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6日 星期五

當代新儒家系譜初探

新亞書院被稱為當代新儒家的重鎮。究竟什麼是當代新儒家?

當代新儒家,又稱現代新儒家,專指反對新文化運動以來「全盤西化」思潮,堅信中國本土固有的儒家文化和人文思想存有永恆的價值,謀求發展中國文化和社會現代化的一個學術思想流派。

一般來說,當代新儒家的第一代為:熊十力、梁漱溟、馬一浮,被稱為「三聖」。第二代為:唐君毅、徐復觀、牟宗三,三人曾與張君勱聯署發表<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第三代為:杜維明、劉述先、霍韜晦、蔡仁厚、林安悟、李明輝等。另外,也有學者把方東美、馮友蘭、錢穆列入新儒家行列。

要嚴格篩選誰該列入當代新儒家,還需回到各人的師友淵源上審視。

牟宗三《五十自述》有一章題為<客觀的悲情>,是個很好的切入點:

在那困阨的五年間 (民國廿六年至卅一年),除與熊師常相聚外,還有一個最大的緣會,便是遇見了唐君毅先生。他是談學問與性情最相契的一位朋友。抗戰前,我並不認識他。但也曾見過他幾篇文章。我不喜歡他那文學性的體裁。他是中大出身,受宗白華、方東美諸先生的影響,他們都富有文學的情味。

從此條,可見唐君毅的老師是方東美,牟宗三的老師為熊十力。

我意識中並不甚注意君毅兄。熊師常稱讚他,常對我說:「你不要看不起他,他是你的知己。《唯物辯證法論戰》中的文字,他認為你的為最有力量。」

熊十力稱讚唐君毅,因唐同時以熊為師。

勉仁書院為梁漱溟先生所籌設,熊師處其中,吾則間接依附也。勉仁諸君子對熊師亦大都執弟子禮,然精神氣脈則親於梁而遠於熊。吾與梁先生始終不相諧。吾雖敬佩其人,而不相契。遠在民廿五年秋,吾由廣州返北平。熊師商諸梁先生,欲其月供生活費。梁則答應而有條件:一、須至山東鄒平住相當時日,(其鄉村建設研究院在鄒平);二、須讀人生哲學;三、須不是政治利用。吾聞之反感立生,梁先生以聖哲自居,何故出此鄙言?熊師勉以少忍,可去鄒平一看。吾即乘回家之便,過鄒平。翌日晨,晤梁先生。問曰:「來此已參觀否?」曰:「已參觀矣。」「汝見云何?」曰:「只此不夠。」彼勃然變色,曰:「雲何不夠。汝只觀表面事業,不足以知其底蘊。汝不虛心也。」吾曰:「如事業不足為憑,則即無從判斷。」三問三答,不辭而別。吾由此知此人之氣質與造詣。吾嘗以八字評之:「鍥入有餘,透脫不足」。自此睽隔,終無由得通。吾茲間接依附其中,精神亦極不安。勉仁諸君子視梁若聖人,吾益起反感。彼等於梁五十生慶,集文頌揚,吾以不解相辭,彼等函梁謂勉仁書院一切須待梁主持。熊師知之,亦不樂。時梁在港從事政治活動,太平洋戰爭爆發,香港淪陷,梁乘帆船於驚濤駭浪中渡至澳門。彼函其子述此段經過,甚自負。有云:「吾不能死,吾若死,歷史必倒轉,尚有若干書,當世無人能寫。」(大意如此,其語氣比此還甚。) 熊師見之,移書讓之,謂其發瘋。彼覆書謂:「狂則有之,瘋則未也。」種種不愉快,釀成熊師脾氣爆發,大罵勉仁諸君子。然發後亦無事,即梁先生究亦是克己守禮之君子,與俗輩不同也。

此見梁漱溟雖為孔子抱不平,也克己守禮,卻我執太強,為人頗自負,熊、牟和他友好,是表面,彼此實有根本分歧。

關於牟宗三對馬一浮的評價,可以看《康德第三批判演講錄》以下一段文字:

