晴雯便出去了。
值得注意是,晴雯含淚說道:「我為什麼出去?要嫌我,變著法兒打發我去也不能夠的」、哭道:「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任再刁蠻任性,她是清楚知道只有賈府能容許她如此,離開賈府,她便什麼都不是了,後來王夫人把她趕走,可想而知晴雯的心情是多麼難受。
和一般打工仔女一樣,晴雯也會妒忌同工優越過自己,說些冷嘲熱諷、單單打打的說話,第二十七回:
不多時回來,不見鳳姐在山坡上了,因見司棋從山洞裡出來,站著繫帶子,便起來問道:「姐姐,不知道二奶奶往哪裡去了?」司棋道:「沒理論。」小紅聽了,回身又往四下裡一看,只見那邊探春、寶釵在池邊看魚,小紅上來陪笑道:「姑娘們可知道二奶奶剛才哪裡去了?」探春道:「往你大奶奶院裡找去。」小紅聽了,再往稻香村來,頂頭見晴雯、綺霞、碧痕、秋紋、麝月、侍書、入畫、鶯兒等一群人來了。晴雯一見小紅,便說道:「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兒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小紅道:「昨兒二爺說了,今兒不用澆花兒,過一日澆一回。我餵雀兒的時候兒,你還睡覺呢。」碧痕道:「茶爐子呢?」小紅道:「今兒不該我的班兒,有茶沒茶,別問我。」綺霞道:「你聽聽他的嘴!你們別說了,讓他逛罷。」小紅道:「你們再問問,我逛了沒逛。二奶奶才使喚我說話取東西去。」說著,將荷包舉給他們看,方沒言語了,大家走開。睛雯冷笑道:「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就不服我們說了。不知說了一句話半句話,名兒姓兒知道了沒有,就把他興頭的這個樣兒。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一面說著去了。
「你只是瘋罷!院子裡花兒也不澆,雀兒兒不餵,茶爐子也不弄,就在外頭逛!」、「怪道呢!原來爬上高枝兒去了……這一遭半遭兒的也算不得什麼,過了後兒,還得聽呵。有本事從今兒出了這園子,長長遠遠的在高枝兒上,才算好的呢!」多麼尖酸!
然而,這是晴雯特有嗎?不是,第二十四回:
秋紋、碧痕,一個抱怨「你濕了我的衣裳」,一個又說「你踹了我的鞋」。忽見走出一個人來接水,二人看時,不是別人,原來是小紅。二人便都詫異,將水放下,忙進來看時,並沒別人,只有寶玉,便心中俱不自在,只得且預備下洗澡之物。待寶玉脫了衣裳,二人便帶上門出來,走到那邊房內,找著小紅,問他:「方才在屋裡做什麼?」小紅道:「我何曾在屋裡呢?因為我的絹子找不著,往後頭找去,不想二爺要茶喝。叫姐姐們,一個兒也沒有,我趕著進去倒了碗茶,姐姐們就來了。」秋紋兜臉啐了一口道:「沒臉面的下流東西!正經叫你催水去,你說有事,倒叫我們去,你可搶這個巧宗兒!一里一里的,這不上來了嗎?難道我們倒跟不上你麼?你也拿鏡子照照,配遞茶遞水不配!」碧痕道:「明兒我說給他們,凡要茶要水拿東西的事,咱們都別動,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紋道:「這麼說還不如我們散了,單讓他在這屋裡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鬧著,只見有個老嬤嬤進來傳鳳姐的話說:「明日有人帶花兒匠來種樹,叫你們嚴緊些,衣裳裙子別混曬混晾的。那土山上都攔著圍幕,可別混跑。」秋紋便問:「明日不知是誰帶進匠人來監工?」那老婆子道:「什麼後廊上的芸哥兒。」秋紋、碧痕俱不知道,只管混問別的活,那小紅心內明白,知是昨日的外書房所見的那人了。
晴雯、秋紋、碧痕等連成一線,阻止其他新丫鬟接近寶玉,是因為她們不想寶玉對其疼愛被分薄,第二十六回佳蕙說:
只可氣晴雯、綺霞他們這幾個都算在上等裡去,仗著寶玉疼他們,眾人就都捧著他們。你說可氣不可氣?