馬一浮先生更了不起。就博雅方面而論,他讀書比熊先生多。他下過死工夫的,中外古今都知道一些,但都不恰當的。馬一浮在清朝末年就成大名了,他是到德國去的留洋生。民國以來,二十幾歲就不見人了,住在西湖上,與社會上隔絕。瞧不起天下人,任何人來都不見。他不見熊先生,熊先生就把《新唯識論》寄給他。熊先生的《新唯識論》開首那個序是馬一浮作的,那個序作得漂亮得很,駢體文呀。文章很會作,博雅是博雅。但你以為他裡面的話都恰當嗎?我現在仔細看,他稱讚熊先生的話通通不對的。「將以昭宣本跡,統貫天人,囊括古今,平章華梵。」這幾句表示馬一浮先生的博雅。但「擬諸往哲,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龍樹之弘闡中觀。」這幾句話是對熊先生不了解。你可知這只是隨意作文章。甚麼叫做「其猶輔嗣之幽贊《易》道」呢?輔嗣就是王弼,輔嗣是他的號。這句話是稱讚熊先生著《新唯識論》猶王弼之注《易》,但這恭維話也恭維得不對。《新唯識論》是從儒家的立場講《易》,不是王弼的從道家立場講《易》。王弼注《易》完全不相應的,拿道家玄理注《易》不相應的,因為《易》是孔門義理。所以,基本的句子都講錯。儘管王弼著《周易略例》大體不錯,但那是反對象數,反對象數是不錯。這表示王弼注《易》馬先生根本沒有仔細讀,你看不出王弼的毛病。結果是瞎比附,恭維都恭維錯了。熊先生也看不出來,覺得還不錯。熊先生的《新唯識論》是儒家的立場,他喜歡講《大易》,講「生生不息」。他批評佛教,則根本沒有道理,他對佛教的了解根本不對的,不相干的嘛。

簡單講,馬一浮與熊十力結緣,是因為他替《新唯識論》寫序。而就這個序文本身看,博雅有餘,了解義理卻有所不足。他只是「文章很會作」而已。

假如我們以唐、牟為當代新儒家的第二代,第一代似不應包括梁漱溟和馬一浮,因所了解的義理及做人態度不相應。

徐復觀在<我的讀書生活>一文中憶述,他早年初遇熊十力,曾被對方當頭棒喝:

你這個東西,怎麼會讀得進書!任何書的內容,都是有好的地方,也有壞的地方。你為什麼不先看出他的好的地方,卻專門去挑壞的;這樣讀書,就是讀了百部千部,你會受到書的什麼益處?讀書是要先看出他的好處,再批評他的壞處……

徐氏指,經過熊十力

不斷的錘鏈,才逐漸使我從個人的浮淺中掙扎出來,也不讓自己被浮淺的風氣淹沒下去,慢慢感到精神上總要追求一個什麼。為了要求一個什麼而打開書本子,這和漫無目標的讀書,在效果上便完全是兩樣。

換言之,徐復觀也是熊十力的弟子。

余英時在<錢穆與新儒家>說:

所以嚴格地說,「新儒家」主要是指熊十力的哲學流派。

是很有根據的。

錢穆《師友雜憶》回憶和熊十力交往的經過:

自後 () 錫予、十力、() 文通及余四人,乃時時相聚。時十力方為《新唯識論》,駁其師歐陽竟無之說。文通不謂然,每見必加駁難。論佛學,錫予正在哲學系教中國佛教史,應最為專家,顧獨默不語。惟余時為十力、文通緩沖。又自佛學轉入宋明理學,文通、十力又必爭。又惟余為之作緩沖。

除十力、錫予、文通與余四人常相聚外,又有林宰平、梁漱溟兩人,時亦加入。惟兩人皆居前門於,而又東西遠隔。漱溟又不常在北平,故或加宰平,或加漱溟,僅得五人相聚。宰平與漱溟不易相值。

余其時又識張孟劬及東蓀兄弟,兩人皆在燕大任教,而其家則住馬大人胡同西口第一宅。時余亦住馬大人胡同,相距五宅之遙。十力常諧余與彼兄相晤,或在公園中,或在其家。十力好與東蓀相聚哲理時事,余則與孟劬談經史舊學。在公園茶桌旁,則四人各移椅分坐兩處。在其家,則余坐孟劬書齋,而東蓀則邀十力更進至別院東蓀書齋中,如是以為常。

錢穆的氣質和學問關注,皆與熊十力迥異,二人更屬同輩。

馬一浮復性書院設在泯江對岸上。一日,渡江來訪,邀余去書院講演。熊十力在西湖,與一浮同居有年。及來北平,與余同居。余之知一浮,亦有年矣。及一浮來此創辦書院,十力亦同來。不知何故,齟齬離去……