可以為證。
關於晴雯外貌,第七十四回「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王善保家的因素日進園去,那些丫頭們不太趨奉他,他心裡不自在,要尋他們的故事又尋不著,恰好生出這事來,以為得了把柄。又聽王夫人委託他,正碰在心坎上,道:「這個容易。不是奴才多話,論理這事該早嚴緊些的。太太也不大往園裡去,這些女孩子們,一個個倒像受了誥封似的,他們就成了千金小姐了。鬧下天來,誰敢哼一聲兒!不然,就調唆姑娘們,說欺負了姑娘們了,誰還耽得起!」王夫人點頭道:「跟姑娘的丫頭比別的嬌貴些,這也是常情。」王善保家的道:「別的還罷了,太太不知,頭一個是寶玉屋裡的晴雯那丫頭,仗著他的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王夫人聽了這話,猛然觸動往事,便問鳳姐道:「上次我們跟了老太太進園逛去,有一個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又有些像你林妹妹的,正在那裡罵小丫頭。我心裡很看不上那狂樣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說他,後來要問是誰,偏又忘了。今日對了檻兒。這丫頭想必就是他了?」鳳姐道:「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論舉止言語,他原輕薄些。方才太太說的倒很像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混說。」王善保家的便道:「不用這樣,此刻不難叫了他來,太太瞧瞧。」王夫人道:「寶玉屋裡常見我的,只有襲人、麝月,這兩個笨笨的倒好。要有這個,他自然不敢來見我呀!我一生最嫌這樣的人,且又出來這個事。好好的寶玉,倘或叫這蹄子勾引壞了,那還了得!」因叫自己的丫頭來,吩咐道:「你去,只說我有話問他,留下襲人、麝月伏侍寶玉,不必來了,有一個晴雯最伶俐,叫他即刻快來。你不許和他說些什麼!」小丫頭答應了,走入怡紅院,正值晴雯身上不好,睡中覺才起來,發悶呢,聽如此說,只得隨了他來。
素日晴雯不敢出頭,因連日不自在,並沒十分妝飾,自為無礙。及到鳳姐的房間,王夫人一見他釵歪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而且形容面貌恰是上月的那人,不覺勾起方才的火來。王夫人便冷笑道:「好個美人兒!真像個病西施了。你天天作這輕狂樣兒給誰看!你幹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著你,自然明兒揭你的皮!寶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羞惱,只不敢作聲。他本是個聰明過頂的人,見問寶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實話答應,忙跪下答道:「我不大到寶玉房裡去,又不常和寶玉在一處,好歹我不能知,那是麝月和襲人兩個人的事,太太問他們。」王夫人道:「這就該打嘴!你難道是死人?要你們做什麼?」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說園裡空大,人少,寶玉害怕,所以撥了我去外間屋裡上夜,不過看屋子。我原回過我笨,不能伏侍,老太太罵了我,說:『又不叫你管他的事,要伶俐的做什麼?』我聽了,不敢不去,才去的。不過十天半月之內,寶玉叫著了,答應幾句話,就散了。至於寶玉的飲食起居,上一層有老奶奶老媽媽們,下一層有襲人、麝月、秋紋幾個人。我閒著還要做老太太房裡的針線,所以寶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從此後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為真,忙說:「阿彌陀佛!你不近寶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勞你費心。既是老太太給寶玉的,我明兒回了老太太,再攆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們進去,好生防他幾日,不許他在寶玉屋裡睡覺,等我回過老太太,再處治他。」喝聲:「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只得出來,這氣非同小可,一出門,便拿絹子握著臉,一頭走,一頭哭,直哭到園內去。
在王善保家的口中,是「模樣兒比別人標緻些,又長了一張巧嘴,天天打扮的像個西施樣子,在人跟前能說慣道,抓尖要強,一句話不投機,他就立起兩個眼睛來罵人。妖妖調調,大不成個體統!」
在王夫人口中,是「水蛇腰,削肩膀兒」,眉眼有些像林黛玉。
在鳳姐口中,是「若論這些丫頭們,共總比起來,都沒晴雯長得好」。
晴雯外貌之美,可見一斑。
晴雯貌美,舉止言語卻輕薄些,復添以心高氣傲,嬌縱慣了的性格,王夫人怎安心把她放在寶玉身邊?
早在晴雯之前,已有金釧,因和寶玉調笑,被逐出賈府,見第三十回:
從賈母這裡出來往西,走過了穿堂便是鳳姐的院落。到他院門前,只見院門掩著,知道鳳姐素日的規矩,每到天熱,午間要歇一個時辰的,進去不便。遂進角門,來到王夫人上房。只見幾個丫頭手裡拿著針線,卻打盹兒。王夫人在裡間涼床上睡著,金釧兒坐在旁邊捶腿,也斜著眼亂恍。寶玉輕輕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墜子一摘。金釧兒睜眼,見是寶玉,寶玉便悄俏的笑道:「就睏的這麼著?」金釧抿嘴兒一笑,擺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寶玉見了他,就有些戀戀不捨的,悄悄的探頭瞧瞧王夫人合著眼,便自己向身邊荷包裡帶的香雪潤津丹掏了一丸出來,向金釧兒嘴裡一送,金釧兒也不睜眼,只管噙了。寶玉上來,便拉著手,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討了你,咱們在一處吧!」金釧兒不答。寶玉又道:「等太太醒了,我就說。」金釧兒睜開眼,將寶玉一推,笑道:「你忙什麼?『金簪兒掉在井裡頭,有你的只是有你的。』連這句俗語難道也不明白?我告訴你個巧方兒,你往東小院兒裡頭拿環哥兒和彩雲去。」寶玉笑道:「誰管他的事呢!咱們只說咱們的。」只見王夫人翻身起來,照金釧兒臉上就打了個嘴巴,指著罵道:「下作小娼婦兒!好好兒的爺們,都叫你們教壞了!」寶玉見王夫人起來,早一溜煙跑了。
這裡金釧兒半邊臉火熱,一聲不敢言語。登時眾丫頭聽見王夫人醒了,都忙進來。王夫人便叫:「玉釧兒,把你媽叫來!帶出你姐姐去。」金釧兒聽見,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罵,只管發落,別叫我出去,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來年,這會子攆出去,我還見人不見人呢!」王夫人固然是個寬仁慈厚的人,從來不曾打過丫頭們一下子,今忽見金釧兒行此無恥之事,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氣忿不過,打了一下子,罵了幾句。雖金釧兒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釧兒的母親白老媳婦兒領出去了。那金釧兒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話下。
金釧是王夫人的貼身丫鬟,尚且落得如此下場,晴雯還要「釵歪鬢鬆,衫垂帶褪,大有春睡捧心之態」,王夫人「出去!站在這裡,我看不上這浪樣兒!誰許你這麼花紅柳綠的妝扮。」晴雯距離被逐已經不遠。
第七十七回:
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裡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裡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裡等著,領出他妹子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
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親查,便料道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後來趁願之話,竟未得見。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裡,王夫人在屋裡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打炕上拉下來,蓬頭垢面的,兩個女人攙架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他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留下,給好的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裡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王夫人皆記在心中,因節間有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裡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做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本人不敢答言,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做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的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他背地裡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的遠,都不知道呢。可知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裡。難道我統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他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他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芳官只得過來。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更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不願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了。」王夫人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他乾娘來領去,就賞他外頭找個女婿罷。他的東西一概給他。」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們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裡,都令其各人乾娘帶出,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與王夫人磕頭領去。王夫人又滿屋裡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乾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並給我仍舊搬出去,才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