一浮一貫整肅,望之儼然。而言談間,則名士風流,有六朝人氣息。十力則起居無尺度,言談無繩檢。一飲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獨進為快。同席不適亦不顧。然言談議論,則必以聖賢為歸。就其成就論,一浮擅書法,能詩,十力絕不近此。十力晚年論儒,論六經,縱恣其意之所至。一浮視之,轉為拘謹矣。但兩人居西湖,相得甚深。殆以當年,兩人內心同感寂寞,故若所語無不合。及在復性書院,相從講學者逾百人,於是各抒己見,乃若所同不勝其所異,暌違終不能免。

此錢穆更敬馬一浮的「一貫整肅,望之儼然。而言談間,則名士風流,有六朝人氣息」、「擅書法,能詩」,而對熊十力「起居無尺度,言談無繩檢。一飲一膳,亦惟己所嗜以獨進為快。同席不適亦不顧。然言談議論,則必以聖賢為歸」、「晚年論儒,論六經,縱恣其意之所至」不以為然。

當代新儒家如果以熊十力為宗,錢穆又焉能加入?二人根本南轅北轍!

一條旁證是唐君毅在給徐復觀的信中,論及錢穆的為人學問:

關於兄所言錢先生論《中庸》之文事,說其純是自飾,亦不全合事實。錢先生之思想自其《三百年學術史》看便知其素同情即情欲即性理一路清人之思想, 此對彼影響至深。彼喜自然主義、喜進化論、行為主義。由此論德性,亦一向如此。彼有歷史慧解,生活上喜道家,故在歷史上善觀變。但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今其論中庸文釋「誠」與「不睹不聞」,都從外面看,此確違《中庸》意。

特別值得注意是「彼有歷史慧解,生活上喜道家,故在歷史上善觀變。但其思想實自來不是《孟子》《中庸》至宋明理學之心學道學一路」,然則錢穆不是唐、牟、徐一派明矣!

亦因為此,在新亞掛旗風波中,錢穆覺得妥協未嘗不可,唐君毅則自始至終堅決反對。錢穆事後淡出,唐君毅則一直奮鬥至 1974 年改制前後,也間接因過於操勞而患病離世。

另一條旁證是錢穆弟子葉龍的回憶:

錢先生讓唐君毅做新亞的教務長,做了十幾年。吳俊升來做副校長之後,沒有事情做,錢先生就將教務長的職位給了吳俊升。唐君毅可能心裏就不高興了:不請吳俊升,將來校長就是我做了,現在連我的教務長職務都取消了。

唐君毅有一個問題,他很喜歡結幫派,講派別,有門戶之見。唐君毅覺得,堯舜禹湯文武周公孔子,傳到我老師熊十力,再到我唐君毅。

錢先生不同,他不講派別的。他覺得大家都是孔子的門徒,都是孔子的學生,沒什麼派別。新儒家錢先生也沒有參加。因為唐君毅、徐復觀、牟宗三是新儒家,有人認為錢先生也是。所以余英時寫了一篇文章,說錢先生不是新儒家。

錢先生和唐君毅不合,有幾次衝撞。本來錢先生是提拔了唐君毅的,到了香港之後,給他做教務長、系主任,是什麼事讓他們後來交情破裂呢?第一件事是大概 1954 年,哈佛大學給了一個機會我們,讓錢穆校長派一個青年學者來哈佛讀博士,在中國學系研究中國文化,當時楊聯陞在那裏做教授。錢先生就讓余英時去了。

余英時是新亞的第一屆畢業生,他畢業之後在新亞當助教,錢先生就讓他幫忙看看學生的筆記。唐君毅也想去。唐君毅就跟別人說,我做教務長很麻煩啊,很多困難啊,我都想去讀一下書。就跟錢先生說他想去。當時新亞的張丕介是德國的經濟學博士,會計系楊汝梅是美國的博士。當時的很多名教授都是博士。唐君毅想讀,錢先生就很為難,就是說你已經做到教務長、系主任,有地位有身份,年齡也快「五張」了。錢先生為難,就報了兩人給了哈佛,讓他們挑。這一點已經得罪唐君毅了。