暫且說不到後文。如今且說寶玉只當王夫人不過來搜檢搜檢,無甚大事,誰知竟這樣雷嗔電怒的來了。所責之事皆係平日之語,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雖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際,自不敢多言。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唸唸那書,仔細明兒問你。才已發下狠了。」寶玉聽如此說,方回來,一路打算:「誰這樣犯舌?況這裡事也無人知道,如何就都說著了。」一面想,一面進來,只見襲人在那裡垂淚。且去了第一等的人,豈不傷心,便倒在床上大哭起來。
襲人知他心裡別的猶可,獨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乃推他勸道:「哭也不中用了。你起來我告訴你,晴雯已經好了,他這一家去,倒心淨養幾天。你果然捨不得他,等太太氣消了,你再求老太太,慢慢的叫進來,也不難。太太不過偶然聽了別人的閑言,在氣頭上罷了。」寶玉哭道:「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什麼滔天大罪!」襲人道:「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輕狂些。太太是深知這樣美人似的人,心裡是不能安靜的,所以很嫌他,像我們這粗粗笨笨的倒好。」寶玉道:「美人似的,心裡就不安靜麼?你哪裡知道,古來美人安靜的多著呢,這也罷了。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襲人道:「你有甚忌諱的,一時高興,你就不管有人沒人了。我也曾使過眼色,也曾遞過暗號,倒被那別人已知道,你還不覺。」寶玉道:「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襲人聽了這話,心內一動,低頭半日,無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論我們,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處,怎麼太太竟忘了?想是還有別的事,等完了再發放我們,也未可知。」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什麼該罰之處?只是芳官尚小,過於伶俐些,未免倚強壓倒了人,惹人厭。四兒是我誤了他,還是那年我和你拌嘴的那日起,叫上來做些細活的,未免奪了地位,也是有的,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樣,從小兒在老太太屋裡過來的,雖生得比人強些,也沒甚妨礙著誰去處。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鋒芒,究竟也不曾得罪你們。可是你說的,想是他過於生得好了,反被這個好帶累了。」說畢,復又哭起來。
襲人細揣此話,好似寶玉有疑他之意,竟不好再勸,因嘆道:「天知道罷了。此時也查不出人來了,白哭一會子也無益了。倒是養著精神,等老太太喜歡時,回明白了再要他去是正理。」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哪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說著,越發心痛起來。
襲人笑道:「可是你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我們偶說一句妨礙的話,你就說是不吉利,你如今好好的咒他,是該的了。」寶玉道:「不是我妄口咒他,今年春天已有兆頭的。」襲人忙問何兆。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襲人聽了,又笑起來說道:「我要不說,又掌不住,你太也婆婆媽媽的了。這樣的話,怎麼是你讀書的人說的?」寶玉嘆道:「你們哪裡知道,不但草木,凡天下有情有理的東西,也和人一樣,得了知己,便極有靈驗的。若用大題目比,就像孔子廟前檜樹,墳前的蓍草,諸葛祠前的柏樹,岳武穆墳前的松樹。這都是堂堂正正大之氣,千古不磨之物。世亂它就枯乾了,世治它就茂盛了,幾千百年了,枯了又生的幾次,這不是應兆麼?若是小題目比,就有楊太真沉香亭之木芍藥,端正樓的相思樹,王昭君塚上的長青草,難道不也有靈驗。所以這海棠是應著人生的。」
襲人聽了這篇痴話,又可笑,又可嘆,因笑道:「真真的這話越發說上我的氣來了。那晴雯是個什麼東西,就費這樣心思,比出這些正經人來了。還有一說,他縱好,也越不過我的次序去。就是這海棠,也該先來比我,也還輪不到他。想是我要死了。」寶玉聽說,忙掩他的嘴,勸道:「這是何苦!一個未是,你又這樣起來。罷了,再別提這事,別弄的去了三個,又饒上一個。」襲人聽說,心下暗喜道:「若不如此,也沒個了局。」寶玉又道:「從此休提起,全當他們三個死了,不過如此。我還有一句話要和你商量,不知你肯不肯?現在的他的東西,是瞞上不瞞下,悄悄的送還他去。再或有咱們常日積攢下的錢,拿幾吊出去給他養病,也是你姐妹好了一場。」襲人聽了,笑道:「你太把我們看的忒小器又沒人心了。這話還等你說,我才把他的衣裳各物打點下了,放在那裡。如今白日裡人多眼雜,又恐生事,且等到晚上,悄悄的叫宋媽給他拿去。我還有攢下的幾吊錢,也給他去。」寶玉聽了,點點頭兒。襲人笑道:「我原是久已出了名的賢人,連這一點子好名兒還不會買來不成!」寶玉聽了他方才的話,又陪笑撫慰他,怕他寒了心。晚間,果遣宋媽送去。
這段文字有太多重要的地方:
(1) 晴雯是王善保家的告倒的,王善保家的是邢夫人的心腹,晴雯是賈母安排照顧寶玉的,王夫人站到王善保家的一邊,幾個老婆子也站到王夫人一邊,為「這個禍害妖精退送了」而感慶幸。合而觀之,晴雯被逐,實際是王夫人、邢夫人、家中婆子聯手剪除及衝擊賈母勢力,這和賈母在鴛鴦事件中痛斥王夫人是吻合的。王夫人在八十回後亦必然是造成賈府傾頹的兇手之一。
(2) 不只晴雯一人,蕙香 (四兒)、芳官 (耶律雄奴) 都被當成「狐狸精」趕走,這實際是一場政變,一場由王夫人對寶玉發動的政變,目的是剪除其羽翼,留下襲人、麝月、秋紋,三人皆是王夫人心腹,寶玉經此其實已變成傀儡。
(3) 寶玉道:「咱們私自玩話,怎麼也知道了?又沒外人走風,這可奇怪了」、「怎麼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單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紋來?」可見晴雯被逐,是襲人、麝月、秋紋向王夫人告密所至。晴雯撕扇,就曾經撕過麝月的扇子,令麝月很生氣。
(4) 寶玉笑道:「你是頭一個出了名的至善至賢之人,他兩個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還有什麼該罰之處?」可見襲人、麝月、秋紋的價值觀及做人態度相同,都是以王夫人的利益為依歸。
(5) 寶玉冷笑道:「你不必虛寬我的心。等到太太平服了,再瞧勢頭去要時,知他的病等得等不得?他自幼嬌生慣養的,何嘗受過一日委屈。如今是一盆才透出嫩箭的蘭花送到豬窩裡去一般。況又是一身重病,裡頭一肚子悶氣。他又沒有親爺熱娘,只有一個醉泥鰍姑舅哥哥。他這一去,哪裡還等得一月半月?再不能見一面兩面的了!」晴雯被逐時,身上患有重病,她也嬌生慣養,受不了一肚子悶氣,性命堪虞。
(6) 寶玉道:「這階下好好的一株海棠花,竟無故死了半邊,我就知有壞事,果然應在他身上」,晴雯有機會喪命。
果然,沒多久,晴雯便頻臨死亡邊緣,她與寶玉最後一次見面:
此時多渾蟲外頭去了,那燈姑娘吃了飯去串門子,只剩下晴雯一人,在外間房內爬著。寶玉命那婆子在院門瞭哨,他獨自掀起草簾進來,一眼就看見晴雯睡在蘆席土炕上,幸而衾褥還是舊日鋪的。心內不知自己怎麼才好,因上來含淚伸手輕輕拉他,悄喚兩聲。當下晴雯又因著了風,又受了他哥嫂的歹話,病上加病,嗽了一日,才朦朧睡了。忽聞有人喚他,強展星眸,一見是寶玉,又驚又喜,又悲又痛,忙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說出半句話來:「我只當不得見你了。」接著便嗽個不住。寶玉也只有哽咽之分。晴雯道:「阿彌陀佛,你來的好,且把那茶倒半碗我喝。渴了這半日,叫半個人也叫不著。」寶玉聽說,忙拭淚問:「茶在那裡?」晴雯道:「那爐臺上就是。」寶玉看時,雖有個黑沙吊子,卻不象個茶壺。只得桌上去拿了一個碗,也甚大甚粗,不像個茶碗,未到手內,先就聞得油膻之氣。寶玉只得拿了來,先拿些水洗了兩次,復又用水汕過,方提起沙壺斟了半碗。看時,絳紅的,也太不成茶。晴雯扶枕道:「快給我喝一口罷!這就是茶了。那裡比得咱們的茶!」寶玉聽說,先自己嘗了一嘗,並無清香,且無茶味,只一味苦澀,略有茶意而已。嘗畢,方遞與晴雯。只見晴雯如得了甘露一般,一氣都灌下去了。寶玉心下暗道:「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一面想,一面流淚問道:「你有什麼說的,趁著沒人告訴我。」晴雯嗚咽道:「有什麼可說的!不過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橫豎不過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擔了虛名,而且臨死,不是我說一句後悔的話,早知如此,我當日也另有個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說大家橫豎是在一處。不想平空里生出這一節話來,有冤無處訴。」說畢又哭。寶玉拉著他的手,只覺瘦如枯柴,腕上猶戴著四個銀鐲,因泣道:「且卸下這個來,等好了再戴上罷。」因與他卸下來,塞在枕下。又說:「可惜這兩個指甲,好容易長了二寸長,這一病好了,又損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將左手上兩根蔥管一般的指甲齊根鉸下;又伸手向被內將貼身穿著的一件舊紅綾襖脫下,並指甲都與寶玉道:「這個你收了,以後就如見我一般。快把你的襖兒脫下來我穿。我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論理不該如此,只是擔了虛名,我可也是無可如何了。」寶玉聽說,忙寬衣換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們看見了要問,不必撒謊,就說是我的。既擔了虛名,越性如此,也不過這樣了。」
一語未了,只見他嫂子笑嘻嘻掀簾進來,道:「好呀,你兩個的話,我已都聽見了。」又向寶玉道:「你一個作主子的,跑到下人房裡作什麼?看我年輕又俊,敢是來調戲我麽?」寶玉聽說,嚇的忙陪笑央道:「好姐姐,快別大聲。他伏侍我一場,我私自來瞧瞧他。」燈姑娘便一手拉了寶玉進裡間來,笑道:「你不叫嚷也容易,只是依我一件事。」說著,便坐在炕沿上,卻緊緊的將寶玉摟入懷中。寶玉如何見過這個,心內早突突的跳起來了,急的滿面紅漲,又羞又怕,只說:「好姐姐,別鬧。」燈姑娘乜斜醉眼,笑道:「呸!成日家聽見你風月場中慣作工夫的,怎麼今日就反訕起來。」寶玉紅了臉,笑道:「姐姐放手,有話咱們好說。外頭有老媽媽,聽見什麼意思。」燈姑娘笑道:「我早進來了,卻叫婆子去園門等著呢。我等什麼似的,今兒等著了你。雖然聞名,不如見面,空長了一個好模樣兒,竟是沒藥信的炮仗,只好裝幌子罷了,倒比我還發訕怕羞。可知人的嘴一概聽不得的。就比如方纔我們姑娘下來,我也料定你們素日偷雞盜狗的。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既然如此,你但放心。以後你只管來,我也不羅唣你。」寶玉聽說,才放下心來,方起身整衣央道:「好姐姐,你千萬照看他兩天。我如今去了。」說畢出來,又告訴晴雯。二人自是依依不捨,也少不得一別。晴雯知寶玉難行,遂用被蒙頭,總不理他,寶玉方出來。意欲到芳官四兒處去,無奈天黑,出來了半日,恐裡面人找他不見,又恐生事,遂且進園來了,明日再作計較。因乃至後角門,小廝正抱鋪蓋,裡邊嬤嬤們正查人,若再遲一步也就關了。