第二件事呢,錢先生早年確實是有意想讓唐君毅繼承的。請了吳俊升回來後,唐君毅覺得,你不想提拔我了。這也得罪他了。

吳俊升來做副校長的時候,覺得自己已經老了,接近退休,所以急於升做校長,因為校長的薪水高,而且退休後拿的錢是工資的幾倍。吳俊升覺得自己要做校長,得要有勢力,將錢穆趕走才行。1962 年的時候,錢先生已經感到有壓力。吳俊升是南京中央大學的前身畢業的。潘重規、唐君毅,都是中央大學畢業。他們這些校友兼好朋友,就在投票時一起反對錢先生。

首先是開校務會議,錢先生提出意見,他們就反對。他們票數多,錢先生就沒有辦法了。每樣東西都反對,還做什麼校長?

第二點是錢先生用的人,全部都炒了魷魚。錢先生用的學生,早期在西南聯大畢業的,在文史系做講師,炒魷魚,沒有人情講。

第三,錢先生介紹的人,不行,不用。這就是欺負他了。1961 – 1968 年,我在新亞做兼任講師,兼助理研究員,在 1968 年被吳俊升、唐君毅炒了魷魚。本來是不會炒到我的,他們炒的是錢先生提拔做專任講師的,我是小人物,教大一國文,一個星期教四節課,工資只有幾百元。專任講師有幾萬元。

錢先生覺得沒有意思,就辭職。當時張丕介挽留他。張丕介是經濟系主任。張丕介和唐君毅一向不和,大概 1951 年就吵架了,張丕介的老婆和唐君毅的老婆吵架,破裂了。張丕介是支持錢先生的,但挽留不了。

1963 年,錢先生辭職,中文大學的校長就說,錢穆你不如搞退休吧,退休有一筆退休金,起碼十幾萬。

十幾萬在當時很厲害了,美孚的房子可以買兩層,現在是 800 萬一層了。我1970 年買房子,是 8 萬元一層,1963 年大概是 4 萬元一層。但錢先生不願意,覺得既然你們不想讓我做下去,我寧願退休金都不要,一分錢都不要。

當時新亞校董會覺得不好意思,就送了他一年的工資。當時新亞還沒加入中文大學,這筆錢不多,但錢先生不好意思白拿這個錢,就留下來多講了一年課,新亞校長就不做了。1964 年他就正式辭職了。

錢先生離開新亞的時候,唐君毅他們還沒炒我,因為他們覺得我的影響力不大。不過他們先降我的工資。唐君毅是希望馬上炒我,但吳俊升不肯。為什麼呢?因為吳俊升不希望讓唐君毅有太多話事權。吳俊升和唐君毅始終是派別不同。不過對付錢先生,他們是同聲一氣的。他們先扣我的工資,說新亞困難,我鐘點講師的工資,從 800 元變成 600 元,再取消了我助理研究員的400元工資,這樣總的薪水就少了一半了。

我們這些新亞早期的學生 (1950 – 1963),是台灣給的學位,香港政府那時是不承認的,導致我們畢業出來很難找到好工作,別人拿一萬元工資,我們就拿兩千元。新亞書院加入香港中文大學之後,中文大學的校長關心我們這些學生,就說你們原來在新亞大學部畢業的,我就給你們一個中文大學的學士學位,在新亞研究所畢業的,就給你一個中文大學的碩士學位。這是英聯邦承認的學位,出去就好找工作了。這需要我們回去重讀一年,修幾門課,寫篇論文。於是我就回了哲學系重讀學位。當時的教授都准許我回去讀。我讀了半年,唐君毅旅遊回來,就變成了其他人都可以 (拿學位),就我不可以。他說,葉龍你慢慢來。其實是不讓我拿這個學位。我再三求他,求了很多次,都不行。

我跟唐君毅說,你媽媽去世了,我都經常跟着你去拜祭 - 他媽媽是在大陸去世的,他就在香港做了牌位來拜祭。我說,我媽媽也在大陸,很窮,我很想拿個資格,將來好出去工作,將來多寄點錢回去給我媽媽,孝順一下。他都不肯,不為所動。我就說他偏心,對學生不公平,說:「你不配講孔孟之道!你不配為人師表!」

孟子也講了嘛,你君王不承認我是老百姓,我也不認你是君王啊。那同樣的道理,你不當我是學生 - 我本來是他的學生,因為在新亞研究所是錢先生指導我寫論文,所以唐君毅就不承認我是他的學生了,把我掃地出門了。其實做老師的,器量應該寬大一點才行。