如果晴雯真如王夫人所言,她為何會說「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雖生的比別人略好些,並沒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樣,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個狐狸精!我太不服」?流言蜚語真容易累死人!晴雯也算得上剛烈。
有謂寶玉深愛晴雯,但誠如歐麗娟所說,深愛一個人,對方處於死亡邊緣,怎會有空想「往常那樣好茶,他尚有不如意之處;今日這樣。看來,可知古人說的『飽飫烹宰,飢饜糟糠』,又道是『飯飽弄粥』,可見都不錯了」?寶玉真正心愛只有黛玉,第二十九回:
那寶玉又聽見他說好姻緣三個字,越發逆了己意。心裡乾噎,口裡說不出來,便賭氣向頸上摘下通靈玉來,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麼勞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堅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風不動。寶玉見不破,便回身找東西來砸。黛玉見他如此,早已哭起來,說道:「何苦來你砸那啞吧東西?有砸他的,不如來砸我!」
二人鬧著,紫鵑、雪雁等忙來解勸。後來見寶玉下死勁的砸那玉,忙上來奪,又奪不下來。見比往日鬧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襲人。襲人忙趕了來,才奪下來。寶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東西,與你們什麼相干!」襲人見他臉都氣黃了,眉眼都變了,從來沒氣的這麼樣,便拉著他的手,笑道:「你和妹妹拌嘴,不犯著砸它;倘或砸壞了,叫他心裡臉上怎麼過的去呢!」黛玉一行哭著,一行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寶玉連襲人不如,越發傷心大哭起來。心裡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飲,便承受不住,哇的一聲都吐出來了。紫鵑忙上來用絹子接住,登時一口一口的,把塊絹子吐濕。雪雁忙上來捶揉。紫鵑道:「雖然生氣,姑娘到底也該保重些。才吃了藥,好些兒,這會子和寶二爺拌嘴,又吐出來了;倘或犯了病,寶二爺怎麼心裡過的去呢?」寶玉聽了這話,說到自己心坎兒上來,可見黛玉竟還不如紫鵑呢。又見黛玉臉紅頭脹,一行啼哭,一行氣湊,一行是淚,一行是汗,不勝怯弱。寶玉見了這般,又自己後悔:「方才不該和他較証,這會子他這樣光景,我又替不了他。」心裡想著,也由不得滴下淚來了。
第五十七回「慧紫鵑情辭試忙玉」:
紫鵑道:「你妹妹回蘇州家去。」……寶玉聽了,便如頭頂上響了一個焦雷一般。……晴雯見他呆呆的,一頭熱汗,滿臉紫脹,忙拉他的手,一直到怡紅院中。襲人見了這般,慌起來,只說時氣所感,熱汗被風撲了。無奈寶玉發熱事猶小可,更覺兩個眼珠兒直直的起來,口角邊津液流出,皆不知覺。給他個枕頭,他便睡下;扶他起來,他便坐著;倒了茶來,他便吃茶。……李嬤嬤捶床搗枕說:「這可不中用了! 我白操了一世心了!」……黛玉一聽此言,李媽媽乃是經過的老嫗,說不中用了,可知必不中用。哇的一聲,將腹中之藥一概嗆出,抖腸搜肺、熾胃扇肝的痛聲大嗽了幾陣,一時面紅髮亂,目腫筋浮,喘的抬不起頭來。
只有黛玉與他共存共亡、臍帶相連,晴雯在這裡是比不上的,她頂多只獲寶玉溺愛及嬌縱罷了。
就晴雯個人言,鉸下指甲、將貼身穿著的舊紅綾襖脫下交與寶玉、穿上寶玉的襖兒,亦非關愛情,而是想「將來在棺材內獨自躺著,也就像還在怡紅院的一樣了」。總之,她對寶玉是一片忠心,愛情則談不上。
燈姑娘一段最精彩,一個偷情之人,竟說:「我進來一會在窗下細聽,屋內只你二人,若有偷雞盜狗的事,豈有不談及於此,誰知你兩個竟還是各不相擾。可知天下委屈事也不少。如今我反後悔錯怪了你們。」力證晴雯、寶玉清白,晴雯之人格更加清楚。
第七十八回「癡公子杜撰芙蓉誄」,口齒伶俐、聰明過頂、敢愛敢恨的晴雯終於死了:
他便帶了兩個小丫頭到一塊山子石後頭,悄問他二人道:「自我去了,你襲人姐姐打發人去瞧晴雯姐姐沒有?」這一個答道:「打發宋媽媽瞧去了。」寶玉道:「回來說什麼?」小丫頭道:「回來說晴雯姐姐直著脖子叫了一夜,今日早起就閉了眼,住了口,世事不知,只有倒氣的分兒了。」寶玉忙道:「一夜叫的是誰?」小丫頭子說:「一夜叫的是娘。」寶玉拭淚道:「還叫誰?」小丫頭子道:「沒有聽見叫別人了。」寶玉道:「你糊塗,想必沒有聽真。」旁邊那一個小丫頭最伶俐,聽寶玉如此說,便上來說:「真個他糊塗。」又向寶玉道:「不但我聽得真切,我還親自偷著看去來著。」寶玉聽說,忙問:「你怎麼又親自看去?」小丫頭道:「我想晴雯姐姐素日與別人不同,待我們極好。如今他雖受了委屈出去,我們不能別的法子救他,只親去瞧瞧,也不枉素日疼我們一場。就是人知道了,回了太太,打我們一頓,也是願受的。所以我拚著挨一頓打,偷著出去瞧了一瞧。誰知他平生為人聰明,至死不變。見我去了便睜開眼,拉我的手問:『寶玉哪裡去了?』我告訴他了。他嘆了一口氣說:『不能見了。』我就說:『姐姐何不等一等他回來見一面?』他就笑道:『你們還不知道。我不是死,如今天上少了一個花神,玉皇爺命我去管花兒。我如今在未正二刻就該上任去了,寶玉須得未正三刻才到家,只少一刻兒的工夫,不能見面。世上凡該死的人,閻王勾取了過去,是差些小鬼來拿他的魂兒。若要遲延一時半刻,不過燒些紙錢澆些漿飯,那鬼只顧搶錢去了,該死的人就可挨磨些工夫。我如今是有天上的神仙來請,哪裡捱得時刻呢!』我聽了這話,竟不大信,及進來到屋裡留神看時辰表,果然是未正二刻他咽了氣,正三刻上就有人來叫我們,說你來了。」