事情發生了之後,唐君毅馬上在大學部開了論語和孟子兩門課 - 因為我說他不配講孔孟之道嘛。其實你不用開這些課,你都有資格講的,而且你那時已經是在講其他的課了,也是在講孔孟之道啊,你幹嘛需要開這兩門課呢。

我向中文大學校長告狀,校長對我很好,寫信給中文系、哲學系、歷史系 3 個系的系主任,說你們給葉龍讀個碩士學位啊,哪個系都好。他們 3 個系都不聽。

事情鬧大了,劉百閔要我去見一下錢先生。我當時不想去。因為第一,我不想讓別人覺得這件事情是錢先生唆使我去做的;第二,我確實怕被錢先生罵,因為怎麼說他和唐君毅那些人還保留了表面上的友好。

後來隔了幾個星期,劉百閔說,錢先生叫你過去。見了錢先生,沒想到錢先生說:我怎麼會責怪你,他們欺負我,我老了,沒有辦法,所以辭職算了,我也沒有辦法幫你 (拿中文大學的學位),羅忼烈教授在香港大學,我可以把你介紹過去。

錢先生是很想幫我的,在和羅教授的通信里,他多次向羅教授提到我,說希望能讓葉龍感到人間的溫暖。我看了之後非常感動。

唐君毅有很多醜事情,他跟余英時爭哈佛大學的位置,這都是丟臉嘛。沈燕謀是新亞校董兼圖書館館長,他去世了之後,他的日記在香港《大成月刊》登出來了,裡面就談到了這件事情,當時錢先生是把唐君毅和余英時兩個人的名字都報上去了的,唐君毅還為此不高興。(<錢門傳薪人>)

姑勿論誰是誰非,唐君毅及其門下弟子,與錢穆及其門下弟子,是有相當程度的不咬弦。這反映錢穆不可能是當代新儒家。

再一條更突出的證據,就是錢穆 1957 8 1 日回覆徐復觀的來信:

君勱先生意欲對中國文化態度發一宣言,私意此事似無甚意義。學術研究,貴在沉潛縝密,又貴相互間各有專精。數十年學風頹敗已極,今日極而思反,正貴主持風氣者導一正路。此決不在文字口說上向一般群眾聳視聽而興波瀾,又恐更引起門戶壁壘耳。(轉引自翟志成<文化激進主義 vs 文化保守主義:胡適與港臺新儒家>)

清楚交代為何不參加聯署《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

到此為止,我們已去蕪存菁地將馬一浮、梁漱溟、錢穆排除掉。

方東美自述學思歷程:

我的哲學品格,是從儒家傳統中陶冶;我的哲學氣魄,是從道家精神中醞釀;我的哲學智慧,是從大乘佛學中領略;我的哲學方法,是從西方哲學中提煉。

並未純以儒學為宗。

牟宗三批評馮友蘭:

說到馮友蘭的《中國哲學史》,是比胡適進了一步,至少表面上很像個樣子,一直到現在,西方人認為中國哲學史,還是以馮友蘭所作的為最好,余英時也這樣說。但他的討好,其實是表面的,因為他此書有一討巧的地方,平常人看不出來。他用的是選錄方式,西方人寫哲學史大體是用詮釋的方式。選錄方式不是不可以,但馮友蘭作這本書很狡猾,說好聽是很謹慎,所以很能保持一種「學術謹嚴」的氣氛。因為他很少對所引的文獻加以解釋,他盡量少說自己的話,盡量不做判斷,所以讀者實在很難猜透他到底對那些文獻懂呢?還是不懂?到了他該說話時,他就說幾句不痛不癢的話。若有真正下論斷的大關節,則一說便錯,由此,我們便可看出他實在不了解。所以很早我就說他這本哲學史是「膿包哲學」,膿包的特性是外皮明亮精光,但不可挑破,挑破便是一團膿,我是一向不欣賞那種書的。這本哲學史大體上卷還像樣,主要是他用了他那一點邏輯知識整理了名家,有一點成績,其他講儒家、道家都不行。先秦都講不好,後來魏晉道家、隨唐佛學更難講,他根本是門外漢,於宋明理學更是門外的門外。他以為他懂得朱夫子,但他何曾知道朱夫子是理學家,不是西方的新實在論,他以西方的新實在論來解釋朱子,這當然是不相應的。他後來又講「新理學」,以程朱自居,這都是妄人妄作......近代中國人對中國哲學的討論就未上軌道,像馮友蘭的《哲學史》,對中國哲學的發展中歷代各期哲學核心問題根本未接觸到,更遑論有什麼有價值的討論。以如此之書,而不論中西都公認它是一本代表作,這表示這一代的中國人實在太差勁了,不但對不起祖宗,也對不起世界,這真是這一代中國人的恥辱。(<客觀的了解與中國文化之再造>)