歐麗娟說得好,寶玉終究希望晴雯臨終前會叫他的名字,她的心應該全歸於他,以自我為中心。
殊不知晴雯「一夜叫的是娘」實是痛不欲生的極端反應,是慘烈到超越愛、超越意志的本能反應。猶如司馬遷所說:
夫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人窮則反本,故勞苦倦極,未嘗不呼天也;疾痛慘怛,未嘗不呼父母也。
寶玉自我中心,兼對人性所知有限,面對人世的缺憾、創傷、不完美,只知一直逃避,即使晴雯慘死,仍要杜撰她成為芙蓉花神去自欺,不願面對現實,此自然距離「愛」晴雯還很遠。
順帶一提,第七十八回尾聲:
讀畢,遂焚帛奠茗,依依不捨。小鬟催至再四,方才回身。忽聽山石之後有一人笑道:「且請留步。」二人聽了,不免一驚。那小鬟回頭一看,卻是個人影從芙蓉花裡走出來,他便大叫:「不好,有鬼。晴雯真來顯魂了!」唬得寶玉也忙看時,究竟是人是鬼,下回分解。
第七十九回開首:
話說寶玉祭完了晴雯,只聽花影中有人聲,倒唬了一跳。細看不是別人,卻是黛玉,滿面含笑,口內說道:「好新奇的祭文!可與曹娥碑並傳的了。」
「晴為黛影」是合理的,加上晴雯的外貌似黛玉,又是芙蓉花神,黛玉抽花簽,恰好抽中芙蓉花,「晴為黛影」更加明顯。周汝昌甚至認為,賈寶玉作《芙蓉女兒誄》,表面祭晴雯,實際預悼黛玉。這在第七十九回找到證據:
寶玉聽了,不覺紅了臉,笑答道:「我想著世上這些祭文都過於熟濫了,所以改個新樣,原不過是我一時的玩意兒,誰知又被你聽見了。有什麼大使不得的,何不改削改削。」黛玉道:「原稿在哪裡?倒要細細一讀。長篇大論,不知說的是什麼,只聽見中間兩句,什麼『紅綃帳裡,公子情深;黃土壟中,女兒命薄。』這一聯意思卻好,只是紅綃帳裡未免俗濫些。放著現成的真事,為什麼不用?」寶玉忙問:「什麼現成的真事?」黛玉笑道:「咱們如今都係霞影紗糊的窗格,何不說茜紗窗下,公子多情呢?」寶玉聽了,不禁跌足笑道:「好極,好極!到底是你想得出,說得出。可知天下古今現成的好景妙事盡多,只是我們愚人想不出來罷了。但只一件:雖然這一改新妙之極,卻是你在這裡住著還可以,我實不敢當。」說著,又連說不敢。
黛玉笑道:「何妨。我的窗即可為你之窗,何必如此分晰,也太生疏了。古人異姓陌路,尚然同肥馬輕裘,敝之無憾,何況咱們。」寶玉笑道:「論交之道,不在肥馬輕裘,即黃金白璧,亦不當錙銖較量。倒是這唐突閨閣上頭,卻萬萬使不得的。如今我索性將公子女兒改去,竟算是你誄他的倒妙。況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所以寧可棄此這一篇文,萬不可棄這茜紗新句。莫若改作『茜紗窗下,小姐多情;黃土壟中,丫鬟薄命。』如此一改,雖於我無涉,我也愜懷。」黛玉笑道:「他又不是我的丫頭,何用此語。況且小姐丫鬟亦不典雅,等我的紫鵑死了,我再如此說,還不算遲呢。」寶玉聽了,忙笑道:「這是何苦又咒他。」黛玉笑道:「是你要咒的,並不是我說的。」寶玉道:「我又有了,這一改可妥當了。莫若說『茜紗窗下,我本無緣;黃土壟中,卿何薄命。』」
黛玉聽了,陡然變色,心中雖有無限狐疑,外面卻不肯露出,反連忙含笑點頭稱妙,說:「果然改得好。再不必亂改了,快去幹正經事罷……」
「我本無緣」的「我」指賈寶玉;「卿何薄命」的「卿」當指晴雯,但「卿」同時是丈夫對妻子的稱呼或夫妻的對稱,此豈不是針對黛玉而言?故黛玉聽了,陡然變色,心中有無限狐疑。周汝昌視《芙蓉女兒誄》是預悼黛玉,在此一層面上是說得通的。
晴雯判詞:
霽月難逢,彩雲易散;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多情公子空牽念。
「風流靈巧招人怨。壽夭多因毀謗生」跟晴雯被逐始末是對應的。
襲人最後是什麼命運呢?判詞:
枉自溫柔和順,空雲似桂如蘭,堪羨優伶有福,誰知公子無緣。
「優伶」指蔣玉菡,她是嫁給蔣玉菡,自然與賈寶玉無緣。關於襲人嫁給蔣玉菡,第二十八回「蔣玉函情贈茜香羅」有伏線:
於是蔣玉函說道:「女兒悲,丈夫一去不回歸。女兒愁,無錢去打桂花油。女兒喜,燈花並頭結雙蕊。女兒樂,夫唱婦隨真和合。」說畢,唱道:「可喜你天生百媚嬌,恰便似活神仙離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鸞鳳,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聽譙樓鼓敲,剔銀燈同入鴛幃悄。」唱畢,飲了門杯,笑道:「這詩詞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見了一副對子,只記得這句,可巧席上還有這件東西。」說畢,便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來,唸道:「花氣襲人知晝暖。」眾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來喧嚷道:「了不得,了不得,該罰,該罰!這席上並沒有寶貝,你怎麼說起寶貝來了?」蔣玉函忙說道:「何曾有寶貝?」薛蟠道;「這襲人可不是寶貝是什麼?你們不信只問他!」說畢,指著寶玉。寶玉沒好意思起來,說:「薛大哥,你該罰多少?」薛蟠道:「該罰,該罰!」說著,拿起酒來,一飲而盡。馮紫英和蔣玉函等還問他原故,雲兒便告訴了出來,蔣玉函忙起身陪罪。