「膿包哲學」,都算不客氣至極了。

他又在<客觀的悲情>中說:

有一次,馮友蘭往訪熊先生於二道橋。那時馮氏《中國哲學史》已出版。熊先生和他談這談那,並隨時指點說:「這當然是你所不贊同的。」最後又提到「你說良知是個假定。這怎麼可以說是假定。良知是真真實實的,而且是個呈現,這須要直下自覺,直下肯定。」馮氏木然,不置可否。這表示:你只講你的,我還是自有一套。良知是真實,是呈現,這在當時,是從所未聞的。這霹靂一聲,直是振聾發瞶,把人的覺悟提升到宋明儒者的層次。然而馮氏依舊聾依舊瞶。這表示那些僵化了的教授的心思只停在經驗層上、知識層上,只認經驗的為真實,只認理智所能推比的為真實。這一層真實形成一個界線,過此以往,便都是假定,便都是虛幻。人們只是在昏沉的習氣中滾,是無法契悟良知的。心思在昏沉的習氣中,以感覺經驗來膠著他的昏沉,以理智推比來固定他的習氣。自胡適以來,一般名流學者,只停在這層次上。大家亦只處在這層次上,來衡量學問之高低。實則無所謂高低,只有多少。實則亦不只自胡氏以來,自明亡後,滿清三百年以來,皆然。滔滔者天下皆是,人們的心思不復知有「向上一機」。由熊先生的霹靂一聲,直復活了中國的學脈。由「良知之為假定」,即可知馮氏的哲學史 (其他不必說),全部不相應。他後來堅持他那「不相應」,造撰而為《新理學》,以及又後來之投共而無恥。良知由假定轉而為泯滅,於以見他那一切知識學問全成為黏牙嚼舌之工具,毫無靈魂可言。

據此,馮友蘭也不夠資格做新儒家。

於是,第一代宗師熊十力,由第二代弟子唐君毅、徐復觀、牟宗三承先啟後,繼往開來,發揚光大,乃當代新儒家系譜之實相!其他歸類都是有失嚴謹,或至少是用另一種歸類的標準。

張君勱因有份聯署《宣言》而被納入,但那是很勉強的。

至第三代,杜維明師事徐復觀,受牟宗三影響。劉述先父親與熊十力相熟,其常與唐君毅、牟宗三、徐復觀等有往來。霍韜晦隨唐君毅修學,是唐的弟子。蔡仁厚、林安悟、李明輝皆師承牟宗三。

綜合觀之,更見當代新儒家就是熊氏哲學的流派。

由於錢穆不是新儒家,他的弟子余英時自然不是什麼新儒家第三代。

有謂賀麟建立「新心學」,強調中西文化融通,以陸王心學與西方的新黑格爾主義相結合,啟發當代新儒家。可是,細觀當代新儒家諸位,和賀麟的關係遠遜於和熊十力的,他們亦無明示自己思想受賀麟啟發,則把賀麟放進新儒家亦是不合適的。

疏理好當代新儒家系譜後,當進入其義理之核心,此不能離開《為中國文化敬告世界人士宣言:我們對中國學術研究及中國文化與世界文化前途之共同認識(即《中國文化與世界》宣言),宜另文詳述。

若扼要地把握當代新儒家宗旨,可參考蔡仁厚的歸納:

1. 表述心性義理:使三教 (儒、釋、道) 智慧系統煥然復明於世

2. 發揮外王大義:解答中國文化中政道與事功的問題 (倡議建立民主憲政,完成科學化工業化)

3. 疏導中國哲學:暢通中國哲學史演進發展的關節

4. 消納西方哲學:譯註三大批判融攝康德哲學

5. 會通中西哲學:疏導中西哲學會通的道路