眾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寶玉出席解手,蔣玉函隨著出來,二人站在廊搪下,蔣玉函又賠不是。寶玉見他嫵媚溫柔,心中十分留戀,便緊緊的攥著他的手,叫他:「閑了往我們那裡去。還有一句話問你,也是你們貴班中,有一個叫琪官兒的,他如今名馳天下,可惜我獨無緣一見。」蔣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兒。」寶玉聽說,不覺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虛傳。今兒初會,卻怎麼樣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將一個玉塊扇墜解下來,遞給琪官,道:「微物不堪,略表今日之誼。」琪官接了,笑道:「無功受祿,何以克當?也罷,我這裡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繫上,還是簇新,聊可表我一點親熱之意。」說畢撩衣,將繫小衣兒的一條大紅汗巾子解下來遞給寶玉道:「這汗巾子是茜香國女國王所貢之物,夏天繫著肌膚生香,不生汗漬。昨日北靜王給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別人,我斷不肯相贈。二爺請把自己繫的解下來給我繫著。」寶玉聽說,喜不自禁,連忙接了,將自己一條松花汗巾解下來遞給棋官。二人方束好,只聽一聲大叫:「我可拿住了!」只見薛蟠跳出來,拉著二人道:「放著酒不喝,兩個人逃席出來,幹什麼?快拿出來我瞧瞧。」二人都道:「沒有什麼。」薛蟠哪裡肯依,還是馮紫英出來才解開了。復又歸坐飲酒,至晚方散。
寶玉回至園中,寬衣吃茶,襲人見扇上的墜兒沒了,便問他:「往哪裡去了?」寶玉道:「馬上丟了。」襲人也不理論。及睡時,見他腰裡一條血點似的大紅汗巾子,便猜著了八九分,因說道:「你有了好的繫褲子了,把我的那條還我罷。」寶玉聽說,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襲人的,不該給人。心裡後悔,口裡說不出來,只得笑道:「我賠你一條罷。」襲人聽了,點頭嘆道:「我就知道你又幹這些事了,也不該拿我的東西給那些混帳人哪。也難為你心裡沒個算計兒!」還要說幾句,又恐慪上他的酒來,少不得也睡了。一宿無語。
由蔣玉函唸道:「花氣襲人知晝暖。」到寶玉把襲人的汗巾子給蔣玉函,二人日後有一段姻緣是肯定的。
一部《紅樓夢》,竊以為有三類人物在角力:
I. 以賈母為中心 (講究真情實感、將心比己、率真自然):寶玉、黛玉 (「兩個玉兒可惡」)、王熙鳳 (討好賈母)、鴛鴦 (賈母丫鬟、鳳姐伙伴)、元春 (賈母所教養)、探春 (鳳姐讚揚)、史湘雲 (賈母姪孫女)、柳湘蓮 (寶玉好友)、小紅 (獲鳳姐重用)、賈芸 (認寶玉為父)、劉姥姥 (受鳳姐、賈母恩惠)、巧姐 (鳳姐之女)、妙玉 (與寶黛友好)、晴雯、金釧、芳官、蕙香 (寶玉忠心丫鬟)、紫鵑 (黛玉忠心丫鬟)
II. 以賈赦、賈政為中心 (講究一己私利之爭奪與保持):王夫人 (賈政之妻)、襲人、麝月、秋紋 (王夫人心腹)、趙姨娘 (賈政之妾)、賈環 (趙姨娘之子)、邢夫人 (賈赦之妻)、王善保家的 (邢夫人心腹)、眾老婆子 (依王夫人或邢夫人,與寶玉、鳳姐作對)、秋桐 (賈赦丫鬟)、賈璉 (賈赦之子)
III. 以李紈為中心 (講究置身事外、保持中立以自保、袖手旁觀):薛寶釵 (李紈封蘅蕪君)、迎春 (與寶釵同看《太上感應篇》)、賈蘭 (李紈之子)
前八十回,賈府較大的動蕩,如寶玉挨打、賈璉殺妻、鴛鴦事件、抄檢大觀園,無一不是 II 的人物在煽風點火,而以賈母穩定局面收場。賈母及與其相關之人物,實為賈府賴以維持的中堅力量,賈赦、賈政及與其相關之人物,則為賈府傾頹破亡的毀滅性力量,賈府中人悲劇的源頭。別的不說,邢夫人,第四十六回:
鳳姐知道邢夫人稟性愚弱,只知承順賈赦以自保,次則婪取財貨為自得。家下一應大小事務,俱出賈赦擺佈,凡出入銀錢事,一經他手,便剋扣異常,以賈赦浪費為名,「須得我就中儉省,方可償補。」兒女奴僕,一人不靠,一言不聽的。
趙姨娘,第二十五回:
趙姨娘道:「你又來了!你是最肯濟困扶危的人,難道就眼睜睜的看著人家來擺布死了我們娘兒們不成?難道還怕我不謝你麼?」馬道婆聽如此,便笑道:「要說我不忍你們娘兒兩個受別人的委屈,還猶可,要說謝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趙姨娘聽這話鬆動了些,便說:「你這麼個明白人,怎麼糊塗了?果然法子靈驗,把他兩人絕了,這家私還怕不是我們的,那時候你要什麼不得呢?」
試想這些人主導賈府,賈府如何能夠有錢?又如何得保安寧?
賈母在,與她親近的都獲庇蔭,她痛恨的都倒起霉來,賈府非常風光。可是,到了抄檢大觀園,晴雯作為賈母的人都被逐走,這是一個鮮明的標誌,賈母的庇蔭開始褪色。
失去賈母庇蔭,二玉一鳳首當其衝遭殃,加上元春死去,探春遠嫁,湘雲出嫁,以賈母為中心的勢力實越來越暗淡,代之而起是 II 的人物的坐大及作威作福。第四十二回靖應鵾藏本脂批有「此後文字,不忍卒讀」,細觀抄檢大觀園對受害者所造成的傷害,靖應鵾藏本脂批絕對信而有徵。
一面是內鬥不斷,繼續敗家,一面是 III 的人物見死不救。風光時,III 的人物可以陪賈府一同風光。可是,風雨飄搖了,最緊要勿傷及自己,他們不是賈府破亡的罪魁禍首,卻是幫兇。
只有置於這一脈絡下去看,晴雯被逐才有意思,它不是一件孤立事件,而是抄檢大觀園的一部份,賈府破落的肇始。
《紅樓夢》的悲劇,至少賈府中人的悲劇,不是「兩個世界」的問題 (乾淨從骯髒中來,最後仍回到骯髒),這太膚淺了,更不是欲求滿足不滿足的問題,而是原有的維穩力量消散,得不到延續,新生壯大的竟是破壞力量,終至一遇外在危機 (忠順王抄家問題),便「樹倒猢猻散」,連妙玉都要淪落風塵,巧姐差點也保不住了。小紅、賈芸、劉姥姥的出手相救乃賈母、寶玉、鳳姐積下的餘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